正文 叔叔的河岸(1 / 3)

叔叔的河岸

晉銳新作

作者:浦歌

叔叔將自己半埋在土中,一向猥瑣內凹的茄子臉綻放出奇特的微笑,那雙常常猛抽我後脖子、青筋迸出的大手乖巧地攤放在地上,這一切都令我心中暗喜過一陣,但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這一變故極大震蕩了奶奶的風燭殘年,也將整個家族搖撼得雞犬不寧。神婆大媽再度活躍起來,很長時間,我們的日子都被包著黃紙的檀香熏染,被神龕前的油燈烘烤著,大媽在我們周圍走來走去,一雙巨大的牛眼像神仙本人嘲弄的探照燈一樣,在我們家族的黑暗山丘中開掘出一條崎嶇小道。

誰也想象不到,叔叔醜陋的三角眼竟會這麼舒展地微笑,眼角圈起一個嬰兒般天真無邪的弧度,像牛舌一樣外翹的下巴,顯現出笨拙和永恒的善良。而往日他突然打我後腦勺時就布滿了怪異的冷酷。以前,他一見到村民,就可恥地低眉順眼,點頭哈腰。他卷起紙煙聊天時,後隆的背部,前屈的膝蓋,使他看上去像一根畸形的棍子,他的一條腿習慣性地顫動著,使得整個身體滑稽地微微搖晃,獻媚的笑聲順著結巴的言語坑道丟臉地匍匐在空中,使他成為打趣和嘲諷的對象。“雞巴,一個老好人。”他們在他的背後說。在三嬸跟前他總是低聲附和,露出他的三顆因為抽煙變黃的牙齒,在三嬸激烈的數落聲中,像紋絲不動滾在長蔓中的冬瓜一樣悶聲不響,三嬸對此的評語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唯獨在我跟前,他顯示出自己獨特的嚴厲,那出其不意的手掌和威嚴無比的訓話令我羞恥和心悸。

“讓你裝聾子!我知道你聽見了,讓你裝聾子……”他要讓我給他揉腿,我裝作沒聽見,後腦勺便像上了麻藥一般被他的手掌擊打,我在他呼呼有風的凶猛拍打下至少點了十幾次豆子。因為打我,他激動得渾身都顫抖起來了。

“你要把你三叔當作你另一個爸爸,你爸爸常年不能起床幹重活,是誰給咱犁地耙地?還不是你大伯和三叔?下次你不聽三叔的話,別說三叔打你,回來我還要收拾你!”這是我委屈地哭著回到家時,父親躺在光線昏暗的炕上,用他一貫擲地有聲的話訓導了我一番。母親噙著眼淚聽父親教訓她六歲的兒子。

是什麼促使三叔將自己半埋在土中,這是一個謎。那天上午我們在村民的簇擁下來到河堤,一上河堤,一眼就看到了樹樁一樣豎在土中,變得一臉佛相的叔叔,微笑的眼睛似乎凝固了,居然一下都不再眨巴。眼睛裏釋放的笑意純潔而光亮,就像被清水洗過一樣,被太陽曬得焦黑的窄窄臉麵蕩漾在微笑的波紋裏,奇崛的下巴像尖削的浪尖一樣掀起骨感的微笑高潮。他身著結婚時穿的藍色滌卡服,佝僂的背似乎也變直了,至少配上了他令人肅然起敬的笑容。由於土埋住了腰,衣服拖到地上,他的胳膊顯得太長,隻好把前臂折回,將雙手攤放在地上,似乎正在向誰繳械投降。叔叔一定有條不紊地幹了這一切,他肯定預先刨好了坑,然後選擇時機靈巧地跳進去,用那雙多筋節的手將土填塞瓷實,把他總有些屈膝的腿埋在土中,以致於等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就像長了多年的樹一樣,沒有任何痕跡地豎在那裏。有時候,他做事就能做得這麼沒有痕跡。

奶奶一看到叔叔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他再也回不到家了。奶奶顛簸著一雙小腳,顫悠著她外撇的羅圈腿,差點跪到叔叔的跟前,她顧不得眾人的嬉笑和嘲弄,想抓住叔叔的肩膀,但神婆大媽緊張地阻攔了她,說這是神仙在考驗叔叔。一些村民大笑起來。叔叔的妻子抱著隻有三個月大的孩子,不停地用孩子的尿布抹著眼淚,村民都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希望看到她有什麼瘋狂的舉動,但叔叔的妻子突然抱著孩子離去了,在土堤另一側的之字小路上飛奔下去,幾乎滑倒在上麵。

