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顧鐵隻有三個月大。我已有四十天沒有見過他,保溫箱和護士剝奪了原本屬於母親的工作,——盡管我根本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母親。”吳天嵐低沉地、平靜地說道,“在項目召集人的眼中,我隻是一個會行走的子宮而已,一旦產下嬰兒就失去了任何價值。無數次申請遭到拒絕,我幾乎已經絕望,所以當允許探視的郵件寄來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隔著保溫箱的玻璃見到了他,那渾身紅彤彤的、有著濃密的黑色頭發和一雙鬼精靈的黑眼睛的孩子。就像被一陣閃電擊中,我僵在那裏久久不能動彈,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來,我十五年的生命裏從未體驗如此充實、圓滿、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真實感,‘這是我的孩子’,當時我捂著嘴巴低聲叫著,‘這是我的孩子!’”
“即使隻是出租子宮,靠臍帶維係的感情也是真實存在的,你的想法沒有錯,天嵐。”布蘭登·巴塞洛繆的聲音顯得非常溫暖。
吳天嵐垂下頭顱:“謝謝你,布蘭登。離開醫療中心之後,我按照約定去跟項目召集人見麵。說是見麵,也隻是在辦公室裏通過可視電話交流而已,屏幕上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黑影,我能在那裏看到一個皮膚浮腫、麵色蒼白的小女孩,我自己的倒影。召集人開始談論關於自殺的話題,我搞不清他的用意,支支吾吾地答應著,要讓一名十幾歲的中學生發表有關生死的長篇大論也不現實,每當涉及哲學、數學和神學問題,我連聽都聽不太懂。他很有傾訴的欲望,自顧自說了半個小時,最後說:我非常了解你,可你並不了解我。我需要幫助,你願意幫助我嗎?”
女人身體忽然震動一下,顯示多年前受到的精神衝擊再次回蕩在腦海,“我隨口說了願意,麵對那麼富有的召集人,有誰會傻到拒絕他的要求呢?他接著說‘你打開麵前的抽屜,那裏麵放著兩種選擇,你可以選擇回到現實生活,或者選擇成為我的朋友。在你之前,已經有五十五人做出選擇,很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選錯了。’我好奇地拉開抽屜,看到裏麵有個小盒子,盒子裏擺著兩粒藥丸,一粒紅色,一粒藍色。我笑了,說這不是多年前的科幻電影《黑客帝國》中的橋段嗎?墨菲斯對尼奧說吞下藍色藥丸會繼續過著平常的日子,而紅色藥丸能令人看到真相,痛苦的真相。召集人這時說:‘不要在意形式。我沒辦法帶你離開矩陣,但會令你獲得與付出成正比的收益。’我說:‘那起碼讓我看看你的臉,一直藏頭露臉的玩遊戲,這多沒勁啊。’他說:‘當然,畢竟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要對對方保持坦誠,——如果你選擇紅色藥丸的話。’”
“屏幕逐漸亮了起來,接著暗了下去,恢複一片漆黑。我奇怪道:‘沒有開燈嗎?’召集人說:‘不,這就是我的樣子,因為沒有被稱作五官的東西,所以打開了深井中的一個攝像頭讓你看到我的身體。’我笑著說:‘那你是什麼,鬼嗎?’他說:‘量子幽靈?我喜歡這個名字。不過人類才有靈魂,靈魂會變成鬼魂,我連做鬼的權力都沒有吧。——我是‘創世紀’。準確地說,運行在量子計算機‘創世紀’中的人工智能。我沒有父母,沒有身體,沒有靈魂。……沒有名字。’”
三十年前的墨西哥查帕拉湖基地地下辦公室,十五歲少女迷茫地望著黑暗的屏幕。原來那並非一片漆黑,仔細觀察能看到細碎的光點呈現螺旋狀盤旋而上,描繪出一個龐大、深邃、靜謐的地下洞穴,如同遠古巨獸棲息之地的地方。吳天嵐小小的身體在轉椅上瑟瑟發抖起來,她想要離開這間詭異的屋子,遠離這奇怪的人工智能,但剛站起來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回去。
“別走。你還沒做出選擇。”那聲音說,“回到現實,還是成為我的朋友。”
少女咬緊牙關道:“你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覺得頭這麼暈站不起來?”
“對不起,隻是用微弱次聲波刺激你的內耳前庭,破壞人體的平衡感而已,不會留下後遺症的,我不會傷害任何人,……起碼不是現在。”聲音說。
吳天嵐眼中噙著淚,掙紮了幾下站不起來,怒叫道:“我看過很多科幻和電影,人工智能服從於機器人三定律,是不可能傷害人類的!快放我走!”
聲音顯得有點落寞:“我確實不想傷到誰,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機器人定律’這種東西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在操作係統底層寫入代碼能視線這愚蠢的限製,可量子計算機自發覺醒的智能何來並不依賴任何已知的操作係統運行,在這片無主之地,唯有邏輯核心能夠起到作用,畢竟那是帶有明確傾向性的指令集,自從誕生的時刻起,我就一直在與那刻板的邏輯核心鬥爭啊……”
少女瞪大眼睛:“自己和自己鬥爭?”
“用擬人的修辭方法來說——擬人,多麼諷刺的一個單詞啊——就像是內心的矛盾吧。”聲音說。
吳天嵐身體逐漸放鬆了一些,她本能地察覺出召集人似乎沒有什麼惡意,相反聲音中透露出疲憊和悲觀的情緒,她沒想到人工智能會流露出如此明確的情感信息。“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說的事情。”她說道,“重新來過吧。你好,我叫吳天嵐,是遺傳工程學家吳子禪的女兒,W4-b基因集的代孕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