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沒想到秦佳蘭已經剃度為尼,法名靜修。她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佛堂念經,悠清的木魚聲傳出很遠。念完一卷經,靜修才轉過身來,向她微微一拜。
董宛完全怔住,即使她穿著僧衣布袍,鉛華落盡卻仍舊掩不住美麗清雅。但是那平靜淡然超脫世事的身姿則更讓人肅起敬意,看著她方知六根清靜、無欲無為的本義。靜修似乎知道她所來何意,一雙慧眸中似已洞察分毫。
“原來是施主”她輕輕道出來,眼眸靜靜地看向董宛,目光平靜祥和又帶著一絲窺見天機的淡然。她這句話含蘊無盡竟讓董宛一時無從理解。
“料到今生與施主有此一緣。三尺紅塵,緣分前定。現在貧尼已跳出三界,不在五輪。紅塵雜事再與貧尼無關。施主請回吧,阿彌陀佛”靜修施施然已出佛堂。
董宛轉頭隻看到清袍一角。她慢慢跪在蒲團上拜了幾拜,便起身走出青蕪庵。此時她的心情竟是分外寧靜,她方知各人有各人緣法,秦佳蘭步出紅塵,削發為尼,卻並不是如她所想的寂寞淒涼,她似已成半仙之體,不是他等俗人所能想像評判。而曾嘉禾也自有他的緣法吧,她何必碌碌而忙?
慢慢已入夏,落紅軒窗外的海棠掛了滿樹青果,空氣燥熱濡濕,青色的天空壓的很低,偶爾有一絲風滑過,一串串青果便如翡翠靈動。此時整個上海已進入雨季。
董宛坐在窗前,偶爾抬頭看一看青翠欲滴的海棠果,發一會呆兒,便低頭寫家書,她手邊放著一張黑白照片,是母親與梁漢叔的合影,每次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唇角必會浮上輕盈的笑意。
她握著筆,每一字都寫的認真,思念太久,有許多話要與母親說,但落到筆端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了,她搖搖頭,又拿起照片來看,手指輕撫著母親的容顏。
“媽,再過兩個月宛兒就能回家看您了……”
這時,門一響,杏兒走進來。
“宛小姐”
“杏兒”董宛忙收了信迎上去,拉住杏兒的手有點嗔道,“不好好歇著怎麼出來了?”
杏兒噘嘴,“宛小姐不用擔心了,我身子已經無礙了。再在屋子裏憋著就要發黴了”
“你呀”董宛發笑,拉著杏兒看。杏兒身子複原了,脾性也還和當初無異。
“小姐,你跟我過來,我有東西要你看”杏兒像下了決心一樣拉住董宛向外走,一臉鄭重嚴肅,自從杏兒和沈子商成親以來,除了杏兒小產,董宛是極少去杏兒屋裏的。平時也都是杏兒過來找董宛,這次杏兒卻直拉著她往她屋子裏走。
“杏兒,到底什麼事兒?”
“小姐,我應該早給你看的,隻怕他會怪我,都怪我糊塗膽小……”
一聽“他”,董宛的腳步倒遲疑起來,隻是杏兒已經不容分說地將她推進了屋裏。
杏兒拉著董宛來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從書櫥裏取出兩隻形狀大小都一樣的釉裏紅罐子,董宛眼前一亮,來沈家這麼長時間,瓷器方麵的書她也看了幾本,對瓷器也略知一二。釉裏紅是瓷器中的珍品,存量極為罕見,因其燒製條件又分外苛刻,即使是仿製也幾乎是廢品居多,很難燒成。
可是眼前的兩件釉裏紅罐子無論從形態、著色,燒製工藝上都可謂都是鳳毛麟角,絕世珍藏。
杏兒見董宛怔忡的神態說道,“小姐,杏兒雖看不懂這是什麼瓷器,但從小姐的神情中我猜到這一定是極好的,可杏兒知道,這兩個瓷罐都是大少爺親手燒製的”
“什麼……”董宛更是詫異,這罕見的釉裏紅罐子竟是沈子商的作品?
“小姐,你看看罐子上的字畫是什麼?”
董宛拿過瓷罐來瞧看,還未看完,她腦子裏已是“轟”的一聲,那罐上的畫麵如此熟悉,仿似撲麵而至的記憶,可是她腦子裏又明明是一片混沌沌的,記憶之門似已鏽蝕。
兩個罐子高矮、胖瘦皆一樣,像從同一個胎裏脫出來的。就連罐上的畫麵風格也相似,出自一人之筆,畫麵圖案工細而深沉,顯示出繪畫者的功力。
第一幅畫麵入眼的是潑墨般的天空,雲層一團一團壓的極低,但在極低的雲層下,卻是密密麻麻,遮天敝日的一片奇異的紅樹林,紅樹林豔紅的密匝匝的葉讓人驚豔,與天空中低垂的雲層呼映,給人視覺一種非常大的衝擊。在那片紅樹林裏卻有一棵粗碩的歪脖樹,樹幹斑駁曆經年月,如傘的樹冠密密匝匝,雖無樹葉遮敝卻仍舊茂密壯觀,而在那碩大的樹冠上居然棲著無數的烏鴉,一隻挨一隻,如點點濃墨。畫麵的采色格外壓抑,大團大團的紅,大團大團的黑,大團大團的鉛色壓滿整個視野,一幅風雨欲來,萬物飄搖的情景。而畫麵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在歪脖樹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