河堤上隨意生長著一團一團不成器的桑葚樹,有紫桑葚,也有白桑葚。還有修長的小白楊夾雜其間,太陽射在楊樹微微搖曳的粉白葉背上,閃爍著神秘的銀光。村子正中央,伸出一條剛剛能容一輛騾車經過的土路,土路穿過田野,在土堤下突然消失了,我們就是從那裏來到河堤腳下的,一條斜著的纖細小道顯現在長著綠草的土堤上,村裏男人們到周圍田地來幹活時,總要從這裏走上河堤,坐在河邊石頭上看著湧動著細細波紋的河麵,呼吸著魚腥味的潮濕氣味,悠閑地抽支煙。

叔叔把自己埋在河堤上一棵小白楊樹下。那天,我還有意走到他的背後,從後麵看去,他顯得體積很小,狼狽難看——黑色的頭發、曬紅的後脖子、藍色的拖下來的衣服,給人邋遢和懈怠的印象。而他身邊的小白楊看上去,如同發狠地把自己筆直地投擲到了空中,在空中還舒展著輕盈的枝條和柔媚的葉子。連那些亂蓬蓬的桑葚樹,也有接近於圓形的身型,帶有邊齒的葉子油亮地伸展開,使扭動不安的枝條顯出嫋娜的姿態。那些緊貼地麵的綠草,雖然容易沾上塵土,但它們有堅挺的細稈,葉子從裹得很緊的細稈邊張開,像宮廷裏的公主穿的勒得很緊的那種衣服,這一切都對比出叔叔的不倫不類,以及人的身體的笨拙和俗氣,隻有叔叔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自然之光。我順著叔叔的目光往前看,這才發現叔叔微微側著身子,斜對著河流——從這裏看過去,河水似乎從我的側後方猛然向前流去,像沒有源頭的滔滔之水,拋棄了兩岸,緩慢地震蕩出波紋,好像攜帶著無窮的力量流向看不見的未來,兩岸的團團綠色凝然不動,似乎在履行一個天然的陰謀,任由這逃逸的河水流逝,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河麵有一個幽雅的彎度,照出一片明亮的水光,深濃的垂柳帶著睡意困在煙霧中,再往前,幾乎是一捧輕霧裏,浮現出一個黑色的木橋,木橋上距離相仿的樁子和連成一線的橋體,還有橋下支撐著的巨大木船,共同形成一個完美的由線條組成的的黑色輪廓,產生無窮的吸引力,讓人禁不住深深吸口氣。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的父母、大爸和大媽都來到爺爺奶奶家長方形的磚鋪小院裏,我們一起圍著那張熟悉的低矮的紅桌子,我姑姑用眼睛瞅著叔叔的妻子,還有她懷裏咿呀學語的孩子,而叔叔的妻子隻是盯著紅桌子上的碗和筷子,沒有人提到叔叔,大媽已經在爺爺家的神龕前燃起檀香,繚繞的煙氣在開著的黑色木門裏輕盈地飄蕩出來,模擬著翻滾的雲朵,門外釘子上掛著一團沒有擰成線的麻絲,雲朵會巧妙地委身褐色的麻絲,然後像蒸發的水氣一樣從麻絲裏搖曳出來。這些麻絲是爺爺、姑姑和奶奶用來做麻繩的原料,是為了幫我的父親和叔叔做瓦模子,我的父親因為嚴重的胃潰瘍歇手之後,就由父親的學徒叔叔來完成,可是自從做瓦的機器出現以來,很少再有人來買瓦模子,叔叔更多的時候是在菜地和瓜地裏忙活,麻絲這裏一團那裏一團地糾纏在屋子裏的不同角落,掛在門外的麻絲被雨水侵襲得長出了黴點。

吃飯中間,第一個離開飯桌的是叔叔的妻子,她借口孩子哭鬧低頭走開了,把自己龐大的身軀關在與爺爺的兩間老房毗鄰的一間小磚房裏。一年前,那是她和叔叔的洞房。很快我的父母也離開了,父親捂著左肋,意味著他的胃又疼開了,他帶走了鐵青色的、常常趨於暴怒的臉,他認為隻有他才是這個家族真正的頂梁柱,如果不是他的胃病的話。接著精瘦的大爸也離開了,他棗核般的小頭上,一雙小小的和善而驚恐的鳥眼,一副小小的鳥嘴般的鼻子,他發黃的頭發落著霧狀的白灰,他也埋頭走出門——他給村邊的磚瓦窯打工,要到窯上添火去。

