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正德畫像(1 / 3)

曆史重述

作者:趙柏田

作者簡介:

趙柏田,小說和隨筆作家。1969年8月出生於浙江餘姚。曾獲“十月”散文獎、2000年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全國大紅鷹文學獎等。致力於思想史及近現代知識分子研究。著有《我們居住的年代》(隨筆集)、《站在屋頂上吹風》(小說集)、《岩中花樹:十六至十八世紀的江南文人》(曆史散文集)、《曆史碎影:日常視野中的現代知識分子》,(曆史散文集)、《帝國的迷津:近代變局中的知識、人性與愛欲》(曆史散文集)、《赫德的情人》(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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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正德皇帝縱情享樂、蔑視禮儀規矩的故事,正吏和野史的記載不絕於縷。被這些記錄所製造的正德皇帝是一個荒唐而不失有趣的年輕人,一個傳統秩序的叛逆者和挑戰者,他任用宦官、佞幸和一批年輕軍官為他辦事,利用體製所賦予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專以捉弄手下那一大幫官員為能事。他是少壯派軍官們的領袖,文官們的噩夢。他要麼是個天才要麼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他於他的時代是場讓人久久緩不過勁來的恐嚇。

1505年朱厚照即位之初,宦官劉瑾夥同內臣八人結成了一個號稱“八虎”的利益共同體,這些人但知日進鷹犬、歌舞、角抵之戲來迎合朱厚照荒嬉的本性,老皇帝朱祐樘擔心的事終於出現了,他的繼承人把他遺詔裏的一切囑咐全都拋諸腦後,即位都快兩個月了,卻還日日耽於享樂。

這年八月,京城下了一場大雨。這場雨經久不歇,沒有排水係統的都城數處內澇。華蓋殿大學士劉健趁機告誡皇帝說,這都是因為沒有認真落實先帝遺命,致使遺詔成為一紙空文,所以陰陽不調,天象示警,陛下辜負了四海之望,也辜負了先帝期望,難怪上天震怒了。

朱厚照收斂了一陣子後又放任如故。宮中內侍越來越多,內府各監局任職最多的竟超過百人。提供後勤保障的光祿寺每日的供給都增加了數倍,還是不敷於用。

正德元年(1506年)十月,皇帝大婚。這是一場豪奢的婚禮。操辦婚禮大典的是禮部,一切用度悉由戶部開支。戶部的賬冊上記錄送銀三十萬兩,但實際耗費高達金八千五百二十餘量,銀五十三萬三千八百四十餘兩(《明武宗實錄》卷十八)。婚禮如此隆重,並不說明皇帝對皇後的感情多麼摯篤,而隻是因為他性喜鋪張,一切都要操辦得興興頭頭的才開心。事實上,婚後不久朱厚照就很少與皇後住在一起了,他更喜歡的是在太監們的陪伴下在皇城裏到處遊樂,騎馬、射箭、歌舞、角牴、鬥雞、擲骰子,每一樣都對這個大孩子有著持久的吸引力。

婚後第二年,皇帝開始於西華門別構禁苑,建造宮殿,使一間間相互勾連的密室如同曆史上最為荒淫的君王隋煬帝所設計的“迷樓”一般,極盡幽深曲折之能事。他把這片建築名之為豹房,專門用來養藏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美女。

盡管朱厚照執政時代的年號“正德”取自於典籍中記載的上古時代的聖王禹所行善政“正德,利用,厚生……”,但從心底裏他極端藐視父親為他樹立的儒家理想主義的那套東西,對父親倚之為臂膀的文官們也是隨心所欲地退黜。

劉健和武英殿大學士謝遷等決定合外廷九卿諸大臣的力量除掉劉瑾一夥,宮中另一派內侍之首王嶽也答應借勢發力。

彈劾“八虎”的奏疏由文章高手、戶部郎中李夢陽起草。呈送於朱厚照跟前的這封彈劾對劉瑾等八個宦官的罪狀作了大量羅列,其中諸多場景和細節令朱厚照看了也是麵紅心跳。“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蝶褻,無複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誌德。”大臣們接著指出(李夢陽隻是踏實地傳達了他們的意圖),這些無恥小人之所以不思皇天眷命隻知蠱惑皇上,並不是他們有多麼愛你敬你,而全是為了他們那個小集團的利益。祖宗大業皆係在陛下一身,萬一遊宴過度傷了心神,起居失節,把那些人碾成肉末也於事無補了。

