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那煙波浩淼的大湖泊,那煙波浩淼的大湖泊邊的那座古老的曆史名城,那座古老的曆史名城裏的那座恢弘而氣派而秀麗的天下名樓,那座恢弘而氣派而秀麗的天下名樓下的那個莊嚴而優雅而安靜的中學校園,全都告別了!總之,過去那一切的一切,從現在起,不複再在生活中出現了;總之,過去那一切的一切,就如同曳光的流星,隻在歲月的天河裏劃出一道深深的、卻稍縱即逝的流痕而已!

流痕,僅僅隻是一道流痕!

火車穿破濃濃的夜色,碾著一身濃霜的幹冷枯裂的湘北大地,向著湘南,向著更遠的地方疾馳著,鐵軌在車輪下低沉地呻吟。除此之外,窗外那空曠的四野,沉寂得悄無聲息。偶爾隻見得黢黑黑的一個個像樹影又像屋宇似的狹長的影子,從關嚴了的窗玻璃外忽閃而過。當然,還有那夜空中的一彎冷月,她死死的跟定著這列南下的火車,將她那透著寒意的光暈輝映在結了一層薄霜的龜裂狀的窗玻璃上。

好在車廂內還暖融融的。

周亞明無心欣賞車窗外的霜夜景色,他背靠著軟軟的人造革椅背,盡量的坐直身子,讓雙膝曲成約80度,大腿略向上抬。這樣,為的是好讓媽媽的腦袋枕在他的大腿上會舒服一些。媽媽上車前曾服下了兩片“乘暈靈”,但是不管用。坐了才兩小站路程,不足二十分鍾,便暈車了,又嘔又吐。而且,嘔吐得很厲害,幾乎虛脫氣絕。幸虧在家裏動身時,他和妹妹亞君就估料到媽媽一定會暈車的,兄妹倆預先帶了一些藥片和針劑在身上。那會兒由他抱住媽媽的身子,亞君便緊張地給媽媽注射了一支鎮定劑,而後又是拿捏按摩穴位,好一陣忙亂,才使媽媽止住了嘔吐,氣息亦漸漸平緩下來。那當兒,連列車長也驚動起來了。好心的女列車長對他兄妹倆說,可以幫他們解決一個臥鋪床位。看著媽媽暈吐成了這個樣兒,他也不管臥鋪票價的昂貴了,便滿口答應下來,招呼亞君掏錢。可是媽媽她寧死也不讓他兄妹倆糟蹋了這點錢,拽緊亞君的手,不讓掏錢。兄妹倆拗不過媽媽,隻好作罷。好在大概是鎮定針劑起了作用,後來媽媽竟也慢慢地不再嘔吐,枕著亞明的大腿,躺在座椅上,昏昏然地睡著了。

此際,車行了個多鍾頭了,車廂裏的旅客大都在打盹兒,連亞君也疲倦了,她趴在茶幾上,枕著自己的一隻手臂睡著。

亞明卻無法入睡,他時而低頭看看枕著他的大腿昏昏然地睡著了的媽媽,時而又瞥一眼對麵趴在茶幾上的妹妹。現在,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了。爸爸不在了身邊,確切一點的說,此次他們母子被迫下放原籍湘南老家,不用說爸爸沒能來送他們的行,就連麵兒也沒見上一麵。媽媽尋學校“革命委員會”的頭頭們吵,還上市裏尋教育局“革命委員會”的頭頭們吵,直鬧得學校和市教育局大院裏雞犬不寧,也還是沒有用,甚至連爸爸關在什麼地方,也沒人肯說。

媽媽本來就拖著一身病,現在便被磨折得更加虛弱,根本就不能挑得起一家人的生活擔子了。妹妹亞君18歲,初中畢業後,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祖父是地主,“右派”爸爸又在文革中再次被揪出打倒,便被剝奪了升高中的資格,和他一樣呆在了家裏。如果不是這一場“文化大革命”,家庭罹難,妹妹這種年歲,正是如花似玉、天真爛漫、不知愁為何物的少女時代。亞明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二十一歲了,算是成年的個大小夥子,大過妹妹亞君三歲,而且還是個高中畢業生,可畢竟自出生起,就一直生長生活在城市裏,從小及大過著的是一種衣來伸手,飯來端碗,沒錢花了向爸爸要的生活。文革之前,雖然爸爸早已因五七年裏劃了“右派”,行政領導職務降了級,被下到學校任職,但公職還算好,保留了下來,好歹還在學校當了個“內控摘帽右派”的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家裏諸般事體——吃飯穿衣以及他們兄妹們的讀書操心,仍有爸爸頂著撐著,做一家人的主心骨,無庸他亞明來管。就算後來爸爸在文革中再次被揪出打倒,甚至升級抓進了牢房,現在連個人影都見不著了,這個幾年光景他們兄妹倆雙雙都被貶為“出身不好的子女”、“黑五類子女”,打入了另冊,剝奪了繼續升學讀書的資格,一度成了社會上閑散的失學且無業的城市遊民和賤民階層,但還畢竟生活和居住在這個城市裏頭,靠著家裏過去的一點積蓄以及兄妹倆也能時不時的去街道小工廠企業中打打零工,或接一些諸如糊火柴盒這類的活兒賺幾個小錢,日子雖然比有爸爸在時緊巴多了,苦難多了,但也一定遠比下鄉當農民的日子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