叔叔為何會把自己半埋在土中,村民必定認為這隱含了見不得人的原因,我們每個人都深深體會到這一點,這令我們走路的時候都感到沮喪和心虛,隻有神婆大媽不以為然地認為這是對叔叔的考驗,是神仙幸運地選擇了叔叔,所以每次大媽說出她的論點,村民就用嘲笑聲來回擊。不過,因為大媽是村裏唯一的神婆,等大媽說叔叔被考驗的期限是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叔叔就會再次從土坑裏跳出來時,有些村民竟然也半信半疑了。隻有我巴望叔叔不再出來,微笑的叔叔比打我的叔叔要令我放心。我擔心一個月之後,從土裏跳出來的叔叔會更令我驚懼。

院子當中隻剩下爺爺、奶奶、大媽、姑姑、大媽的女兒小妮和我,神婆大媽說:“我再找找這些神仙。”她每次跟神仙的溝通,都要避開我的父親,我暴怒的父親曾經把神龕從我家牆上撕碎扔到地上,把癡迷於神鬼的母親拖曳到了地裏,在田地裏,比神鬼更惡毒的太陽曬得暈頭暈腦的母親終於失去了對神鬼的迷戀。

大媽牛眼大的眼睛配上上翹的鼴鼠的上唇,以及陳列在嘴唇裏兵器般的大板牙,變成了滑稽大師,她的大眼睛充滿過人的詼諧力量,即使她難過得要命,大眼睛和嘴唇顯現給人的依然是大大咧咧的幽默神氣。此刻她就帶著這樣的神態,看上去隨隨便便地走到家中的木桌前——而我暗自喜歡她那種輕鬆的神氣,我甚至希望她當我的母親,而由我逆來順受、和善的爺爺當我的父親。

大媽把兩根檀香折斷,分上下左右放在一個平日盛饅頭的盤子裏,然後拿出四張手絹大的黃綠紫白四色紙,點燃後念念有詞地在空中晃悠幾下,放在盤子裏,火便順勢往上一躥,就吃掉了似乎正疼痛得卷曲伸縮的紙。之後大媽跪在地上磕了頭,就像下地回來感覺勞累似的走出門,在我們幾個人的注視下再次坐到小凳子上,似乎要等到神仙徹底離開之後才給我們說:

“我給四方的神仙都打了招呼,讓他們都照顧咱三娃。”

這時,四歲的小妮已經溜到小屋裏,伸手從放供品的盤子裏摸出一個長毛的煮餅就吃,那是剛剛從奶奶的百寶箱裏翻出來的——一塊餅幹和點心奶奶能珍藏一兩年,她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給別人吃。往日行動慢悠悠的大媽突然閃電般地飛奔到屋裏,從女兒小妮嘴裏奪出供品煮餅,一手抓住小妮的頭發,摁在地上用腳亂踢,用拳頭亂捶,嫌她把供給神仙的飯食奪走了。

“還拿不拿啦?”

“還拿!”小妮用尖亮的童聲叫喊,每當大媽問一句,小妮就哭喊著答一句“還拿”。皮包骨頭的大媽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由於拳打腳踢,衣服這裏那裏突起因為運動凸顯的三角形骨頭,但是大媽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那種開玩笑的神態,也許是因為大媽的眼睛太大,無法成功聚焦的原因。

在繚繞的煙霧中,大媽一手營造了淒厲和滑稽的氛圍,小妮的尖叫刮擦著牆麵,在我的耳朵裏留下汙濁的聲音殘留物,小妮的鼻涕眼淚流了滿頭滿臉,沾了地上的塵土,變成了我想象中可怕的勾魂小鬼。

姑姑一邊喊著“你把娃打死了”,一邊在大媽的拳腳中抱小妮,但每次都被大媽凶悍地擋回去了。

“我要讓她以後再也不敢!還拿不了?”

