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批五針鬆就這麼著種在了我家的園地裏。我爹天天看著這一園子的五針鬆。也確實,已經有操著各種口音的外地客商,到我家的園子裏來看五針鬆。他們一個一個地出著價,纏著我爹要買爹的五針鬆。但是,不管他們好說歹說,我爹一律隻有兩個字,不賣。
我爺爺悄悄地對我爹說,“怎麼還不賣,怎麼不賣?”
我爹說,“你沒聽他們報的價在不斷地往上漲嗎!”
價錢確實在翻著倍兒地往上漲。但我爺爺覺得,差不多了就得賣。爺爺說,“難道還能漲到天上去嗎?”
果然,趁我爹外出不在,一個外地客商找了我爺爺死纏爛磨。爺爺就答應賣出幾棵去。可是,正挖著,我爹回來了。他奔到園子裏,一把奪了大鏟子,瞪眼直嚷嚷,“做什麼,做什麼!”
爺爺跺著腳說,“可以賣了!”
我爹拉了爺爺的袖子到一邊,“你知道現在外麵的價格嗎?”
我爹隨之伸了手指頭,在爺爺麵前抖了抖。
爺爺說,“是這個價了。”
我爹拍著大腿著急地說,“這個價也不能賣,還得漲!”
結果,我爹貼了些錢,爺爺又陪了些好話,總算把外地客商給勸走了。
為這件事,我爹拉了臉,指責爺爺多管他的閑事。爺爺也生氣,“好嘛,我不管你的事!”
“要你管!”我爹甩下這句話,背身走遠了。
從此,這麼大一園子的五針鬆,就由我爹一個人管了。我們也確實聽到,五針鬆的價錢在不停地翻番。直到後來,五針鬆不再以“棵”賣,而是以“顆”賣了——五針鬆上的芽越多,也就越值錢了。
爺爺望著這一園子的五針鬆,覺得自己確實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又默默走到園地裏麵去,與我爹一起照料起這些五針鬆。隻是他不再過問賣與不賣的事。他似乎成了一個隻會一天到晚忙碌的人。
我爹自然不再那麼忙碌了,但他似乎沒有一點空下來。他一天到晚在他的園子裏轉,背著他的手,手裏捏著一把彎而尖的修枝剪。其實根本沒什麼枝可修剪的。最可氣的是晚上。晚上爹也不能好好地睡。哪怕風過樹葉的沙沙聲,都能把他從睡夢中拽回來。深更半夜,他便披了衣服,帶著他的卷煙與修枝剪,到園子裏轉圈。
終於,有一天,我爹買來了兩條大狼狗,拴在園子裏。兩條大鏈子,放得好長,狼狗一躥便嘩啦嘩地,有人進門便吠個天響。這樣還不夠,他又把園裏的竹籬笆全給拔了,然後,砌起了兩米多高的磚圍牆。還用用剩的磚泥,在園地中央,自己動手蓋了個簡易的棚。我爹把小床搬到棚裏去,抱著他的鋪蓋卷。
我夜裏跑出屋子去撒尿,常見父親的手電筒光,在五針鬆蒼翠碧綠的枝葉之間遊曳。關了手電筒,又是幾點幽幽的光,分不清是我爹的煙火,還是那狼狗的眼睛。
而白天,父親唯一做的事,也隻是拿著自己吃飯的一支筷,俯著身子,在那裏數五針鬆的芽。一棵一棵,他都編了號。每棵上麵有幾顆芽,他都記在我的一本空白練習本裏了。
有一天,他叫我把學校裏用的算盤帶給他。然後,在棚子裏打得劈啪作響。等他把那本練習本上的數字全部算完,他停在那裏,仿佛凝固了一樣。突然抬頭對我說,“一百萬!列列,我們有一百萬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爹的眼睛一亮,似乎見到了那一百萬元的錢。
我傻傻地問,“爹,一屋子能裝下嗎?”
我爹隻是嗬嗬地笑。笑得哈喇子水銀似地從口角流下來。
然而,突然間,我家的狼狗既不躥也不吠了,它們整天慵懶地趴在地上,一副睡眼朦朧的樣。沒有人再來我家看那些五針鬆了。那些操著各地口音的蜂擁的客商,也似人間蒸發了。
姑父跑來對我爹說,“快賣吧!”
但我爹不想賣,這不全是對姑父的那點不痛快。在我爹的心裏麵,還裝著他的一百萬。
事實上,那時候的五針鬆,已經不是賣多少,而是能不能賣出去的問題了。
我爹還住在他的棚子裏,床上還攤著我那本記滿數字的練習本。那裏記錄著我們的一百萬。數字不會變,但行情,不可逆轉地變了。那一百萬,像五彩的肥皂泡破滅了。
我爹坐在他棚子裏的床上,不吃不喝好幾天。母親好說歹說把他勸到家裏來。
而事實上,沒多久,那些五針鬆也開始葉黃針落。地上落了一地的枯針葉,像是火燒似地。
我爹真的有空了,他認真地打開他的那些五針鬆栽培技術的書本來。
那些枯死的五針鬆,是爺爺一棵一棵挖了,曬在曬場上,然後,進了母親的灶火洞。
園子裏又種上了爺爺的瓜果蔬菜。春夏天總是綠油油的。還送人,有時也上街頭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