這文章做得義正詞嚴擲地有聲,朱厚照讀完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哭了起來,連吃飯都沒了心思。也不知他是後悔而哭,還是被預言裏的那些可怕後果嚇哭了。他派了司禮太監陳寬、李榮、王嶽三人至內閣和大學士們商討處置辦法。開始,商議的結果是把劉瑾等人趕到南京,劉健、謝遷等人認為處置過輕,堅決主張誅殺。繼劉大複為兵部尚書的許進勸劉健等適可而止,過於操切怕有變。中官李榮也透露皇帝的本意是對劉瑾等八人稍作懲處,還是給皇帝留點麵子,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但劉健一句也聽不進去,他鼓勵文官們說,隻要堅持下去皇帝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他與諸大臣相約,明日早朝一起伏闕麵爭,就算劉瑾這夥人頭頸上裹著鐵皮,也要把他們的腦袋給砍下來。

被安插到吏部任主官的焦芳派人向劉瑾火速馳報了大臣們議決的意見。接到這一消息,劉瑾脖根後一根根發寒,連夜和馬永成等八人跑到乾清宮圍跪著皇帝哭泣。劉瑾更是叩首如搗蒜,哀告說,要是皇上不救我們,奴才們明天就要剁碎了喂狗去吃了。觀察到皇帝臉色稍緩,他借機挑撥皇帝和外廷文官們的關係來自救,稱這一切都是司禮監太監王嶽從中作祟,誣告王嶽勾結外廷官員,試圖達到挾持天子的目的。這話一下子擊中了朱厚照的軟肋,能不能控製外廷、文官們會不會爬到自己頭上來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好像有些醒悟過來為什麼大學士們這麼不肯放過“八虎”了。“八虎”是什麼?他們是皇帝身邊的工作人員,是親信、耳目、臂膀,剪去了這些耳目和臂膀,他們的陰謀不就可以得逞了嗎?他連夜下令逮捕司禮監大監王嶽遷送南京,命劉瑾掌司禮監,馬永成掌東廠,恢複西廠建製,由穀大用掌管。

劉健、謝遷見事已至此,向皇帝遞交了退休報告。劉健還跑到祖廟大哭一場,為未能把朱厚照教育成一個有道有君深感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先帝。對兩位大學士的請辭報告如何答複,按慣例都要經司禮監批紅。劉瑾接到這兩份請辭報告,連客氣一下都沒有就打發他們回老家去了。此前幾日,前司禮監太監王嶽在遷送南京的途中,已被劉瑾派人於半途劫殺。

劉、謝一走,劉瑾即提議焦芳任文淵閣大學士,正式入閣辦事。不久又引私黨劉宇、曹元等矯旨入閣。舊閣臣中,惟有李東陽一人留任。李東陽名義上為首輔,卻常受焦芳這些人的擺弄,雖多方彌縫,也不過是頂一個修補匠的角色。

前顧命大臣劉健、謝遷離開京城前,曾為同僚的李東陽為他們餞行,席間,李東陽數度嗚咽出聲,劉健說:你現在還有什麼好哭的?要是當初你多說一句話,你也要和我們一同回老家了。對李東陽在“倒劉”行動中的表現,譽之者說他忍辱負重保全善類,詬之者說他委蛇避禍、保全祿位,全無大臣的原則和操守,嘲之為“伴食”、“戀棧”,李以內閣重臣兼文壇領袖向來愛惜羽毛,至此竟至名節蒙塵,個中滋味也是甘苦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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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勢發展到如此地步,宦官集團已然控製了帝國的軍政大權,本有宰相之實的內閣反成了他們的附庸。以至內閣秉筆票擬都要事先探明劉瑾意圖,凡事關重大還要先送到劉瑾處請明,然後下筆。到後來,劉瑾竟把批答章奏這樣的朝廷要務都放到了自己的私宅裏進行。各府部衙門的官員稟報公事,自科道部屬以下都要在劉府前長跪,大小官員不管你是奉命出外還是調任回京,朝見結束後就要到劉瑾那裏拜會。

這種種情形,就如同一個多世紀後明朝製度最為有力的批評家黃宗羲所指出的,“宰相六部,為閹宦奉行專員而已”在他看來,這些國家重臣擔著一個行宰相之實的名義,說白了不過了一群“宮奴”。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局麵,黃宗羲認為根本性的問題還是出在製度層麵上:內閣和中央六部,從理論上說應該執朝政之總綱,“而本章之批答,稱有口傳,後有票擬”;再有“天下之財賦,先內庫而太倉”,“天下之刑獄,先東廠而後法司”,所以黃宗羲說有明一代宦官把持朝政是“格局已定,牽挽相維”,究其根本,在於人主之“多欲”。