“還拿!”小妮跟大媽一樣有一個尖削的下巴,跟大爸一樣有一個瘦小的臉蛋,但她的眼睛既不是大爸那種鳥眼,也不是大媽那種牛眼,而是無所畏懼的單皮眼,她決不服軟,她的呼喊很有氣勢。

“還拿?看我打死你!”大媽的眼睛似乎終於對準了焦點,看上去非常可怕。我們知道,她這是打給神仙們看的。神龕上方,貼著一張油亮廉價的塑料畫,胖乎乎的神仙老頭正在那裏微笑。這個神仙前額像仙桃一樣突出,鬆弛的肥肥的雙下巴似乎正在微微顫抖,他的頭上窄下寬,胖得像大屁股的不倒翁,他裂開大嘴笑著,眼睛隻是一條縫,手裏還拿著有彎頭的油黑拐杖,一頭小鹿抬頭傻傻地仰望著他的前方,神仙老頭的身後還長著命運般盤根錯節的樹,枝葉雲一樣遮擋在他頭上,樹下怪石上還站立著腿細長得驚人的仙鶴,它好像隻是用兩根嫩黃的細線站立著。

“放開!”爺爺喊道。

瘦弱的爺爺終於從大媽手中拖出滿臉淚泥的小妮,大媽顫抖著,把被女兒咬了一口的豬餅放到盤子裏,我還能看到豬餅上除了綠色的黴點,還有大人寒毛般的灰毛。

“看她以後還隨便拿東西。”

“以後還拿!”小妮窄小的胸部像頻繁拉動的風箱,頭部一抖一抖,眼神鋒利地哽咽著說。大媽歪著頭盯著女兒小妮,沒有吭氣,也沒有回頭或者沒臉看神龕一眼,檀香波紋狀的煙霧輕輕爬上大人們的頭發,他們就像一顆顆正在冒煙的炸彈。就在那一刻,我覺得一切都是失控的,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事情,連大媽的神仙都避免不了。自始至終,奶奶手扶門框,羅圈著腿,像圓規一樣站在門口圈子外,喉嚨裏不斷發出表示不滿的拖長了的“誒”聲,最後,就在大家都氣喘籲籲在小妮仰天長哭中發呆和對峙的時候,奶奶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明天把機子拿出來,我要紡布。”

那天之後,隔著一盞附著毛茸茸汙垢的油燈,我的生活突然被牆上的神仙翻開凶險刺激的一頁,奶奶碩大的撲扇臉陰鬱起來,一雙彎彎的小眼睛悲傷地擱淺在額頭下麵,鬆懈的鼻子在寬大的麵額上舉目無親,似乎隨時都可以陷進臉麵的淤泥中,她幾乎不再笑。原先,盡管她的臉看起來呆板,但笑起來如同狐狸,或者幹脆有一隻狐狸被困在奶奶的撲扇臉裏麵,隨時都會從那裏竄出來。春天每到做飯時,她都獻媚般笑著鼓動我去河灘拔幾棵韭菜,好像滿河灘的韭菜都是她親手種下的。

“大虎,去揪幾根韭菜,中午下鍋用。”

我開始裝聾作啞,我已經嫻熟地掌握了這門技巧,以至於任何人叫我,都會習慣性地過濾掉不受歡迎的話,直到某一天叔叔凶狠的手掌襲來。

“去哪塊地?”有時我有意這樣問。

“哪塊都行。”

因為沒有一塊地是我們家族種的韭菜,有一次我在河灘裏徘徊了一上午,也沒有敢下手去掐。地裏到處都有人在勞作。

如果我偶爾偷掐回來幾根,奶奶用她奸猾甜膩的眼神鼓勵我:“這就對了,好我的娃。”

為了省鹽,每次奶奶做出的菜都甜腥腥的。她還常常跟我母親發生口角,有時會隔著窗戶對罵。如果這時我剛好要掀起鍋拿饅頭吃,奶奶就喊:“別吃我的,你家的鍋塌了?”我知道她這是說給我母親聽的,所以我照吃不誤。有時我問奶奶母親去了哪裏,奶奶頭也不抬地說:

“你媽掉茅坑了!”然後嘿嘿地笑,眨巴著一雙賊溜溜的小眼,“你說,你媽好還是你奶奶好?”

“都好。”

“你說個媽媽壞!”

為了討好她,我就說:“媽媽壞。”

奶奶瞬間就變成了嬉笑的狐狸臉:“大虎真好!”

