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那兩個年輕的搬運工落荒而逃,連工錢都忘記討,我相信他們永遠也不會來討了,因為我告訴他們,他們適才搬運的那個粉藍色的沙發上死過人,有個年輕的小保姆在一個星期前被男主人奸殺,就在這個沙發上。

我就是在這一天認識聞先生的,他那天穿的毛衣,也是粉藍色。對於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而言,粉藍色是個十分大膽的選擇,但這顏色真的很適合聞先生,尤其是配上他那暗銀色的眼鏡,襯得他整個人都十分儒雅。

當時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遞過一個信封夾。他的手修長白皙,手腕上套著一串真正的藏天珠手鏈,與他的氣質極不搭調。更不搭調的是他大拇指上雕著佛像的翡翠扳指和頸上的玉觀音——很顯然,他害怕在我這裏沾染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是韓太太介紹我來的。”他低聲說。

“請進吧。”

聞先生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跟我進了屋,從那一刻起直到他離開,他一直雙手交叉,用力扭動著手中的扳指,每當房間裏有什麼細微的響動,他都會緊張地左右四顧。

“是韓太太介紹我來的。”聞先生坐在那個粉藍色的沙發上,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我知道。”我起身為他倒了一杯蘇打水。韓太太是我的老主顧,她聲音暗啞,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噪音,她經常從我這裏買一些質地高檔的家飾送給韓先生的情婦,因為那個情婦為韓先生生了個兒子,而她自己多年來一直一無所出。

聞先生端起杯子,卻沒有喝,他緊張兮兮地抬起頭:“是韓太太介……”

“我知道是韓太太。”我笑著坐在他對麵:“那麼韓太太一定告訴您我是做什麼生意的了,請問您想要點什麼貨?”

韓先生放下杯子,很小心地問:“您這裏都有什麼貨?”

我聳聳肩:“我這裏每一樣東西都人命關天,當然不包括這杯蘇打水。”

聞先生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重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喜歡捉弄自己的顧客,尤其是那些第一次上門的。我這麼做當然不是為了表現那點愚蠢的幽默感,而是為了試探客人的目的。是真正的收藏者?是充滿好奇心的獵奇者?是擁有一些齷齪目的的購買者?或者是想挖到大新聞的記者?

看到聞先生將整杯蘇打水一飲而盡,我淡淡地笑笑:“不知聞先生對這個盛蘇打水的杯子有沒有興趣?三個星期前,有個女高中生就是用它服藥自殺的。”

聞先生一愣,隨即杯子跌落在地上,發出聒噪的脆響。他一邊笨拙地捏著玻璃碴,一邊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會賠給你的。”說罷,他從懷裏掏出一本支票簿:“多少錢?”

“5萬。”

聞先生很大方地寫了一張5萬的支票給我,然後就局促不安地轉動著扳指。

“那麼聞先生對這些自殺者使用過的器具有沒有興趣呢?我這裏還有一根繩子和一枚刀片,使用者都已經成功自殺了,絕對貨真價實。”

聞先生訕訕地咳嗽了一聲:“還……還有別的類型的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說:“有啊,您坐的這張沙發上,曾經發生過奸殺案。”

聞先生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隨即又自覺失態,硬著頭皮重新坐了回去:“還有嗎?”

我故作神秘地笑著,起身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衣:“剛才見聞先生出手那麼爽快,所以我才肯將這件珍貴的藏品拿出來。”我邊說邊把襯衣平鋪在桌上:“還記得一年前外省那個殺人碎屍案吧?當時凶手就是穿著這件襯衣行凶的。您看看這胸前和袖口的血跡,哦,還有肩膀這裏的裂口,應該是凶手和被害人撕扯時留下的。為了這件襯衣我可是下了大工夫啊,要知道這種東西通常會作為警方的證物入檔的。”

聞先生的身子向沙發裏蹭了蹭,但他馬上想起這沙發也不幹淨,於是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挪了挪,他快速地看了那襯衣一眼,馬上將視線移開。

我無奈地笑笑:“看來聞先生並不是真的對這種收藏感興趣,若是其他的顧客,一定會對這襯衣愛不釋手。您還是請回吧,免得在這裏待久了會做噩夢。莫說我這裏的每一件擺設,就連這房子本身也是凶宅,兩年前的滅門慘案你一定聽說過,一家八口全部被凶手殺人碎屍,那案子就發生在這房子裏。”

聞先生見我下了逐客令,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猛地拎起襯衣,緊緊地攥在手裏,說:“這襯衣我要了,沙發我也要了,兩件一共300萬夠不夠?”

