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夜色沉寂的夜晚。
萬籟俱寂——似乎那些不知名的小蟲也停止了活動。
夜更深,露意一點點沾濕窗紗,大片大片的烏雲遮蔽了天空,漏不下一絲星光。
黑色透明的風穿過院中的木犀樹和桃樹撲上我的臉頰,帶起我鬢邊的散發,向後劃出飄緲脆弱的弧線。一股清新的水汽通達鼻端,倏然蔓延至雙眼。
我突然看不清眼前東西。潮濕的難受,極快又似極慢地從心底湧上來,哽在喉間。而心髒毫無預兆地劇疼。我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茫然望向天空。
黑——沉重的黑暗,充斥天上地下,身前身後,像是永恒存在一般永無止境——
這樣的夜晚,我不能不想起你——
監察總長帝林閣下。
帝林——這是多麼耀眼的名字,在我還沒有進行政處的時候,就時常聽見。
他春風得意,傲慢跋扈,是總統領楊明華的得力幹將。後來,在家族會議,我第一次見到你。
與傳言不同,你安靜的坐在那裏,仿佛專心地聽著會議發言。除了對男人而言太過秀美的容貌,和仿佛有的一絲羞澀,沒有什麼不同——我很快推翻自己剛下的定義。感覺到我的注視,你微微抬頭掃了我一眼。我渾身一冷。我以為我是個情緒淡漠的人,然而那刻我的血都要凝結了。那一眼什麼都沒有。仿佛我是空氣中的微塵,或是根本不存在。又好像,這一眼我就被剝骨蝕肉,被穿透。良久,我緩過來,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機械般地下了結論——可怕的人。
我的父母,都是冷漠而理智的人,他們因為家族利益而聯姻,似乎沒有什麼感情。當然,他們也許也並不需要什麼感情。正如我也不需要什麼感情一樣。多餘的情緒,是很麻煩和討厭的。
他們相處得,其實非常好,相敬如賓,從不爭吵。我曾經覺得,這無比美滿,幸福。他們教育我,也是極嚴格的。我不能犯錯,算錯了一次題我就得被罰做一百道差不多的題。所以我不得不思考周密並且細心,漸漸我不會犯錯了。
我這樣長大,以最出色的成績從帝都貴族學校畢業。也因著家裏的勢力,直接進了家族行政處。這份工作適合我。我知道我工作還是稱職的,我可以輕鬆處理積壓幾天的大堆複雜繁重的文件。計算出嚴謹精確的結果。而我的性格,也如同計算本身一樣直接,力求準確。隻問對錯,不知婉轉。我從不考慮很多,也不想去考慮。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應該說,很好。
我沒有什麼煩惱,工作已是我的全部。我想我喜歡它,它是多麼符合我。也許我的生活確實是平淡而不精彩,可是,如果我滿足,又有什麼人可以以此來取笑我呢。
然而取笑我的,是我自己。
那時的我,永遠也不會想到,我會有現在這麼多的感情,嗬,傷春悲秋,自怨自艾,心思簡直細膩得如同嬰兒的發絲一般。我曾經多麼不屑一顧的繁雜的感情。是的,我不會有,如果不是——遇見你。
從那時起,開始特別留意你的消息。我倒沒有刻意探聽,隻是哪怕是無意間聽人說到,我的聽覺就像長出第三隻耳朵一樣靈敏。為什麼呢,嗬,我也想知道。僅僅是因為,你可怕麼。還是,你是唯一的不同呢。總之我曾自以為無比堅固的心,使我感到不可靠了。後來見麵的機會多了些,也隻限於會議而已。你如此出色,就如同算學一般,似乎永沒有錯誤的時候。你又是這樣冷酷無情,對別人不屑一顧。你我永遠相隔著長長的會議桌,我裝作不經意的遙遠一瞥,永不能到達你的眼底。
房門響了一下,空氣突然迅速流動起來,臉頰一片冰涼。我慢慢轉過臉,冷冷地瞧著端著夜宵的王媽站在門口。此刻她震驚地望著我。
“小姐,你——”
我漠然望著她,然而我眼裏她的樣子並不清楚。王媽囁嚅著,低下頭不再敢看我,隻動了動腳想走進來。
“出去。”我聽見我的聲音,比此刻的露水更清冷。
王媽驚詫地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我轉過身,聽著背後門掩上的聲音,感覺臉頰更冷了。