叔叔把自己半埋在土中的第二天,堂屋神龕前的空地上就架起了龐大陰沉的織布機,奶奶坐在織布機磨得光亮的平滑裂紋木板上,機子上垂懸的兩層棉線分藍紅白三色,柔弱得似乎連觸摸都禁不起的棉線被緊緊架在木頭上,臣服於黑沉沉的木頭,織布機兩端的支架呈交錯狀,似乎正將手伸向空中,表達織布機本身難以抑製的內心痛苦。奶奶把光溜溜、帶絲線尾巴的木梭子滑過棉線平麵,木梭子愉快地穿越過去,在棉線上激起一陣戰栗和波動,之後在奶奶咯吱一聲夾板的夾擊中,織布機臨終般有一個全身心的絞痛和呻吟,之後,一根棉線就被死死夾進棉布中,木梭子屁股拖曳的那根棉線便被埋葬進棉布裏,而突然鬆弛的機子也發出一個離奇的咯咕聲,表示自己無限委婉的歎息。

“這老東西不知道在想啥呢。”神婆大媽揣測道。

大約十天之後下的一場小雨,讓我們知道奶奶一心撲在自己的小兒子身上。奶奶預感到叔叔也許將一輩子呆在河堤上,她要為叔叔準備足夠的棉布衣服。

那天,雨滴在房屋和堆雜物的南房之間窄小的空間飄落下來,綿綿地滋潤著對麵屋頂青色的瓦鬆,一蓬一蓬長著刺蝟般尖刺的瓦鬆伸手迎合著雨滴,一些瓦片上綠森森的青苔瞬間像複活的眼睛一樣閃出新綠的目光,雨滴繼續飄蕩著劃出一道道細線,最後在滴簷處慢慢聚攏起來,在下垂的簷尖上明亮地閃耀著,突然顫巍巍地分離出一顆軟軟的似乎會呼吸的水珠,之後痛苦地脫離出來,成為晶瑩的玉墜,玉墜直直地落下來,在磚砌台階上早就被簷水鑿出的凹眼裏跌出粉碎的玉滴。有時,淋成落湯雞的麻雀還在雨線裏撲騰著飛,最後狼狽地落在地麵上,不知所措地叫著,表情很像皺著眉頭、有些茫然的爺爺——尤其是等爺爺抬起頭目光遲滯地看著麻雀的時候。

奶奶突然在織布機的嘎吱聲中停下來,看著門口的雨線,說:“誒——我那娃,還沒有帽子哩。”

那時候,人們對叔叔有限的敬意正在失去,他們到河堤附近幹活時,常常把騾子拴在叔叔跟前的小白楊上,騾子把它毛茸茸的嘴巴探過來,嗅著叔叔的兩鬢,就像耳鬢廝磨的情人,有時也把屁股撅過來——我們知道這也不是騾子有意為之,因為後來騾子也許把他當作一根木樁什麼的——屁股磨蹭著叔叔的脊背,或者把尾巴豎起,拉下一泡熱氣騰騰的騾糞來,並直直地衝下一泡尿,尿水恣意汪洋,滲灌到了叔叔的腰間。有時一條狗也會在主人的陪伴下來到河堤,狗也會抬起後腿在叔叔伸出來的前臂上撒幾滴尿,我們知道這是狗在做記號,為了便於識路。叔叔的頭發也長起來,或者因為髒而顯得長起來,直挺挺地向四方豎著,顯得臉更瘦更窄更小,他的臉已經曬黑,下巴上也翹起幾根彎曲的胡須,但他的微笑依然如故,不管你做什麼,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超脫之狀。

在奶奶的催促下,我的姑姑為叔叔專門送了一頂帽子,那是整個家庭裏最新的草帽,是用閃亮的麥秸編織的,密密的秸嚴整地穿插著,看不見任何麥秸尖會從中露出頭來喘口氣。但沒過兩天,帽子就不見了,奶奶說肯定是那些雜種孩子把帽子拿走了。奶奶心疼她嶄新的帽子,許多天裏,她都重複說這是剛剛買來的草帽,她要讓這些下作的孩子不得好死。但從沒人想過:也許是叔叔不喜歡戴,如果他不願意戴,他一定會用手把帽子遠遠地投擲到河水中,帽子將會漂流到很遠的地方,說不定會順著河水漂流到黃河,然後順著黃河再漂蕩到幾千裏外的大海裏,它將長年累月在大海上遊蕩,順著不明方向的洋流,帶著不明的意願,奔波在漫無邊際的冷漠的海洋裏,它圓圓的帽頂下依然像藏著叔叔微笑的頭顱。但事實上,從沒有人見過叔叔動過胳膊,叔叔的手指間都長出了草。

