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陸府境況(1 / 3)

船駛到江邊,船夫周五輕輕喚了聲:“陸小姐。”阿鳥便掀了簾子進來,遞過披風意示我穿上,我放下毛筆伸手壓了壓被風帶起的宣紙:“阿鳥,你幫我看看這‘歸’字寫的可好?”阿鳥踱到我身側,探頭細細望了一會,道:“小姐這回陸府一路上不都寫著它麼?如今已到京都,眼下陸府也近在咫尺,這‘歸’字自然是有看頭的。”我接過披風穿好才幽幽開口:“這歸的好不好,總的有人說了算。”隨即快步走出船艙。

初秋的風迎麵拍來,我攏了攏領口,周五正在岸邊的蘆葦叢裏拴船索,見我杵在船頭,忙喊道:“陸小姐,放心,可以上岸了。”幾隻暮歸的老鳥驚叫著四處飛散,我心頭一暖,微微笑道:“五叔,就此別過了,這些日子多得您照料。”漢子有點靦腆地避開我的視線:“咳,小女靜秋還得您府上照看著,別介,這點小事兒…”我想父女倆也該好些日子不曾見麵了,便道:“靜秋也是時候回來孝順您了。”周五有些喜出望外,卻道:“別,陸小姐,就讓她多曆練幾年,丫頭倔的很。”我見狀也不再多言。靜秋十歲便到陸府了,那會兒我時常乘搭周五的船回京都,見他們兩父女依靠著微薄的收入艱難過日,正在長身子骨的靜秋瘦骨如柴,一念之下就將她帶回陸府留在母親的身邊。

剛別過周五,遠處陸福便驅著馬車趕了上來,下了馬車,微歉道:“三小姐,老爺吩咐小的在此等候,方聽聞剛下的船,不想卻已到了此處,讓小姐久等了。”我抬抬手:“不礙事。”便由著阿鳥攙扶著上了馬車,車輛一路顛簸向南。

半個時辰路途下來,漸覺疲憊,呼吸有些不順暢,便依著阿鳥假寐。正閉目養神之際,馬車猝不及防一個急刹,阿鳥忙攬住我向前傾的身子,我嚇得胡亂抓著窗欞驚呼出聲,阿鳥見狀急急幫我拍背順氣,一邊惱道:“管家,怎的這般魯莽!”沉靜少頃,方見陸福探頭進來,一臉不安:“三小姐,前方墨將軍領軍出征正打此經過,方圓幾裏都得讓軍先行,我們需要在這耽擱些時候。”我坐直身子,點點頭:“他們是保家衛國的將士,我們理應如此。”轉念一想,便問起阿鳥:“阿鳥,這墨將軍可是墨首捷老將軍?”阿鳥一臉茫然,顯然被我問倒了,倒是陸福插了話:“不,三小姐,是墨老將軍之子,墨辛離。”這回我倒懵了,墨首捷隻有三子,嫡子墨明和次子墨錚均為發妻葉氏所出,幺子墨路則是妾侍王氏所生,可不曾有喚為墨辛離的。估疑間,不覺開口道:“管家,這墨辛離可是墨家哪位公子易改的字?”簾布後陸福搖搖頭,望望已前進至身旁的軍隊,小聲道:“民間道是墨家的私生子,前些年才得以尋回,聽聞此人氣宇不凡,文韜武略,智勇雙全,是個將領之才,老將軍甚是歡喜,剛認親一年多便帶其經戰沙場,去年才剛剛獲得聖上懿授,年僅十九便是將軍了。”不難聽出陸福語氣中那股淡淡的讚許之情。我卻不免有些訝然,縱使墨辛離再有才華,墨首捷再喜愛這後來的兒子,也不至於放棄多年以來寄托在墨明身上的希望,其對墨明極盡精力的培養,整個大複國有誰不曉,這就把相認幾年的墨辛離保上了將軍位,最淺層來看,難料墨明會服氣,不知這事前事後又怎樣的曲折。

正思想間,阿鳥道:“小姐,這將軍確實一表人才。”我抬眼順著她掀起的簾子望去,隻見隊伍中,在落日餘暉承托裏,一匹青鬃馬背上那人銀色鎧甲加身,頭盔下雙目如鷹,眼神篤定,赤披風隨風飄揚,佩於身側的戰劍若隱若現,令人不寒而栗。看著漸漸遠去的人影,我也不由有些噤聲,許久方道:“確實。”

此番折騰至近夜才算到達陸府。

才下馬車,靜秋便迎了出來,握住我手臂不由分說搖起來:“三小姐,你可回來了,二夫人操壞了心。”我被她晃得一陣眩暈,抬眼意示阿鳥將其拉了開來。陸福在一旁道:“三小姐,小的這就去告訴老爺。”我點頭:“我先到母親那,稍後便向父親請安。”陸福應聲先行。

