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如牙
特別關注
作者:盧金地
星期六早上,華美打算去醫院戴假牙。一個星期前她咬了牙模。
那天早上她懶洋洋地起了床,在鏡子前坐下,把兩個嘴角往外拉,露出缺少牙的黑洞,一邊往黑洞裏噝噝噝地吸著氣,一邊往臉上塗著保濕水。再過一個月她就四十四歲了,盡管平時注意保護麵皮,不經風不經雨的,可麵皮還是起皺變鬆了,眼角下垂,淚囊下垂,下巴垂成了一坨發麵,還掉了兩顆牙。整個人都是一個“鬆”了。
其實是一顆。牙醫又拔掉了一顆,說是感染了,留著也掛不住牙套了。牙醫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高挑身子,留著半白的平頭,嘴裏也有兩顆假牙,一邊一顆,粘著唾沫星子,笑起來一閃一閃地發著亮。
客廳牆角的大鍾當地響了一聲。華美側著身子看了一眼,時候不早了。她嘩啦嘩啦把身前的大瓶小罐扔進抽屜裏,啪啪啪拍著臉頰站起身。秋天明亮的陽光爬上窗台,把房間映成了淡淡的紅色。華美拎起包,手抓著門框看了眼窗台上的蘭花,正要關門,手機響了。是她母親的保姆打來的。保姆在電話裏喊了聲華美,接著就是歎氣,上下牙抖個不停。“沒想到啊!”她說。
“沒想到什麼?”華美反手關上門,把陽光關到了屋裏,扯著嗓子問道。保姆有些耳聾。在她下第二級台階的時候她知道了:她母親摔倒了。為了洗一件內衣,母親摔倒在衛生間裏。她不能去醫院了,她往母親家趕去。
母親一個人住。原先麗達和她一起住,有一天麗達的胖男人喝醉了酒,把母親的內褲當成了麗達的,用碳素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心,還寫了一行掏心掏肝的話。母親氣得哭了半天,他倆也不好再在那裏住了,搬出去住了門頭房。後來有人從附近農村介紹了一個保姆過來,丈夫死了,兒子結了婚,她搬了來和母親一起住。
華美趕到時母親還在衛生間躺著,保姆拿身子戧著她的肩膀,一隻手托著她的頭,一隻手抓緊袖口,用袖子擦著她的嘴巴。保姆見華美進來,抽抽搭搭地哭出了聲,袖子在母親的嘴巴上哆嗦著,抓著袖口的手鬆開了,再擦下去就是她的手掌,手掌在母親的嘴巴上抹一下再在她的衣襟上抹一下。
華美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看著母親臉色灰黃,緊閉雙眼,銀灰色的頭發無力地下垂著,順著保姆手指間的縫隙向地麵上垂去。她看著那些頭發發了會兒呆,華美後來對人說她隻是發了一小會兒呆,那一小會兒大腦裏一片空白。那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就和我們吃著飯突然走了神一樣;一瞬間華美的心不跳了,時間不走了,腦子空了。可一瞬間後心又跳了,時間又走了,腦子也轉開了。腦子又轉起來的時候,華美回身把挎包扔到客廳的沙發上,轉身進了廚房,拿回來抹布和拖把,把母親的嘔吐物處理了。華美和保姆想把母親架到客廳的沙發上,沒有架動,隻好跑到沙發上拿了塊毛巾,塞到母親的身子下,讓她躺端正了。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殼啷嚓殼啷嚓的腳步聲,接著是兩個影子擋住了客廳的光亮。華美知道是她妹妹麗達和她的胖男人進來了。兩人殼啷嚓殼啷嚓地走進來,腳沒沾地就喊了起來:“人呢,人呢?”聲音在房間裏嗡嗡響,和過飛機似的。
華美在母親身邊跪著,沒有答話,也沒有轉頭,隻是盯住了母親的臉看。母親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眼珠子努力地向上一掄,可沒有轉動,接著又閉上了。