姑姑從河堤回來時,我和爺爺奶奶大媽都看著姑姑,叔叔的妻子抱著孩子也出來,站在她家的綠色小門那裏,姑姑戴著一頂舊草帽,白皙的鵝蛋臉在洗得淺綠發白的布衫上像剛剛破土的嫩芽一樣頂出來,雨水在帽子周圍斜斜地閃動,他們都在觀察姑姑的表情,試圖發現叔叔是否有大的改變。但我隻是在這一刻注意到姑姑剛剛突破小姑娘的女性感覺,就像一塊堅硬的豆子正在水中滋軟,半露出黑皮下白胖的豆粒。而此前我一直沒有注意到。

很快,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姑姑讓他們失望了,叔叔的妻子抱回了咿呀叫的孩子。我們卸下了落在姑姑身上的目光。

奶奶不斷地回憶起生叔叔那年的情形,那年正遇上國家的運動,村裏的人都上了山,因為奶奶快生了,爺爺隻好陪著奶奶守在村莊,那時,已經到了秋收季節,爺爺跟奶奶在莊稼地裏散步,村裏的莊稼都熟透熟爛在地裏,但無人收秋。玉米的胡須都發黴了,像垂死的老人的胡子。棉花全部張開雪白的棉絮,拖拖拉拉垂掛下來,似乎正要被土地親自摘走。走過紅薯地他們能聞見紅薯爛在地裏的臭味。當時河堤上有個緩坡,他們順著緩坡來到河堤,他們看著豐盈的河流,認為叔叔一定是有福氣的,這麼多莊稼都為了他爛在地裏,好像隻是為了叔叔一個人的出生而準備的奢華酒席。

“所以說,三娃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他是被神仙選了又選才選中的。”大媽安慰奶奶說。

大媽每天都要重複一番她與神的會麵,大部分是在她更寬闊的院子裏,但屬於居住的房屋隻有三間簡陋的沒有上白灰的草泥土房,她有兩三個信徒跟隨著她,她們更多是被她滑稽的言語所吸引,當然也是受到了致命的驚嚇,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她剛剛從閻王那裏逃命出來,她看到兒子們為她準備的棺材,嚇得趕緊到大媽的神仙那裏尋找庇護。還有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她被她的臉色和瘦所嚇,她的丈夫為她在河中捕捉了幾十個鱉,都被她吃到了肚子裏,但依然無濟於事。她聲音虛弱,似乎生怕驚動神靈。大媽在原先喂豬的鐵食盆裏燒紙,用棉花稈攪拌點燃的彩紙,也有金黃的元寶,那些火會突然把紙推送到空中,然後被風席卷,在半空中優遊地燃燒和痙攣著,在最後一束火焰中痛苦地伸張著,像死去的動物要伸展開四肢一樣,最後那幾乎完整的灰燼像完美的不祥之物在飄動,在神仙的信徒專注的盯視中沉浮,不肯輕易降落到大地上。

“看,這神仙多高興。”大媽跪在地上評點這個灰燼的意義。

但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月很快就會來到,我們明顯地感覺到,奶奶已經焦躁起來,她常常望向空空的門口,疑心她的孩子已經跳出土坑,回到家裏。

“你大媽那是胡鬧。”父親躺在自家的炕上批評大媽,母親不敢對此發表任何評論,父親的胃潰瘍正在無休無止地攻擊他,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疼痛間隙,用做瓦模子的材料發明老鼠夾,打發我把老鼠夾放到田地裏,以應對溝裏十幾畝沙土地裏的鼴鼠。

雨後,我到河堤上去看叔叔,發現叔叔早就被摘了帽子,一溜一溜的頭發帶著凝固的尖刺戳向不同的方向,額頭和麵部留下發灰的雨水汙泥,眉毛也因為雨水衝刷形成渦狀的漩渦,他的眼睛無疑也進了水,眼角微微發紅,但笑容竟然絲毫沒有改變,我甚至覺得這微笑給了我安慰。就是那時,我聽見身後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我回頭看到十幾個同齡的孩子正沿著河堤走來,我嚐試著理解他們的意圖和意見,因為從不知哪天起,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被所有同齡孩子孤立起來。現在,我仔細觀察他們,最後發現,他們並沒有因為叔叔的原因而改變對我的態度。我原本以為,他們要想過來看我的叔叔,那應該先得經過我的同意,我有掌控局麵的權利,但似乎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