“夠!”

聞先生生怕我反悔似的,飛快地開了支票,然後微微鬆了一口氣,說道:“還有更猛的嗎?”

“有啊!”我將聞先生引領到臥室:“這張床,您可別小看它。上個星期剛剛破的那起幼女連環殺人案,凶手就是在這張床上連續殺害了四名女童,甭提多殘忍了!怎麼樣?”

聞先生注視著那張床,繼續問:“還有嗎?”

“當然!”我盯著他,心想這人八成受什麼刺激了,是不是我提供的每一件藏品,他都會毫不猶豫買下來?想到這裏,我繼續說道:“那就是……”

聞先生突然擺擺手打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想要一把輪胎扳手。”

“輪胎扳手?”我微微皺起眉頭,然後大驚失色道:“您不是要那把吧?!”

聞先生點點頭,我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這個案子還沒有破,恐怕不那麼好弄……”

聞先生說:“所以才更具有收藏價值,如果這個案子最終成了懸案,那這輪胎扳手就更是千金難求了。你若能搞到它,價你隨便開。”

“隨便……開?!”

“對。”

貳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有錢沒地兒花的富豪,這些富豪中又有許多性格古怪的。錢在他們眼中僅僅是一串符號,物質上的滿足已經無法填補他們骨子裏的虛空,於是他們靈魂深處那點最初的變態就慢慢膨脹起來。他們有許多奇怪的嗜好,正常點兒就斥巨資賭上身家性命去挑戰各種極限運動。不正常的呢?或者喜歡偷點小東西,或者喜歡收藏點奇怪的東西。

而他們這些怪癖,就是我的財路。兩年前我開始倒賣死者用過的各種物件,一開始僅僅是醫院裏正常死亡的人身上的衣物,後來發展到自殺者使用過的器具以及與各種凶案有關的東西。這些東西的成本都很低,甚至有些根本沒有成本,因為人們對它們避之不及,巴不得及早脫手或者拱手送人。可它們到了我的手裏,就立刻變成了價值不菲的藏品。

一年前我以超低價收購了這套凶宅,開始正式經營起我的“血色收藏館”,當然,我並沒有營業執照,也從不做宣傳,顧客全靠口口相傳,甚至新顧客需要拿著老顧客的介紹信才能在這裏買東西。我的嗅覺比記者還靈敏,行動比警察更迅速,思維比偵探還要清晰,我多數時間都在全國各地奔波,四處搜集藏品。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生意有什麼不妥,我一不殺人放火,二不坑蒙拐騙,三不傷天害理,我的每一分錢都賺得心安理得。正因為如此,對於聞先生要的貨,我才幾多顧慮,這把輪胎扳手實在非比尋常,事實上,它亦是我近期最關注的藏品之一。

最近兩個月內,本城連續發生五起車庫殺人案,案發地點都是大型商超和高檔社區的車庫。凶手從不刻意挑選作案時間,也沒有特定特征的被害人,仿佛殺人隻是隨性而為,想什麼時候殺就什麼時候殺,想殺誰就殺誰。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的凶手,就像那些隨口吐痰隨地小便的人一樣,沒品位,不講究,完全沒有公德心,隻顧著自己高興了,卻不留給廣大觀眾一丁點兒美感。

聞先生要的輪胎扳手,就是這一係列殺人案的凶器。而且,我推測凶器應該隻有一把。凶手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他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像這樣的凶手在連續作案時,往往會使用同一把凶器,因為凶器越多,可能留下的線索也就越多,凶手暴露的機會也就越多。

我之所以對聞先生的請求猶豫再三,是因為這個案子目前正在偵破中,警方也在尋找這把輪胎扳手,這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倘若最終我得到了它,並賣給了聞先生,那就是妨礙警方破案——這違背我的經營原則。

況且,聞先生顯然不是一個狂熱的收藏者,他要這把輪胎扳手一定另有目的,而那個目的說不定就是為了包庇凶手,我若遂了他的願,那就是助紂為虐。

可是,聞先生那句“價隨便開”極具誘惑力,他先是爽快地賠了杯子,又出天價買下襯衣和沙發,就是向我傳遞一個信息——他不在乎錢。

那他在乎的是什麼?

