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真寒。刺骨的冷風打著旋兒吹過,把臣服在地上的枯枝敗葉也糊弄的隨風起舞,飄向遠方。樹林是也:林外,蕭蕭;林內,更蕭蕭。這裏的樹木都像是被梳子梳過一樣,齊刷刷的被剃了光頭,裸露出彎曲而僵硬的手臂,象是千錘百煉的雕塑或是時間與曆史矗立的滾滾向前的豐碑。它枯槁了的死皮銅器一樣堅強,死死地往肉裏扣;它青筋暴露,歲月的曆練使它蒼老過去。天雲濺暗了,時光颼颼流走——冷風一樣,現在已是傍晚,黃白色的石塊,路還泛著片光——這是一條官道。“駕”,馬蹄聲聲,幹脆且不拖拉,似飛馳的箭矢由遠而近,直至穿透過來。有人從北方來她要去往何處?在這寒冷的天氣裏,如烈火般奔跑是能給人減輕許多涼意的。是向南過冬的吧,一隻烏鴉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樹,同時“嘎,嘎”的叫著。枯枝上風把它的羽毛吹的老高,像一團亂麻,摸不著頭腦。我想,向南過個暖冬,這就是它的全部思維吧!
“北方”,是虢國的王城。
紅牆綠瓦,深宮高樓,胭脂香味,銅缺冬深鎖粉黛千嬌,離人愁,斯人獨憔悴。在這幽幽的芙蓉宮裏,天和外麵的一樣,同也是蕭條卻還有東風。十裏長亭早以無聚昔日的繁華在寒風中戰栗,正在斑斑駁駁的餘生中頹廢下去。它好比一條老態的青龍,有過輝煌崢嶸的歲月,但現在失去了鬥誌,萎靡著匍匐在此等待百年。雕樓玉階上凝結著厚厚的冰霜,半個月都未曾化去,如果你能有興看見絢麗的七彩,那麼這裏的神秘感,就會使你與它們一道顯得更為明亮與清脆。別說,其實飛簷上的冰錐也是很令人向往給人遐想的,它們高懸在半空而且渾身上下都晶瑩剔透,仿佛它的一切都置身於超凡脫俗的境界。這時,夜真黑,雖然一路上早就燃起了不少燈火,但那火還是被團團黑暗所包圍,被刺的縮小成一團。
兩個女人,是兩個宮女,她們並排走過長亭邊的短亭。短亭旁邊這一段是昏黃的地域,沒有燈,光線很暗,而且她們對這裏的一切早都習以為常,包括“黑暗”。現在是深夜,二更天剛打過,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多已經睡下。春容說,今年冬天好冷呀。秋菊說,是呀,真是好冷。唉,看樣子又要下雪了,這老天!“阿——阿嚏”——秋菊打了一個噴嚏,一些水被簸在了外麵。她連忙放下木盆掏出手絹想擦擦,但一不小心,它悄悄的從指間溜走了。也可以這麼說,風掛的很大,像是從她手裏使勁扯下來一樣,把它拋向遠方。哎呀!秋菊驚呼一聲,我的手絹。春容問,怎麼了,怎麼了。秋菊說,我的手絹被風吹跑了,嗚。她嘟囔著嘴。春容說,怎麼那麼不小心呀,你活該。走吧,丟了就丟了。秋菊說,不行,我得把它找回來。說著她大步流星跳過地上的木盆,想向黑暗中衝去。但被春容一把攔手腕拽住,還是走吧!這黑燈瞎火的風又那麼大,你怎麼找去。不就一張手絹嘛,回頭我再給你弄一張,好不?被春容這麼一說,秋菊頓時歡喜過來,她說,可是你說的,一張手絹,沒什麼大不了?恩,我說的。春容鄭重的點頭。秋菊說,好哇。順便端起木盆和春容高興的走了。
她們回到屋裏嫫嫫已經氣呼呼的坐在椅子上,她兩眼瞪的圓,嘴唇一張一翕呼出白氣。而且那一張一翕像幹涸了的池塘裏的魚,她的臉憋得通紅。厲聲道,你們倆挺能耐的,現在才回來,叫你們打點水不比蹬天也比爬泰山了。秋菊還嘴道,那你還讓我們去。嫫嫫佯怒說,唉,你還反了你了,敢頂嘴。於是轉起身用手想去打後麵的秋菊,結果沒打著,秋菊笑著閃開了。她嗬嗬的笑說,你打不著我,打不著。於是嫫嫫追,秋菊跑。春容站住旁邊見了熱鬧也參加進來,她們跳跳,三個人玩打在一塊兒,歡聲笑語刺破了這寂靜的長夜。在這個頹廢了許久的院子裏,短亭向前在盡頭往右拐上了小路,堆了大堆雜貨的地方。嫫嫫生活了四十年,容顏漸漸老去,像凋零的玫瑰花。時光匆匆,在每個燦爛和陰霾的日子裏,她都親眼看見從自己身上退卻的浮華慢慢移植到秋菊的臉上。從四歲起,她由稚嫩變的童真,再由童真變的秀氣,到現在她把她的心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她對秋菊很好,秋菊就是她的女兒——在這個沒有血緣和冷漠的地方,一份愛,是值得擁有甚至用生命去捍衛的。
打累了,也鬧累了,洗淑完畢,春容回了自己的屋。秋菊和嫫嫫說了會兒母女倆的話,就各自睡下了。