文官們開始反擊了。但這反擊的力量是那麼弱小。這次站出來的是戴銑、李光瀚等留都南京的六個科道官。他們連章奏留劉、謝兩個顧命大臣。宦黨對這幾個不識時務的反對黨的處置是一律“廷杖除名”,即派緹騎逮到京城,杖責一頓後開除公職。有個別官員上疏試圖營救他們,也都遭受了同樣的屈辱。其中有一個叫蔣欽的南京禦史,和戴銑等人同日被捕,出獄甫三天,就上疏彈劾劉瑾,疏中說,請皇帝急誅瑾以謝天下,然後殺臣以謝瑾。奏疏遞上去後,再杖三十,下獄。當他在獄中恢複了知覺,第一件事就是繼續上疏請誅劉瑾,且言辭更為激切,說陛下不殺此賊就先殺臣,使臣得以與曆史上的龍逢、比幹等忠臣同遊地下,因為與劉瑾這樣的奸賊並生於世這在是最大的恥辱。答複他的又是廷杖三十。不幾日,蔣欽終因傷勢過重在獄中死去。

《明史》有關蔣欽的傳記把他抱著必死之心起草奏疏的情狀寫得如同一篇聊齋故事。傳記中說,當某個夜晚劉欽伏案起草時,燈下悉悉嗦嗦的似有鬼聲。蔣欽想,這可能是哪位先人的靈魂深夜造訪,讓自己停止上奏,以免罹禍吧。因此他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說,如果是先人,就請言一聲吧。不一會,從牆壁中間傳出一個淒愴的聲音,說,既然你已決定捐軀,那就切不可再有私心雜念了,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如果你緘默著不發一言,那才真的會讓先人蒙羞了,這才是更大的不孝。於是蔣欽坐下繼續奮筆,說,死即死,此稿不可易。於是牆壁中間的那個聲音消失了。

不甘緘默的官員中,還有一位後來成為十六世紀中國最偉大思想家的時任兵部武選司主事的王守仁。

自從1499年春天的一次會試中進士及第後,王守仁一直輾轉於六部中的工部、刑部、兵部等多個部門,擔任的都是觀政、主事等低級官職(任刑部主事時他有過一次任山東省鄉試副主考的經曆),論品秩從沒有超過從六品。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京官渴望著建功立業,並對時局有著異乎常人的見解。當戴銑等幾個言官從南方逮至京城時,道義的衝動使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向皇帝遞交了一份奏折,試圖救下這些正直的官員,再不濟也要爭取減輕對他們的處罰。他在奏折裏開篇名義地說,“君仁臣直”,戴銑等六人以言獲罪,想必是觸犯了皇上,但他們身為言官,對朝政提出批評意見本就是職責所係,所以,其言如善,自應嘉納,即便說錯了或者說得不完全對,皇上也應該包涵他們,以開忠諫之路。現在卻派錦衣衛把押解赴京,在皇上或許隻是稍示懲創,不是有意要拒絕一切不同意見,但群臣由此產生疑懼心理,如果再有關乎國家安危、不合祖宗體統的事情出現,皇上哪裏還能聽到那麼懇切的諫議?這將是多麼讓人遺憾的事啊,陛下想想這後果,難道不寒心嗎?他請求皇帝追收前旨,恢複戴銑等人名譽和職務。

等待他的結果,是在正德二年三月和前大學士劉健、謝遷、尚書韓文、林瀚、都禦史張敷華、郎中李夢陽等五十三名文官一起被列為“奸黨”,在金水橋南宣戒群臣,“榜示朝堂”。在責打四十大棒後他被關進錦衣衛詔獄,並在短暫的關押後勒令離開京城,前往貴州省修文縣龍場驛當一名驛丞。

此番在抑鬱屈辱中倉皇出京,日後,他要掀起一場席卷整個時代的思想風暴。

劉瑾像受傷的老虎一樣開始反噬。劉、謝已去,不足為患,他首先拿來開刀的是戶部尚書韓文。他使人誣告內庫有假鈔輸入,把韓文詔降一級勒令致仕。給事中徐昂上疏抗辨,被指斥為結黨相護,不僅徐昂被除名,韓文也被剝奪一切職務。史傳韓文出都時,身無餘資,隻騎一羸弱老騾,一路都是尋雞毛小店宿夜,曆盡困苦才回到家中。韓文的下屬、草擬倒劉奏疏的戶部郎中李夢陽也在清洗之列,先是貶為山西布政司,未及上任就勒令致仕,不久又隨便找了個借口把他下獄。

