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國

作者:齊木卡卡西

典藏:雨夜裏的世界多麼廣袤,她蜷曲在黑夜的核心,睡在那個人給的最溫暖的回憶裏。

某些城市就像某些人一樣,跟你注定是有緣無分的。

比如青安之於沈忱。

在選題會上挑中它時,沈忱對青安尚有無限遐思,那些黛瓦白牆,小橋流水,杏花煙雨,安靜得快要落到時光之外去,亦瞬間撞進了他的心裏。

可等他來到這裏的時候,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天氣預報明明說過萬裏無雲,但他剛走出長途車站沒多遠,立馬劈裏啪啦下起傾盆大雨來。沈忱一邊小跑著尋找地方躲雨,一邊從背包裏掏雨傘,雨傘沒有翻到,手機倒是華麗麗的掉進了腳下的水坑裏,等他氣急敗壞的撈起來時,它已經傲嬌的黑了屏。

沈忱在街道上狼狽竄逃了很久,所有的雕花木門像貞潔烈婦一樣扇扇緊閉。他頑強的憑著自己糟糕的記憶力、方向感以及藏得很隱蔽字跡斑駁的路牌,想要走到來之前便約好的采訪對象那裏去,可最終的結果是,他掉進了水鄉巷道組成的迷宮裏,徹底出不去了……

寒紗輕籠,白房子婉約寂寞,彎彎的石拱橋是美人的眉峰,水中漣漪則是她薄媚清愁的粉淚,眼前的一切,都跟沈忱在資料圖上看到的一樣,一幅意境幽遠的水墨畫,可眼下的他再也無意欣賞,隻想把這幅畫狠狠揉成一團,扔進馬桶裏衝掉。

沈忱在蛛網般綿密的巷子之間躥得精疲力盡,幾乎想要一屁股坐在窄得隻能遮住他後腦勺的屋簷底下等雨停的時候,漫天漫地的灰色雨幕裏,突然出現了一點光。

那光是橘色的,又暖又甜,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壁爐,像寧采臣看到的蘭若寺。

對於此時此刻連內褲都快濕掉的沈忱來說,就算那裏麵真的住著黑山老妖,他也別無選擇了。

他跌跌撞撞的闖過去,到得跟前,卻不敢貿然進去,春雨呢喃著落在老屋子的屋簷上,再順著青瓦,滴答滴答地落在街麵的青石板上,屋門口那一抹朱紅色的暖簾,當真像一個綺麗夢境的入口,讓人舍不得驚擾。

沈忱有一刹那的恍惚,終於還是伸手掀開了暖簾,融融的暖氣撲麵而來,不知是鋪了地暖還是開了空調,夾雜其中的,還有一股特別卻好聞的氣味。

那是各色織物的氣味,橙黃光影裏,寶石藍,湖水綠,胭脂紅,月光紫,秋露白,小碎花,細格紋,圓波點,她們身姿曼妙,迤邐著自梁上垂下,又鋪陳滿地,這紛紛揚揚的軟玉溫香裏,坐著一個女孩子,她的頭發很長,臉色有些蒼白,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豔麗,她淡眉疏眼的坐在這一屋子美麗的織物中間,像一個寂寞得快要化繭成蝶的女王。

縫紉機的噠噠聲停止了,她抬起頭來,望向不速之客,如沈忱所料,她有一雙出色的眼睛。

他聽著自己的衣服在地板上滴答滴答滴水的聲音,有些尷尬,“打擾了,我想在這裏避避雨……”

她歪著頭沉吟了一陣,指了指店麵右側的小門,“裏麵有幹毛巾,電吹風和電水壺,你自便吧。”

縫紉機噠噠地響起來,褶皺花邊順著她雪白的手指和針腳在地上越拖越長,沈忱沒再猶豫,飛速衝進去拯救自己的小內褲。

再出來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吹得半幹,手中捧上了熱氣騰騰的綠茶,在滿室暖意中往沙發裏一陷,屋外的料峭春寒無邊雨意,頓時都成了前世的事。

“布置得不錯,很有風格。”沈忱四處打量著,半是搭訕半是由衷的恭維。

對方頭也沒抬,繼續忙活,“你來旅遊?”

沈忱突然從愜意舒適裏回憶起自己淒厲的前生,懊惱的搖了搖頭,“不,我是來采訪的。”

來這座沒落的美麗小城,采訪生活其中的年輕人的故事,是他此行的目的,可這該死的下不完的雨,該死的迷宮般的路,將他的計劃徹底打亂了!

他靈機一動,“要不,我幹脆采訪你吧?這樣就能順利完成任務了!”

用小剪刀剪斷線頭的女孩子抬起頭,灼灼看著他,“可以呀,不過,你得照顧我的生意。”

沈忱笑了,“正好我婚期將近,新房裏的窗簾和床上用品全在你這裏訂吧。我的未婚妻看不上城裏那些富麗堂皇的,你這種小清新風格她應該會喜歡。”

小老板娘開心的咧嘴笑了,“成交。”

“那麼,我開始第一個問題了喲”,沈忱轉了轉手中的陶杯,“你叫什麼名字?”

“歌舒然。”

“為什麼舍得下大城市的繁華,甘願來青安這座小城開布藝店呢?”

歌舒然給縫紉針換上另一種顏色的線,“青安是我的故鄉啊,至於開布藝店的原因大概跟你太太一樣,找不到合心意的結婚用品,所以隻好自己開一家吧。”

沈忱揚了揚眉,“哇,強迫症這麼嚴重?”