華美和麗達已經有二十年不說話了。兩人是孿生姐妹,長得像極了。她們的母親僅有了她們兩個,她們的父親就在煤礦井下的事故中死了。兩人一同上學。華美的學習好,麗達的學習不好;華美上了大學,回來進了機關,麗達則早早做了生意。麗達先是跟著人家推銷一種叫“生命樹”的保健品,見了老頭老太太像尾巴似的跟在後邊,解釋飲用“生命樹”能叫他們多麼年輕、多麼長壽,有時要一直跟到人家家裏,再叫人家給攆出來。後來“生命樹”倒了,有人揭發它隻是一種紅糖和桔子皮摻對的飲料。麗達去了京郊加油站,在那裏幹了半年,認識了一個“死胖子”。“死胖子”寬得像一條船,騎著一輛像座航母似的大摩托車。麗達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摩托車,心裏好奇,有一次“死胖子”去加油,勸來勸去把她勸到了後座上兜了一陣風。打那,“死胖子”就經常去帶著麗達兜風。麗達說有一天“死胖子”把她帶到他家裏,給她灌了一肚子啤酒,和她“那個”了,兩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如今兩人經營白事:給死人紮紙馬、紙屋、紙電視、紙沙發,人間有的活人想叫死人享受的他們都能紮,他們還出租喪宴用的家什,出租孝衣,出售白布白鞋,搭帳篷;跑馬圈陵的活也幹,抬棺架孝子的活也幹。
二十年前的一個夏天,華美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談了一個石油大學的學生,兩人先是通信,後來相約著看電影,坐過山車,直到能摟摟抱抱的那個夏天華美把“石油”帶回了家。後來華美對人說,當時她一說“石油”要來,把老太太喜得合不攏嘴了,老太太說石油不能炒菜,要是菜油來就更好了。老太太說完哈哈地笑起來,一絲口水亮閃閃地在嘴角間垂下去,像有一隻蜘蛛牽著去撲食。
那時適逢“生命樹”倒了,麗達正好在家。來了個“石油”,一家人好一陣子忙活,老太太忙著炒菜,華美忙著打下手,麗達忙著跑外購物。“石油”一個人在華美和麗達的房間裏坐著。華美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裏,刀在案板上啪啪地響著,腦子裏都是“石油”一個人寂寞的影子。麗達要去買沙拉,華美突然想起來“石油”抽煙的。“給石油捎盒煙來。”華美說完抬頭去找麗達,麗達早沒了影子,隻感覺到她帶起來的一陣風。
華美備好料,看見案板上放著一瓶沙拉醬,綠色的瓶蓋,中間還打著一道綠色的箍,隻是看不見麗達的影子了。華美把頭探出廚房門,看見自己的房門關了半關,她再走出去一步,看見門洞裏麗達乳白色的皮涼鞋,蔥白似的粉腿上罩著裙子。桃花紅的底色上一枝白百合攀著綠葉向上探著,極力探著,一直探到了腰裏去,那裏有一隻手把它按下了,再也動彈不得。華美的臉騰地紅了,心突突地跳起來,在原地轉著圈子,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母親的一聲呼叫解救了她,她走進廚房,把一碗切好的土豆端給母親,就手拿了一小塊土豆,轉身打到了她房間的門上。
華美知道“石油”把她倆弄錯了,她不恨“石油”,她恨麗達。小騷貨。她想。
晚上麗達睡著之後,華美把那件“石油”放過手的裙子拿起來,在那枝用力向上長的百合花上鉸下來一塊巴掌大的布。華美把鉸下來的布縫到了自己裙子的上腰上,她的腰間一夜間長出了百合花的花枝,兩半片白的花瓣和一半片綠的葉子。早上起來,華美穿著多一塊布的裙子,麗達穿著少一塊布的裙子打起架來,鬼哭狼嚎地打了一早上,差點沒把老太太氣死。為此,華美早早地搬出了母親家,去和“石油”結了婚。
二十年了,華美和麗達不再在一起,不再穿一樣的衣服,不再說話。兩人像兩隻飄在不同天空的風箏,自以為不再相見了,沒想到還是被母親的手拉了回來。
華美低著頭,不願回頭看。殼啷嚓殼啷嚓的腳步聲到了衛生間門口,一個肥胖的大肚子把門死死地堵住了,肚子上方,兩張臉像趴在牆頭上看戲似的向裏張望,像兩個來晚了的觀眾,好奇而又心急地問著:“怎麼回事?怎麼摔倒了?”華美的頭不再低垂著,她突然抬起來,不能再低了,這都什麼時候了!華美突然抬起頭,轉臉看著門口“牆頭”上的兩張臉:有一張臉和她的一模一樣,隻是瘦了些,本來她也該這麼瘦,可她一直在跟她使氣,她不想和她一個樣,她瘦她就胖。但本質上還是一樣的,還是帶著她的樣子,尖直的鼻子和又大又亮的眼睛。華美的心突然軟了下來,要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她真想和麗達和好了,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誰啊,母親不行了,隻有她倆了。她的心一軟,嗓子裏也帶了哭腔,她說:“麗達,快,把母親架到沙發上去。”