雞鳴叫過三聲,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喜鵲也翻躍在枝頭。冬日裏的大晴天實在少見,“北方”這座城是在北方,北方的一切氣候它都有。所以在深冬裏人們最期盼的就是阿波羅神(意思是:太陽)的光芒,就算真命天子也是一樣。皇帝緣燁駕著王儀孥簿,在許多官員和太監們的簇擁陪同下浩浩蕩蕩走來。它蠕動著肥壯的身軀,就像一隻被裝扮的華彩的蒼蠅幼蟲,緩慢的前行。而且隊伍裏的丹陛大樂聲震天動地,氣勢排山倒海。他們途徑之地,所以“人畜”定當回避,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對於這宏大的場麵,我須補充:他們這是要到芙蓉宮,旁邊的禦花園。皇帝下旨,他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喜慶,讓百官齊聚一起去賞臘梅。就這樣,不一回兒,皇帝緣燁的車攆就行至了禦花園門口。馬上有人大喊,“皇上駕到!”然後聽見門內外的太監宮女們齊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緣燁這下就趾高氣昂的走下王攆,三個太監分別托起他的左右衣襟和甩在後麵長長的尾袍,她緩步移動身體,慢吞吞給人一種九五之尊的威嚴感覺。
“平身!”有氣無力話語拖地長長地,這也是為了迎合那種尊崇的感覺。隨之,他進了圓門。院內的臘梅開的正旺,嚴冬時節它們紅紅火火,各色各樣,紅的、黃的、白的、朵朵都爭齊鬥豔。而且形態大小也各不相同,小的隻有指尖那麼大,大的有能比碗口粗——這是大小;還有形態,有的像喇叭花,長著長長的花冠花萼;有的像勺子,長了一個把兒;還有的則離奇了,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像。在這裏怪枝嶙峋上含苞怒放,微酥輕風中飄遠異香。它們羞答答的,但那卻掩蓋不住內心的狂熱,所以開花了,它以一種燦爛的方式迎接美好;突兀,崎嶇怪誕的太湖石,蘭草夾雜其中,花紅草綠鋪陳出新錯落有至,留白意境深邃悠遠與大色相得益彰又互補映襯。緣燁盯著一株梅花看了好一會兒說,眾位愛卿你們說說這花開的好哇?大臣們都說,好,好。緣燁又說,那眾位愛卿你們的雅致一定很高了!大臣們又附和道,高。緣燁很是得意再說,那就請諸位大人們來段詩賦以媲這梅花之豔吧!臣子們一片喧動,有的人說,好,但什麼有發表意見;有的人提議,一人一句怎麼樣;有的人說,在這喜慶的聚會上作詩,皇上應該首當其衝呀。又說,咱們這些人對皇上的文章以如酌酒般期待啦。又是一片嘩然,但仍可以聽的出他們是說,好,對,之類恭維的話。緣燁淺笑幾聲說,好,就以這梅花為題。於是他就不加點墨的拖口而出:一朵,兩朵、三……這是什麼?他厲聲道。一位挨的近的大臣湊過來看了一會兒說,皇上這應該是下人用的手絹之類的物什吧。緣燁一聽,指著樹枝上掛的白手絹怒道,豔陽天,好風景,遇這素稿之物,與吊喪何異,真是有多煞氣。你,她指了指旁邊的太監,摔下一句話“哼!”就走了。太監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是,把手絹摘下來;二是,查出個是非所以然來。又說,這是皇帝的特權,他有權利殺死他臣民中的每一個人。
那天是下著雪的,雖然不大,但風很大。阿公公帶人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已經晾曬好幾天的。他走過我跟前說,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了,是不可饒恕的萬死也不足以惜。你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你的。他用兩根手指夾著條素色手絹來回晃動,她的表情得意而又令人心生厭惡。但對於當時的我,是沒有一絲閑情逸致去欣賞他的表情。我被嚇傻了頭腦木然,隻呆呆的望著他,渾身忍不住的顫抖起來。阿公公正眼也不瞧我,從我身子旁邊貓了過去,揮一揮手在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帶走。於是幾個太監就把我高高架起,這時我才從遊離的身體中蘇醒過來,開始本能的反抗。我大叫,嫫媽,嫫媽,嫫媽救我,嫫媽救救我。但這是沒用的,我的嫫媽早已在剛才的混亂中暈厥了過去;就算不暈厥,她也無能為力,隻有斯歇底裏的哭喊直到被過氣去。現在想來,我親愛的嫫媽,在這五十歲的最後一天,悲痛的被過氣去(而暈厥使她減輕了不少痛苦,這是我唯一值得欣慰的餓地方),從此就在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