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當北宋神宗熙寧六年二月,雖已是初春,但地處西北邊塞距秦州城約莫一百裏外的麥積山西南的懸崖峭壁上,仍春寒料峭。正是寅卯交替之時,東方早已金光燦爛,彩霞滿天,山巒上密布著的翠柏蒼鬆、野花茂草都似披上了金色的霞衣。從懸崖邊向遠處望,隻見千山萬壑、層林盡染。
懸崖西首一株羅漢柏下方是方圓數十丈的空地,靠著柏樹有一塊方方正正、平滑如鏡的大石頭,此時正有兩人坐在這塊大石頭兩邊的石墩上迎風對弈。一人年約四十,穿著青色道袍,頭上束著混元巾,腰中係著一隻葫蘆和一把笛子,眉目舒朗,須髯皆烏,另一人則年輕得多,麵貌看起來年近三十,劍眉星目,麵白如玉,器宇軒昂,身穿白色儒衫。大石頭上靠白衫人這邊放著一隻空著的竹杯子和一把劍。羅漢柏向東過去數丈有數株盤龍臥虯般的青鬆,青鬆下有一塊長方形的大石頭,石麵平整,上麵躺著一個身穿灰色僧袍的身形魁梧的中年和尚,向右側臥,闊臉濃眉,麵向羅漢柏,雙目緊閉,隱約發出鼾聲,似已睡著。
道長身後恰是一株高達數丈的素心臘梅,千枝萬朵,花開尤盛,含芳吐蕊,被陽光照射到的花瓣顯得晶瑩剔透,宛如一片片金黃的蜜蠟。道長雙目微閉,斜倚在梅樹枝上,悠然自得地嗅著沁人心脾的清香,閑閑地問:“孟在弟,你想好沒有?”白衫人眉峰微聳,神色凝重,手裏隻是拿著黑子,並不放下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歎了口氣,拿著黑子的手頹然放下,然後把棋盤一推,意興闌珊地道:“一子錯,滿盤落索。大哥,我認輸。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今日下山之後,我做東。隻是邊塞小地方,比不得汴梁的樊樓、楊樓、八仙樓諸般器具、果子菜蔬一應俱全,更難找你愛喝的瓊液玉髓,隻得請大哥將就些罷了。”
青衣道人輕歎一聲道:“有緣千裏會,無情萬股愁,得即高歌失亦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眀日愁來眀日愁。孟在弟,五六年不見,你比不得舊日的脾氣了,棋到中盤,竟然認輸。”孟在道:“你也不是舊時脾氣了,我認輸,竟然不見你得意輕慢。”
青衣道人仰天一笑,伸手摘了頭上的一朵臘梅遞給孟在:“孟在弟,看看這朵臘梅跟汴梁城裏你府裏的臘梅有何不同?”孟在接過來,隨便瞧了一眼:“有什麼不同?這裏西北高寒之地,自然花朵精瘦一些,汴梁平原膏粱之地的臘梅,滋養豐潤,自然肥厚不少。隻是此地的臘梅香氣似乎比我府裏的臘梅更清更濃一些,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此地高寒,最正常不過。”
青衣道人拿起腰中的葫蘆喝了一口:“花如此,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孟在恍然道:“大哥是說我在京都繁華之地安養了這些年,竟不複當年的意氣激昂,變得得過且過、懶散怠惰了嘛?”“嗬嗬,如何不是?難道賢弟忘了你的老祖宗孟子說過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了嘛?就如今天的棋局,還沒到絕境,你就灰心喪氣,不想再戰。也是,安樂滋養慣了,心誌豈能如飽經磨煉之人那般堅定?”青衣道人轉身拿起了放在棋盤邊的那把劍,把劍從花梨木的劍鞘裏拔出來迎著日光仔細端詳了一陣道:“在弟,你這把金烏劍長久不用,卻鋒芒未減,實是一把好劍。隻是物是人非,你卻不複當年絕不認輸的性情了。”
青衣道人把劍插入鞘內遞給孟在,又把葫蘆遞過去道:“般若泉的泉水果然名不虛傳,清冽甘爽,回味無窮,最能解渴,與汴梁城裏的羊脂酒相比別是一番風味。賢弟,你明白就好,花如此,人如此,國家也是如此。你閑來在你家庭院習練兵器拳腳,功夫雖沒落下,人卻沒有了鬥誌,到底比不得與敵真刀真槍地對仗。你這把寶劍在東京安享太平盛世幾年,也應該出鞘了。”孟在苦笑了一聲,卻不作聲,接過了葫蘆飲了一口道:“此地有如此好泉,怪不得大哥樂不思蜀了,倒跟蘇子瞻學士癡愛西湖差不多,都是樂水之人,隻不過你為了喝的,而蘇學士卻是為了看的。”青衣道人微笑道:“子瞻倒好,到杭州那等山水秀美之地做了一個逍遙自在人。想來通判之務雖然繁瑣,以他何等才能,自是遊刃有餘。閑暇之日必是遊山玩水,當年仁宗朝時歐陽醉翁被貶到滁州作太守也不過如此之樂了。”
孟在沉默半晌,起身踱到青衣道人旁邊,朝北麵望去,隻見青鬆似海,雲霧緲緲。孟在背著手出神地望了一會兒,才道:“蘇學士當真是自己樂意到杭州去做通判嘛?也是無可奈何罷了。隻不過蘇學士天性豁達,到哪裏都能入鄉隨俗、自得其樂,遠離朝廷也好,以他的個性本不會為了功名利祿去攀附權貴,在杭州倒過得優遊自在。自當今官家兒重用王安石做參知政事以來,當初舉薦過王安石當京城來任官的文彥博樞密使、歐陽醉翁都相繼被貶出京城。連王安石的知交好友司馬君實也因為反對新法自己請求到洛陽寫書,堅決不問政事了。當下朝廷裏用的大多是趨炎附勢、投機鑽營的小人,有幾個真為了推行新法著想?呂惠卿思辨明慧而用心不正,蔡確諂媚阿諛而擅用權謀。變法初意雖好,但先帝的賢臣君子大多反對,隻得用這些小人,卻使得百姓更苦不堪言。現如今朝廷內外大多反對實行新法,甚至後宮曹太皇太後、高太後都向官家兒哭訴‘王安石是奸佞小人’。隻怕當今聖上日子難熬,變法也是舉步維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