劉瑾做得最為張狂的一件事,乃是在正德三年六月把三百多名文官集體下了錦衣衛詔獄。事情的起因,是這月二十六日的午朝後,有錦衣衛校尉在禦道上發現了一封公布劉瑾罪狀的匿名信,喝問群臣,沒有一個人承認,於是劉瑾矯旨讓官員們全都跪在奉天門下。京城六月驕陽似火,地麵溫度近攝氏四十度,到天色向晚,已有三人因體力不支倒地,施救不及身亡。劉瑾見無人出來承擔責任,便命校尉把文官們全都關進了詔獄。幸有李東陽等力救,廠衛特務也查實了匿名信是內廷同類傾軋,這些官員才於第二日放歸。

前大學士劉健、謝遷在致仕三年多後繼續遭受打擊,被削藉為民。緊隨其後,不聽話的大學士王鏊也被罷斥,代之以與宦官集團交好的劉宇。劉宇本是一介武夫,由焦芳介紹結交劉瑾後,由宣大總督升任左都禦史,此人出手闊綽,第一次拜謁劉瑾以萬金為禮,劉瑾那時候收受賄賂最多不過數百金,麵對這筆巨大財富不由得大喜,說“劉先生何厚我!”竟馬上升任他為兵部尚書加太子太傅,不久,進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

前兵部尚書劉大複的遭遇更令朝士扼腕歎息。幾年前,劉大複還在兵部尚書任上時,曾處理地過廣西的一樁地司爭鬥事件。當時,思州、思恩的兩個土司岑猛和岑睿相互仇殺,鬧得不可開交,邊務向屬兵部管轄,在劉大複的幹預下,岑睿被殺,岑猛遷置福建,並在這兩個地區改土歸流。幾年後,岑猛賄賂劉瑾以圖求複故地,為把案子翻過來,劉瑾指控劉大複當年處理這樁事件時舉措失當以致釀成激變,罪當論死。後在內閣和都察院的一致反對下,劉大複改充軍廣西。焦芳為趨奉劉瑾,提出廣西離劉的老家湖北華容太近,不能太便宜他,於是再改為充軍肅州。劉大複時年已七十有三,耄耋老臣,徒步荷戈,蹣跚著前往大明門下叩首而去,觀者無不歎息泣下。

在其他內侍看來,身為“八虎”之首的劉瑾理當成為他們共同利益的代言人,使得內廷在與外廷官員的抗衡中實現利益的最大化。當初也正是出於這一目的,他們才合力把劉瑾推到了前台。但不久他們就見識了此人臉一闊就變的秉性,手中權柄不容他人染指不說,還處處故意刁難、排擠。這樣,閹宦內部漸漸生隙。劉瑾想把同樣見寵於皇帝的張永趕到南京去,兩人甚至當著朱厚照的麵大打出手。皇帝命穀大用居間調解,酒席上看上去兩人是握手言和了,背地裏卻連吃了對方的心思都有。正德五年四月,封地在寧夏的安化王以討伐劉瑾為名起兵叛亂,實是以為皇帝惑於閹宦致使朝政靡爛不可收拾,想效法成祖取而代之。劉瑾想討得這份公差,未能如願,朝廷派右都禦史楊一清總製軍務、太監張永為監軍前往處理此事。大軍行前,朱厚照身著戎裝親自送至東華門,對楊一清、張永勉勵有加,對張永更是關懷備至。劉瑾極為忌恨卻又無奈何。

楊一清知張永與劉瑾有隙,有意織納,兩人關係至為融洽。行至寧夏,楊一清說,安化王不足為患,這一小股叛亂很快就可平息,令人擔心的是國家有內患。於是連席畫掌,張永對楊一清掌心所寫“瑾”字半晌不語,麵有難色。楊一清開導說此番平叛皇帝讓你監軍,正可見出對你的信任,功成奏捷,以發瑾奸,皇帝必然會殺了劉瑾。張永也是欲除劉瑾而後快,樂得有此援手。八月十五日,楊、張率大軍回京報捷獻俘,皇帝大擺筵席勞軍,張永趁著夜間密奏劉瑾反狀,為了增強說服力,他還拿出了安化王聲討劉瑾的檄文。皇帝酒醒大半,俯首對著張永耳邊說:“奴負我。”於是連夜下令逮捕劉瑾。