母親躺在沙發上,保姆和麗達忙著給她擦洗,胖妹夫去小區門口等救護車,華美手裏拎著熱水瓶準備往臉盆裏加熱水。窗外的陽光高高地照進來,幾乎照滿了整個客廳,防盜網的影子橫橫豎豎地擱在沙發上,橫在母親仰臥的臉上,就跟她有一年在蘋果樹下裝睡一樣,身上爬滿籬笆的爪子。在支著耳朵偷聽保姆一聲一聲地抱怨些什麼。
“沒見過這麼愛幹淨的,天天早上都得洗,還不讓別人洗,還不用洗衣粉,說洗衣粉洗不幹淨。用肥皂,一點一點都打抹上肥皂,兩手對齊了,一下一下地搓洗。”保姆說著,把毛巾在水裏嘩啦嘩啦擺了兩擺,拿出來後兩隻手比著,“這樣子,一擺一擺地搓洗。”說著用力地把毛巾擰了兩擰,抖開,舉給正坐在沙發另一邊的麗達,扭頭看著華美,“還不叫我洗,隻叫我洗她的褂子和褲子。愛幹淨啊。”保姆說完鼻子一吸一吸地哭了。
這要擱在平時母親會撲哧一聲笑了,可這會兒她沒笑,還是那樣躺著,看上去滿沉得住氣的樣子。
華美說:“別哭大姨,我娘能好,她能好起來,還能一擺一擺地洗她的內衣。”
保姆擤了把鼻子,說:“今兒早上我又和她爭了半天,她還是不叫我洗,我就出來了,滿腦子裏想著去買點什麼菜,聽見轟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到了地上,接著是骨碌碌鐵盆的滾動聲。我還以為是老嫂子弄倒了麵袋子哩,走進去一看是老嫂子自己倒了,我拉她沒拉動,就給你們倆打了電話。”
華美往保姆麵前的盆裏加了些熱水,拎著暖瓶進了衛生間。洗衣盆倒扣在淋浴噴頭下麵,上麵摔出了一個坑,褲頭團成一個蛋躺在角落裏。華美把褲頭提起來抖了抖,裏麵還有星星點點的氣泡冒出來,好像幹涸的水溝裏一群蝌蚪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氣。華美仿佛又看見了母親蹲在噴頭下雙肩一晃一晃洗內衣的樣子,她心裏想:多少次了啊,不讓你洗你就是不聽,還像個小姑娘似的,避了人一下一下地洗。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華美想著用力打開衛生間的後窗,一甩手把褲頭扔了出去。
整整一天母親都沒有醒過來,她隻是有節奏地呼吸著,氣流有力地從微張著的嘴裏吐出來。一天下來,他們給母親做了兩次CT。早上那次,他們剛把母親架上CT機那張能收縮的小床上,她就吐了,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來,吐了華美一身。
CT拿出來後,醫生把CT片子擺得哢噠哢噠響,拿鉛筆指點著讓華美看。華美看見母親像核桃一樣的腦子堵了一半。就是因為堵了這一半,醫生說病人才這麼昏迷,這麼能睡,說不了話,也睜不了眼。
中午十一點那個醫生又來了,他看了看母親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額頭,拿聽診器在胸前胸後聽了聽,咂了兩下嘴,說還要再做個CT。
這次CT出來已經是下午了。麗達先回家了,她說她得回去照看一下店,還要給上學的孩子做飯。沒有工作單位,麗達一氣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才七歲半。回來的時候麗達拿回了母親的CT片子,還給華美帶來了兩塊麵包和兩根火腿腸。
華美正在吃麵包,那個醫生搖晃著第二張片子進來了,仍然像上午那樣一隻手舉著片子,一隻手拿鉛筆在片子上比劃著。華美看見母親的那隻核桃似的腦仁子堵上一多半了,周邊一層細軟的濕暈好像還在長。醫生把片子放到母親蓋著的被子上,拿鉛筆不尖的那麵用力劃著母親的腳脖子,母親的嗓子裏發出了噝噝的聲音。醫生說這是深度昏迷。
如果,隻是如果,你們明白嗎?醫生把架在病床上能活動的桌子向外推了推,騰出地方好打手勢。醫生把剛開始比劃的手突然停下來,看著麗達問:“你們誰是老大?”
