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點,初秋的日頭已經有點偏斜了,熱乎勁兒卻不減。兩邊地裏的高粱已經熟了,綠杆子頂著紅穗穗,一茬一茬整整齊齊地像紅纓槍一樣挺立著,偶爾風吹過,就像在海裏各處掀起一波波浪潮,唰啦啦的聲音聽在耳朵裏,叫人有說不出的喜悅。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排排稀疏的楊樹,將高粱田分割成差不多大小的麵積。高粱地裏有一條不寬不窄的土路,路上本來覆蓋著一層低矮的草,然而可能長期有車經過,久而久之壓出了兩條車轍,露出黃土的路麵。
一輛大車嗒嗒地過來了,拉車的馬歡快地甩著蹄子,搖頭晃腦地一路小跑,很輕鬆的樣子。社員梁有財盤腿坐在車板的前頭吧嗒吧嗒地抽一杆旱煙,鞭子就放在身側,老馬識途,根本不用他操心。梁有財是二隊的車把式,活了五十幾年,也打了五十幾年的光棍。他平時沉默寡言,見了人總是板著一張棺材臉,有些小年輕背後就管他叫孤老頭。不過他趕得一手好車,所以雖然性子不招人愛,卻還算受敬重,那個所有人都沾親帶故的生產隊裏,不管真不真心,人人當麵都得叫他一聲“有財叔”。今天,他往縣城糧管局送了趟糧食,又順帶去車站捎了件“東西”回來,隊長交待的兩件事兒都完成了,這會兒很輕鬆。
他抬眼看了看捎回來的那件“東西”,“哼”了一聲,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坐在車正中的柳青溪被梁有財這一瞥、一哼,搞得莫名其妙極了。她偷偷瞄一眼梁有財那張硬板板的老臉,死活想不起來自己哪裏招惹這老頭兒了。剛才下了火車,她跟著人流往出站口走,到了外麵,正在四處張望尋找來接自己的人,手上的行李就被一股大力奪過去了。她大驚失色:“莫非真這麼衰,一出站就遇到了搶匪?”一看,一個腰帶上掛著旱煙袋的小老頭,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上海來的知青吧?跟我走吧。”言罷就往廣場外走。柳青溪有點被嚇到,小步跑跟在後麵,一疊聲問:“哎,大叔,您是哪位?您把行李還給我吧,好不好,大叔?大叔?”前麵走著的人卻連頭都不回。柳青溪越發著急了,一個大步跨上前,兩手揪住行李,死死往後拖。誰知對方看上去幹枯瘦小,一雙手卻跟鷹爪似的有力,隻輕輕一送一帶,就掙脫了她。這回老頭開始正視她,一雙有神的眼睛盯著她,眉頭皺起,十分不悅地說:“你這姑娘怎麼這麼笨哪?你是不是上海來的知青?是不是要去楊家村二隊插隊?羅裏囉嗦幹什麼?跟我走!”
柳青溪頓時語塞。她活十八年,第一次被罵笨,但是剛才老頭的確是叫了她“上海來的知青”,如果不是來接她的,也不會這麼清楚。所以,自己後來死死抓著行李,的確是顯得有點笨了。這麼一想,又覺得老頭罵得對。於是有點蔫頭蔫腦,就跟在老頭背後,上了馬車。
她還是第一次坐馬車。她雖然去過鄉下外婆家,可是江南的農村,都是水田溪流、小街小巷,跟一路過來看到的北方農村景象十分不同。她接觸過的牲畜,也不過是牛啊雞啊豬什麼的,馬見倒是見過,可是在看台上遠遠地看馬術表演,馬拉的大板車,還是第一次見。
她好奇地圍著這匹灰白的大馬左看右看,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個指頭戳了戳馬脖子。馬翻了翻它的大眼皮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抖了一下脖子,噴出一個熱熱的鼻息。她新鮮地不得了,把一個巴掌都放在了馬脖子上,觀察了一下,馬沒什麼反應,於是一整個右臂都放上去,接著左臂穿過馬頸下,兩個胳膊一環,就把馬的脖子摟住了。她把臉貼上鬃毛,一股子動物的味道撲麵而來,突然有點被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