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聖德肋撒醫院。
女孩睫毛顫動,從睡夢中悠悠轉醒。沒有焦距的雙眸茫然地盯著天花板,她已忘記這是第幾次在這個蒼白封閉的房間裏渾渾噩噩地醒來。
藥物的作用使她幾乎想不起自己是誰,但是回憶裏激烈的場景卻一次次在她的夢境上演。
逼兀、窒息的畫麵將她圍困其中,她拚命想逃,可是無數熟悉的人和事像洪水一樣猛灌進她的口鼻耳喉。
你們是誰……
我在哪裏……
發生了什麼……
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她猶如一個快溺死的人,拚命撲向頭頂的海麵……有光透過琥珀色的液體照進她的眼裏……
“嘩啦”一聲,夏奕木然扭頭,視野裏一隻纖細的手臂拉開純白窗簾。
“夏奕,今天好點嗎?”溫柔的女聲在頭頂響起。
她反應遲鈍地搖了搖頭。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的手指不自覺蜷起,握皺了被單。
張恨玉彎腰握住她纖瘦的手,輕柔地撫平被單,“會好起來的,別有壓力。”
每天都是這樣,從夢境裏蘇醒過來,然後看見這樣一張安寧的臉。
她最初的幾日會大發脾氣,卻不知朝何處發泄,隻是肆意摔著東西。就像脹大的氣球不能再無休無止地充氣,可是偏偏沒有一根針來戳破她的虛弱。
那些人在哪裏?她又曾經在哪裏?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瓶子,瓶子裏裝了太多東西,而瓶口卻被什麼堵塞住。她越掙紮,就越痛苦。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一扇冰冷的鐵門後麵,裏麵女人的嗓音焦慮:“巴蒂斯特先生,手術已經成功,為什麼現在情況這麼糟糕?”
“不好意思,女士,夏小姐的病情確實已得到初步治療,現在這種情況也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
“那如何是好?”
“張女士,我建議你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她明明白白聽懂他們的法語對話,再過了幾天,張恨玉便帶她去見了一位先生。
那位先生張恨玉喚他“曹老先生”,夏奕隻覺得這人熟悉極了,但仍然怯怯地躲在張恨玉身後,如同往常那樣排斥著與外部人物的任何接觸。
“你過來。”曹老先生突然朝她笑眯眯地招手,身後映著地中海燦爛的陽光。
她不自覺鬆開手,朝他走過去。
在這個初春雨後濕潤的清晨,草間的露珠刮在腳踝上,微涼。在這座南普羅旺斯的小鎮中,一個古樸、純素的庭院裏,綠色的植物攀著土灰色的牆壁蜿蜒而上,豔麗的花蔓、繁茂的葉子充斥了這個小小的空間。
夏奕在這裏住下了。
記憶一點點複蘇,像是清晨的朝顏花,慢慢張開柔嫩的瓣兒。
她喜歡趴在曹老先生的膝上,抬頭看逆光中他滿頭晶瑩閃爍的白發。而曹老先生則喜歡無言地摸著她的頭發,淡淡地笑。
“你不是喜歡唱戲嗎?”有一天他突然說。
“應該是吧……”
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一隻老式放映機,轉啊轉。他們坐在遠在西歐的雨季裏,聽著家鄉千百年傳承的故事。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
夏奕在熟悉刻骨的歌聲裏睡去,一地繁花薰了一身馨香,她的思緒開始不真切起來。她開始分不清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現實,那些東西,像是真真切切的發生過。
後來又進行了幾次治療,她每一次醒來,都感覺自己身體某個部位蘇醒一點。她的情緒又開始不穩定了,每一次夢醒,她都會拽著曹老先生的衣袖說一些連自己都不清楚的話語。
那一次的夢格外久,久到她都忘記了自己在沉睡。突兀醒來,她拉著張恨玉說了一句清清楚楚的話,“我不甘心,我要回去。”
她思維澄澈,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過自己的存在。
“你想清楚了嗎?”張恨玉問道,眼裏露出疼惜的神色。
夏奕張了張嘴,卻沉默了。
出院之後,她去了Arles,曹老先生的住處。
這個時候,正是她來法國治病的一年之後。對她來說,一年,卻恍若大夢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