歌舒然看著朱紅色暖簾外的細雨,怔了怔,有些羞赧地垂下了長睫,“其實是因為,我和我的男朋友,第一次結緣便是在一家布藝店。”

2004年,C城,墮落街。

這一個冬天異乎尋常的冷,新疆少年賣羊肉串的攤子麵前,沒有人買肉串,大家都圍著那個炭爐在烤火。

這裏麵也包括我。

隨著光陰的流逝,擠進來的人越來越多,我的有利地勢也逐漸被占去,被排斥出包圍圈後,我不得不把即將失去溫度的雙手深深插進外套口袋裏。

右邊的口袋裏子破掉了,我的手指一往無前的在黑暗裏摸索著前行,某一刹那,它們幸福得戰栗起來。

以我十八年豐富的生存經驗來推斷,指尖觸到的那團皺巴巴的東西,絕逼是一張被遺落在夾層裏然後經曆過起碼不下五次洗滌的人民幣。

我強壓著內心的悸動,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來,細細展平。

Bingo!不但是人民幣,還是十元巨款!

下一秒,我便坐進了路旁的帆布棚子裏,財大氣粗的點了二十串麻辣燙,回望還擠在羊肉串攤子前烤火的那群窮貨,頓生雲泥之感。

麻辣燙熱氣騰騰的端上來了,鐵簽子上琳琅滿目的紮著雞柳、豆幹、鵪鶉蛋、牛肉丸、火腿腸、包菜,上麵還淋滿了紅彤彤的辣椒油和翠生生的蔥花,抓起一串一擼到底,嘖嘖,大滿足!

風卷殘雲的把一盆吃完,從頭到腳從裏到外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了呢!我心滿意足的起身往外走,誰料剛走兩步,一個略嫌活潑的中學男生一碗粉絲撞到我胳膊上,羽絨服袖子頓時紅油四溢。

看著對方嚇尿了的臉,我有些於心不忍,便柔聲安慰道:“沒事沒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小男生滿臉的青春痘漲得通紅,正準備感激涕零的時候,一個義憤填膺得有些顫抖的聲音橫插了進來,“什麼叫回去洗洗就好了?誰說回去洗洗就會好了?!”

老實說,那是一個漂亮的男孩,皮膚白,眼睛大大的,像駱駝,穿著一件單薄的墨綠色條紋針織衫,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的樣子,別提有多動人。

可他憑什麼凶我?連我老爸都不敢凶我!

我乜斜著眼睛,十分不以為然的看著他,把再一次嚇尿的中學小男生攬到身後,“當然是朕說的。再說了,洗不洗得好,幹你屁事呀?又不是你的衣服。”

漂亮駱駝再一次暴血,額上青筋跳起,“什麼叫不是我的衣服?誰說不是我的衣服?我最喜歡的一件天伯倫!從美國帶回來的限量款好嗎?!口袋裏子破掉了所以拿到布藝店去補的好嗎?!”

眼見情勢不妙,中學小男生偷偷溜掉了,剩下打著飽嗝的我被暴走的美少年拉著衝進了街尾上的佳佳布藝店。

布藝店的佳佳阿姨一見我們的陣仗,立馬明白了怎麼回事,果斷先發製人,“我說這個娃娃,你怎麼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人家女孩子把外套脫了放這裏補,難道叫她穿件單衣跑到街上逛,那還不冷死去?”

我火速補刀,“對呀,你要是嫌棄這件太髒,大不了我跟你換一件好啦……”

我舉著佳佳阿姨剛剛修好拉鏈的那件粉色美邦在他眼前晃,臉上不無得色。

“別逼我!逼急了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他的小白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眼珠子也紅了,瘋狂的叫囂道。

縱使見慣大場麵,我和佳佳阿姨還是雙雙不動聲色的抖了一抖。

語音未落,他一把摜過我手裏的粉色美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套上,拉鏈徑直拉到下巴,高貴冷豔的橫了我們一眼,昂首挺胸走出門去。

過了好久,我們還能從墮落街的茫茫人海中看到他手肘蠻腰都露出一大截打底毛衫的粉紅色偉岸身影。

冬去春來,我沒有再遇到過那個美貌的神經病,當然也沒有機會拿回我的美邦羽絨服。

我在江麵對的兩岸咖啡兼職,兢兢業業的賺每天晚班的那三十塊。

這一天交接班稍稍耽擱了一下,末班車又在橋上拋了十五分鍾的錨,趕到宿舍樓下時,整棟樓都熄燈了,大勢已去。

我既沒膽量挑戰宿管阿姨的起床氣,又沒勇氣承擔鋪天蓋地的通報批評,隻好認慫的蹲在大樓旁邊的花壇邊上,苦苦思索人生的走向。

不一會兒,腿就麻了,我從灌木叢裏一躍而起,尋思著換個姿勢,誰料不遠處的路燈下一聲尖叫,“你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我一邊抖動著酸麻的腿,一邊循聲望過去,那亭亭玉立的身形,我見猶憐的小白臉,歇斯底裏的聲音,怎麼就那麼熟悉呢?

等我走到他跟前,確認我的推斷後,他也已經麻利的從書包裏掏出了水果刀。

我們深情的對視了五秒,各自“嘁”了一聲,擦肩而過往相反的方向行去,彼此給對方留下一個酷帥的背影。

走出不到十米,背後突然傳來他的聲音,“喂,你是不是回不了宿舍啊?”

我頭也沒回,背對著他瀟灑的擺了擺手手,“才不是,心情不好,想去江邊上散散心。”

他沒好氣的嘟囔道:“你要不要跟我去租屋?我可以借個沙發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