到了這個時候朱厚照還不想殺了這個從東宮起就服侍自己的老奴,隻打算把他安置到鳳陽閑住。但當他看到錦衣衛校尉抄滅其家時收繳上來的數百萬金銀及無數珠玉寶玩、袞衣玉帶甲仗弓弩等到違禁物品,尤其是從劉瑾經常拿在手中把玩的一柄扇子裏搜出兩把鋒利的匕首,他這才殺機萌動,盛怒中的他說:“奴果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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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瑾的倒台起因於宦官集團的內訌,內外廷的對立和衝突並沒有得到製度性的調整,監督機製依然形同虛設,或許在朱厚照看來,這種對立和衝突並不是他執政的這些年才有的,他不願也不會站在文官集團利益的立場上去終止這種狀態。這使得在以後一個較長時段裏,這種結構性的弊病將長期存在,並成為明朝政治最終走向敗亡的隱患。況且,以朱厚照好冒險、易衝動、欲望蓬勃、富於想像力的個性和異於常人的思維方式,他才不想落入大學士們為他預設的人生道路去做一個守成之君呢。相反地,他更樂意做的是以一種幾乎是惡作劇式的心理,幹出一些讓朝臣們目瞪口呆的事來。

他愛著戎裝,喜歡舉行軍事行動,身邊親信的也多是一些年輕的軍官,他把自己弄得像個軍政府的首腦,不肯放手讓內閣或外廷的辦事機構施為,這與禮儀以及他的官員們期望他實行的官僚政治的準則無疑是不相容的。而他的好色與酗酒,也被認為與皇帝的身份不相稱的,不時受到以維護道統自居的文官們的譴責。

在本朝,朱這個姓氏乃是尊崇無比的國姓,朱厚照卻動不動就拿來賞賜給別人,隻要他喜歡的,管他是宦官、奴卒還是俘虜,都收為義子,賜姓為朱。最多的一次,他賜予一百二十七個義子國姓。其中有一個叫錢寧的,原本是宮中某太監的家奴,在劉瑾時代通過宦官勢力的提攜當上了錦衣衛百戶的小官,自從被賜予國姓,成為皇帝的親信和玩伴,很快平步青雲升為左都督,成為令人談之色變的錦衣衛詔獄的負責人,每出行拜客,名刺上赫然寫的是皇庶子。1512年,錢寧主持了豹房的擴建工程,使這一皇家遊樂場所在原有基礎上增加二百多間,加設了精舍、獵房等新設施,工部於這年底遞交的一份報告為龐大的經費支出叫苦連天:豹房之造,迄今五年,所費白金二十四萬餘兩,今又增修房屋二百餘間,國乏民貧,何以為繼?

一時間,倡優、樂工、喇嘛、術士種種奇出怪樣的人馬從四麵八方彙集豹房,日日笙歌燕舞。豹房實際上已經成了皇帝的第二朝廷。他已經很少回乾清宮了,喝醉了就拿錢寧當枕頭在豹房過夜。他微服出行的嗜好多年沒有消退,出了皇城一切遊樂項目自有錢寧給安排妥當。後來,一個叫江彬的青年軍官經錢寧介紹留在了皇帝身邊,去教坊司找樂這樣的事就改由江彬操辦了。喬裝打扮的正德皇帝和同樣更換了衣飾的內侍、校尉們,趁著夜色在京城大街上快馬馳騁,想喝酒了或者想找女人了就隨便找一個大戶人家闖將進去,恣意而為。《明武宗外紀》上這樣記載:“每見高屋大房即馳入,或索飲,或搜其婦女,居民苦之。”

據說江彬長得體格魁偉,尤其擅長馬上騎射等功夫。此人本為大同遊擊將軍,在調防到京畿時參加了幾場平息小股叛亂的戰鬥。江彬其人大膽、機敏,在戰場上更是勇猛無比。在某場遭遇戰中他曾身中三箭,其中一處貫通傷,箭簇自腮幫入耳根出,觀者無不心驚,江彬卻沒事一般拔下箭杆繼續廝殺。其人驍勇如此,正好與皇帝天性中尚武、喜好冒險的一麵一拍卻合。在經過必要的審查考察後,江彬和另一位宣府邊將許泰被留了下來,充任皇帝貼身侍衛,他最新得到的官職是都指揮僉事。很快,江彬就與朱厚照形影不離,出入豹房同臥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