華美說:“我。”
醫生不再看麗達,一直盯著華美,打著手勢說:“我是說如果你母親此時此刻還有夢的話,那她還能醒過來;如果沒有夢她很可能醒不過來了,就算能救活一條命也是個植物人。這是我作為一個醫生的直覺判斷,我問過好多醒過來的人,他們都說做了很多夢。當然,那些沒醒過來的人我無法問他們。”醫生中等身材,瘦長臉,頭發從中間一分兩半,一隻眼睛神經質地眨巴著。醫生說著話,用食指輕輕地敲著病床上的CT片子,好像他的那些推論不是從腦子裏想出來的,而是寫在CT片子上的。
醫生接著說:“像你們母親這種情況,盡快做開顱也許還有希望。你們想不想做開顱?”
華美說:“有希望嗎?”
醫生說:“我剛才說了,這要看老太太還有沒有夢,這不取決於你,也不取決於我,這要取決於她自己。”醫生說完又抓起母親的腳脖子,用鉛筆平麵的那頭用力劃。這回母親嗓子裏沒發出聲音,隻是抖動了兩回腳。
醫生把鉛筆放進上衣兜裏,看看華美,又看看麗達,眼神經質地眨著,說:“老太太不太好。”
華美說:“不做開顱了?”
醫生搖搖頭,咂巴了兩下嘴,說:“還是……不過,我明天早上再過來看看。”
醫生走了。
天黑了,懸鈴木的葉子失了形,成了模糊的一片濕,像成團的大鳥在空中打旋,翅子疊著翅子飛。
華美坐在母親對麵的空床上,他們剛來時這床上還住著一個老太太,中午出了院。當時華美正幫著一個護士給母親量血壓,病房裏突然進來了一幫人,嘻嘻哈哈說笑著從華美身邊走過去,有收拾東西的,有幫著老太太穿衣服的。有個中年婦女剝了一塊糖塞進老太太嘴裏,然後把糖紙放到了床頭櫃上。過了一會兒,老太太穿著府綢的紫紅褂子,裏麵暗藏著福祿壽禧的字樣,小腳啵嗒啵嗒踩著地板走出了病房。護士看著老太太離去的背影,對華美說:“老媽媽明天要娶孫子媳婦,高興得神仙似的,病也不治了。”
病房門上的毛玻璃反照著走廊上的燈光。燈光裏華美仿佛又看見了老太太離去的背影,紫紅的褂子裏暗藏著福祿壽禧的字樣,筆畫橫橫豎豎地立著,裏麵隱約顯出了古老而溫暖的殺機。華美把手慢慢伸向老太太用過的床頭櫃,把中午留下的糖紙輕輕彈到地上。
“甜嗎?”麗達窩在陪護椅裏,咕嚕了一聲。
華美嚇了一跳,扭頭看著麗達一眨一眨的大眼:“什麼甜嗎?”