叁誰跟錢有仇呢?

反正我沒有。我不但沒有,還和那些熱衷於收藏死人東西的變態富翁們一樣,狂熱地收藏著財富。每天晚上,我隻有在一一清點完自己名下的財產、數完自己的存折上有幾位數之後,才會滿足地睡去。你可以鄙視我,我就是這麼俗,因為我曾經窮過,且窮怕了。我那含辛茹苦將我養大的父親,死於一場並不致命的疾病;被我一直視為偶像的姐姐,為了能在這個城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而做了別人的情婦、淪為生育工具;我曾經摯愛的男友,為了每個月能多掙800塊工資而和他的女上司珠胎暗結。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沒有錢!

我決定接這筆單子,但前提是要調查清楚聞先生的真正目的。倘若他真的僅僅是想收藏,或者是出於某種並不邪惡的目的,我會用盡自己的方式找到凶器,然後提供給警方。等凶手被擒後,我再想辦法把輪胎扳手弄出來賣給聞先生。雖然這麼做頗費周折,而且成本也會變高,但我求的是心安理得。況且,多出的成本我自然會算在聞先生那裏。

調查聞先生並不難。

他是本城有名的房地產商,實力雄厚,目前北城區的拆遷改建計劃正是由他的公司主要負責。他早年喪妻,一直未娶,獨自將兒子撫養成人。他的兒子今年17歲,據說在一所全封閉式的貴族學校讀書。聞先生在業界口碑很好,他為人謙遜,生活作風端正,從不花天酒地。他在生意場上從未咄咄逼人,甚至有項目時還常給業內的小公司分一杯羹,就算在不得不和競爭對手針鋒相對的時候,他也會為對手留一條活路。他學識淵博,是本市經濟學院的名譽副校長,去年還被評為十大傑出青年。

聞先生不但本人無可挑剔,在核實了凶殺案的時間後,聞先生也完全可以排除嫌疑。在那五起凶案發生的時候,聞先生都在公共場合,要麼在參加市政府召開的城市改建會,要麼在工地視察,總之他根本不可能有時間作案,當然更不會是凶手。

那麼聞先生到底要那把輪胎扳手做什麼呢?難道真的僅僅是出於收藏怪癖?可聞先生那天的表現,又實在不像對這種東西有興趣的樣子。

看來隻能從韓太太那裏側麵了解一下了。

想到這裏,我撥通了姐姐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裏麵隱約傳出孩子的哭聲。

“姐……”

“劉阿姨,你把孩子抱起來哄哄,讓他別哭了!”姐姐拿著電話衝一旁喊了一聲,才對我說:“喂?最近好不好?”

“挺好的。”我淡淡地說:“最近韓太太又給你送東西去了吧?”

“嗯,是有那麼一兩件,都是從你那兒買的吧?隨她去吧,我又不在乎這些,就當收藏古玩了。你說,那些有錢人收藏的古玩,當年用過那些玩意兒的人不都早死了嗎?況且,她送我這些東西,既能讓她暗地裏解恨,又能照顧你生意,一舉兩得。”

“知道你不在乎這些東西,我才肯賣她的。”說到這裏,我遲疑了幾秒,問道:“姐,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開他?”

姐姐歎了口氣:“說實話,我對男人早死心了,原本想生了孩子就遠走高飛的,可是現在孩子這麼小,我實在舍不得……況且,韓太太現在表麵上也認可我的存在了,有時候還和老韓一起留在這裏吃飯。”

我不屑地撇撇嘴,心道,這個韓先生倒真會享齊人之福,隨即,我轉入正題:“對了,你最近有沒有聽韓太太提到過什麼特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