我慢慢踱到妝台邊,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眼睛幽幽的漆黑,似乎能吸進我自己,臉上一片晶瑩閃爍。我慢慢的抬起手,抹了一把送到眼前。
水——是水啊——
“啊哈哈——”我不可遏止地狂笑起來,一遍遍地在心裏冰冷地對自己說,“我原來也會哭,我原來,也會哭——”
下了馬車,紫川家雄偉莊嚴的聖靈殿已在我眼前。蒼鬆翠柏襯托著漆黑而空曠的大殿。巨大的黑色鷹旗在殿門上方安靜地垂下,它的羽翼遮蓋了殿門前高聳的漢白玉石碑。聖靈殿,依然這麼肅穆莊嚴。我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總算有些東西,不會變。
我沿著甬道一步步艱難地往裏走。不知為何,在這裏我似乎得耗費極大的力氣。高高的空曠的殿堂,卻似乎有沉重的壓迫加諸人心。我努力挺直背脊,鞋跟的聲響敲過一座座漢白玉墓碑。
最盡頭——唯一的黑色墓碑。我放下花束,默默注視著碑麵。我的腦中是空白的,什麼也不能想,我茫然盯著那行字,指望它能夠動起來。我慢慢伸出手,順著那刻痕描下去,十六筆。最後一撇,我的手指長長地劃過整個碑麵。我使勁兒地按著石碑,一邊茫然地想,你為什麼不疼呢?我睜大眼睛盯著石碑,感覺它也是看著我的。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睛慢慢模糊,眼皮抽搐著陣陣疼痛,不能夠再看清。我眨眨眼睛,歎了口氣,收回手指。
“你真的不疼。”
我沮喪地站起來,轉過身,長吸了一口氣——
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三尺開外,正注視著我。一頭白發如雪,幾縷稍長的掩到眼前,卻擋不住他的目光,深邃沉靜,似有憂傷——
紫川秀。
他的氣質更內斂了,山嶽一般沉重感,讓人不能忽視。
“陛下,”我慢慢行了個禮。
“原來你——”他慢慢地開口。
我焦慮慌亂的心,在他開口的一瞬間奇跡般地平定了下來。仿佛有勇氣和決斷自此而生。
“我沒有想到——”他卻轉了口。
“沒有人想到。”我冷冷地截口。
他沉默了,深深地看著我,我心裏連連冷笑,毫不退讓地跟他對視。良久,他終於垂下眼瞼。
他的嘴角艱難地動了動,“對不起。”
一股怒氣從心底衝了上來,我扯著右邊的嘴角,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這句話,不要跟我說。”
我注意到他的肩膀輕微地抖了一下。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越過他的身邊。我邁著大步地往前走,高跟鞋敲擊著大理石地板在空曠的大廳裏發出空空的回響,一聲一聲。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甚至知道,這聲音正敲擊在他的心上。可是,更是踩在我的心上!好容易來到殿外,看見慘白的日光,刺得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沒有人想到——”
我坐在馬車中,一下子癱軟在座位上,我驕傲的背脊,再也沒有支撐的力氣。我閉上眼睛。不錯,有誰會想到呢,有萬年冰山之稱的前幕僚處處長,對上司羅明海的死敵,更加冷酷無情的總監察長帝林,深心傾慕。嗬。我看著車窗外流動的景物,諷刺般的想著。這也是,超越我的思想和大腦的事啊。可是,如果反過來說,又有什麼不可能呢。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愛你。我這樣的人,心本來也是沒有溫度的。唯有你是命定的黑暗國度的王者,我,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