麗達說:“糖。”
華美說:“甜。”說著下了床,彎腰把糖紙撿起來,在手指肚上團著,走到門口啪地打開燈,順手把糖紙扔進了衛生間的紙簍裏。
華美站在衛生間門口向病床上看。母親側身躺著,灰白的頭發攤開在枕頭上,一隻胳膊壓在了臉的下麵,把嘴唇擠成了小喇叭噓噓地吹;另一隻胳膊放在豎起的腰間,幹枯多節的手指並排放著,如同一條陳舊的木筏馱著膠布和棉球,明亮的燈光宛如朗月照在上麵。麗達窩在椅子裏,蜷著身子,也麵朝著母親,一條腿高高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了一截白白的也泛著光的小腿肚,腳脖子上繞著一道蛇形的疤箍。
那是麗達月窩時留下來的。姐妹倆是正月初九出生的,冰天雪地,屋裏也沒有爐子,麗達總是把自己的小腿露出來,怕她凍著,父親用鬆緊帶把她的褲角紮上了。紮上的第二天父親就去煤礦上班了,沒有人留心鬆緊帶的事。半個月後麗達開始哭,沒黑沒白地哭,周邊醫生的藥吃了不少,還跑了二十裏路去娘娘廟吃了香灰,但都沒用,還是一個勁兒地哭。母親整夜地抱著她,想把她扔了又舍不得,隻好整夜整夜地抱著,白天就去醫院打針吃藥。有天夜裏母親抱著她盹著了,拍打著的手慢慢滑下去,一直滑到係鬆緊帶的地方母親猛地醒了,手還放在鬆緊帶上,感到那隻腳脖子胖胖地鼓了起來。母親找了把剪子,把鬆緊帶鉸開,一股黑血汩汩地淌出來。後來母親說,要是再晚兩天,她就可能得敗血症,不是死掉就是鋸下一條腿,你說那些熊醫生有什麼用。麗達要真是在那時候得了敗血病,如今華美也就不再有這麼個妹妹了,或者有,也是個瘸子。華美看著那根一晃蕩一晃蕩的腳脖子,那根腳脖子晃蕩著,好像她正坐在水溝邊的一塊石頭上,在月光下衝洗上麵的浮塵。她不知道這隻腳差一點就沒有了,這條腿也差一點變成了木頭腿。她每天睡覺前都要把木頭腿取下來,放在床邊伸手能夠到的地方,以便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再裝上。有一天夜裏家裏進了賊,可她忘了她的假腿已經取下來了,她還以為她沒取下來呢,她翻身下床時咕咚一聲落到了地上,把她接假腿的那個地方摔壞了,她又心疼自己的皮肉又心疼那個假腿裝置。她哭啊哭的,直到母親給她煮了兩個雞蛋,找人修好了她的腿接頭她才不哭了。
正在華美胡思亂想的空當兒,胖子進來了。胖子穿了一身黑衣服,燈光下光頭白煞煞的,臉也白煞煞的,好像是他自己剪出來的一個紙像,還沒完工,因有別的事順手插在了一口黑沙缸上。
緊跟在胖子後麵,進來了一個護士。護士手裏托著一隻托盤,誰也不答理地走進來,把托盤放到床頭櫃上,掀起母親的衣服把體溫計夾在母親的胳肢窩裏,又從托盤上拿出一隻測氧器戴到母親的手指肚上。
護士看了看房間裏的三個人,說:“你們吃飯了嗎?”
胖子搶先回答:“吃了。”看看華美和麗達,又找補了一句,“她倆沒有。”
護士說:“沒吃飯的快去吃飯。你們最好不要都在這裏,看樣子老太太三天兩天裏出不了院,你們得輪流陪護。這樣誰都能歇一會兒。”
胖子說:“有理,有理。”說完去看麗達。
麗達這才懶洋洋地把那條架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拿下來,嘴裏噝噝地吸著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走進了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她的腿不瘸了,拿毛巾擦著手,看著華美說:“姐,你回去吧。咱娘得翻身,你一個人弄不動她,我和胖子留下護理夜裏,你和保姆護理白天。”
華美回去了,麗達和胖子留了下來。
走出門診樓,華美繞著樓東側的水泥路向後院走去,她想走後門回家。後門離她家近。
原來暗薄的後院現在一片明亮,銀白的月光灑滿了大地。天上的那個月亮,又大、又圓、又白,猶如太陽夢見了自己的童年。
回到家,華美洗了澡,到陽台上澆了花。“石油”帶來的一棵非洲仙人掌鼓出了兩泡花芽。回到客廳華美泡了包方便麵,隨手打開了電視。看了會兒電視,華美覺得累了,想早睡,她關了電視,給在南方上學的女兒發了個短信;“晚安寶貝。姥姥病了,我累了。關機了。”關了機,華美開始吃方便麵。吃了兩口,不吃了,吃不下去,吃麵時吸進去的涼氣鑽進缺牙的洞裏,疼得她直打顫。
華美舌尖頂在牙洞上,手托著下巴,仰臉靠在沙發背上。房頂圓盤形的燈罩發著銀白的光,活像今晚天上的那個大月亮。
那個月亮在門診樓的上空高高照著,光輝透過病房的玻璃照上了母親放在腰間的手。那隻手昨天中午還拿了一根青頭蘿卜吃。昨天中午母親趕市場去了,買回來兩根青頭蘿卜還有一小瓶香油。她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喀嚓喀嚓地吃一根蘿卜。華美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看著。一會兒工夫一根青頭蘿卜吃完了,還剩了一個尾巴。母親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裏倒提著蘿卜尾巴,她拉開陽台的紗門,睜大眼往外看了看,提蘿卜尾巴的手使勁往外一甩,把蘿卜尾巴扔到了樓下平房頂上,說了聲:“給小鳥吃。”接著關上門,把兩隻空手在前襟上啪啪啪地拍了幾拍,看了看華美,說:“燒飯吧?”
華美說:“吃什麼?”
母親說:“小米綠豆稀飯,白菜燉大肉。”
華美笑了,說:“我來燒。”進了廚房。
那天中午華美吃了飯就回來了,晚飯沒再回去吃,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呲牙咧嘴牙疼的樣子。
脖子上有一絲涼,伸手摸上來,是一滴破開的淚水皮。華美把淚水皮在手指肚上撚了撚,撚幹了。閉上眼睛,手指慢慢垂下去,垂到沙發的皮麵上不動了,迷迷糊糊盹著了。突然丁零零丁零零電話響起來,華美陡地睜開眼來,心想不好,可能是母親有了事了。轉念又想,但願是她老人家好起來了。母親醒過來了,想吃小米綠豆稀飯,麗達打電話來,要她熬稀飯。
電話是“石油”打來的。“石油”在那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東西,也許是啤酒,也許是茶水。
華美說:“誰啊?”
“是我。”“石油”說:“我想問你。喜歡你的頭發的那個短信是誰發的,你該想起來了吧?”
“沒有。”華美說,搖了搖頭,沒拿電話的那隻手的拇指在沙發上劃著,“沒想起來。”
“石油”在那邊又喝了兩口東西,也許是啤酒也許是茶水,華美覺得多半是啤酒,她聽出來他的舌頭有點硬。
“石油”說:“誰喜歡你的頭發你都不知道?你就糊塗到這個份上了?”
華美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醉?”“石油”說:“我就不知道什麼是醉。”
華美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沒醉過?你醉沒醉過我不知道?”
“石油”說:“過去你知道,現在你不知道了,現在你隻關心喜歡你頭發的那個人。”
華美說:“什麼喜歡我頭發的那個人?你別瞎說好不好?”
“瞎說?瞎說不瞎說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說也沒關係,”“石油”說,“真的,我能理解你。一年你有十個月守活寡,叫誰誰也受不了。這我理解,我隻是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我知道是誰就沒事了,隻要他別他媽的太提不上麵就成。”那邊的聲音突然小了,華美聽見“啪”地響了一聲,好像點了支煙,接著又傳來了“石油”的話,“這種事誰都需要,我這會兒就正摟著一個黑娘們呢,媽的,黑得跟炭似的。你要不要聽聽她說句話?是個婊子,睡一覺要二十美元,完事還得帶她去吃宵夜。你要不要她說句話?過來說一句話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