未踏入隨心園已聞到濃鬱的雛菊香,靜秋欣喜道:“二夫人種的菊花滿園子的開了。”果然見一片金黃在夜色中搖曳生輝。

母親許是等累了,伏在石桌上淺睡,我輕輕遣退阿鳥與靜秋,上前伸手握緊母親冰冷的手指,輕喚:“娘親。”母親有些錯愕的醒過來,見是我,濕了眼眶,反握住我的手:“喜兒,回來了,娘給你泡了這花茶。”忙端起石桌上的那杯茶,許是太匆忙,茶水灑溢在她指縫間,母親有些失神,片刻後,喚道:“靜秋,靜秋…。”我立刻接過她手上的茶杯:“娘,這茶不涼,喜兒喜歡溫茶,可以喝的。”話畢匆匆咽下幾口,母親終於抑製不住,哽咽道:“喜兒,娘親本是想讓你一回到家便能溫暖些,可這不覺竟睡著了…娘不知怎的就…”我抱住已經泣不成聲的母親,安慰道:“娘,喜兒這不是好好的麼,縱使再冷,見到娘也是溫暖的。”母親抬手輕撫我發頂,泣道:“你爹爹這番應不會再讓你離開了,這麼多年,娘親不能這樣下去啊…”我心一沉,這些年母親是如何走過來的,其中最大寂寞皆因我而起,我又何嚐不想留在這陸府,留在母親的身邊?正欲開口,靜秋便進來道:“三小姐,二夫人,老爺在前廳等候用晚膳。”我幫母親擦拭臉頰的淚水,拉起她的手正欲往外走,母親卻止步不前,我回頭見她淚水又流了下來,忙道:“怎麼了娘?”母親掙脫我的手:“喜兒,你去吧,娘親想為你誦經祈福。”我看出母親眼裏的不安,便也不勉強:“那娘親多加注意身體。”母親頷首。我這才出了隨心園。

前廳已是滿座,個個麵如春風,燦爛無比,不禁心寒,恬靜的母親怎會融得入這般陽光之中。陸資賀見我獨身木然立於一旁,待我坐下後,像是疑問般:“喜兒,你娘親呢?”我未開口,劉雪伶卻搶過話尾:“老爺,如今是喜兒回家的日子,好姐姐是喜兒的娘親,自然是要留在私下娘倆說個悄悄話,不礙於吃飯的時候。”語畢,笑著徑自喂懷裏的陸蹤吃了一口飯。陸資賀麵無異色,唐月出聲圓場:“雪伶,這既然是喜兒和思好的事,我們就該說說我們和喜兒的事,來來,都先別說,吃飯要緊。”陸焉也往我碗裏夾了一塊紅燒魚:“妹妹,我記得你最喜愛這魚肉,張嫂的手藝可好了,嚐嚐。”我視線落在眼前這塊肉上,心裏五味雜糧,卻道:“娘親有些乏,我便讓她歇息下了。”眾人顯然被我這突然一語愣住了,統統噤了聲,陸資賀也看了我一眼,方道:“也罷,你娘親本就身子弱,多歇息有益無害。”我順理應了聲:“是。”

靜默間,一男子急急忙忙跑進,一身暗色衣衫稍顯混亂地包裹住他偏瘦的身形,麵上倒是白淨,眼裏滿是稚氣,嘴裏不停叨念:“喜兒…喜兒妹妹呢?”我尋聲望去,見來人,忙迎上去,道:“哥哥,喜兒在這。”陸然走上前,仔仔細細望著我好一會,才喜上眉梢,遞來手上抓著的兩個饅頭,跺起腳來:“喜兒,喜兒,你看,哥哥給你挑了最大的。”我接過饅頭,深深咬一口,喉嚨有些苦澀,唯有這個傻哥哥才是真的對我想要什麼上心吧…這時,張嫂慌忙追來,氣喘兮兮:“老爺,大少爺他…”見這嚴肅的氛圍,也不敢多言其它。唐月向陸然伸出手,喚道:“然兒,過來,你先讓喜兒吃個飯,喜兒剛回來肯定餓了。”陸焉也道:“哥哥,你要聽娘親的話。”陸然這才不情願的踱到唐月身邊坐下,不滿道:“娘親,喜兒喜歡我的饅頭,才不要吃飯呢!”我微笑著看向陸然,:“不,哥哥,喜兒都要吃。”低頭便認真吃起飯,盡管一頓下來索然無味。

回到隨春園,喚阿鳥搬來紙墨筆硯,抬手寫下心中所想,嗬氣吹幹墨跡,入好信封,寫上:幽風師父親啟。吩咐阿鳥抱來信鴿,把信傳了出去。在泰然莊這信鴿素來是來寺飼養管理的,信中內容必然最好不能讓來寺看了去。

夜漸深,交代阿鳥明早早些過來,便相繼睡去。

次日清晨,阿鳥敲了門進來,混混沉沉間,隻聽她在屏風外輕聲道:“小姐,時候不早了。”我忙一凜翻身起來,問道:“娘親可起來了?”阿鳥推開裏間的窗門,轉身道:“已經在誦經了。”我洗漱完畢,套了件外衫就往誦經房去。

佛像前,母親跪坐在禪墊上,手指有理不絮地數著念珠。我也跪坐於另一個禪墊上,調整好姿勢,閉目雙手合十擺於胸前。母親停了手指的活動,柔聲道:“喜兒,你可知為何這些年你父親一直留你在泰然莊?”我不語,微微張開眼,讓光一縷縷進入眼簾。母親繼續道:“那時候你出生,他便猜疑你並非親生,加之你打娘胎出來就患有和那人一樣的病疾,七歲那年他終是忍不住了,尋了泰然莊送你去…”母親略顯激動,淚水由眼角落下,斷斷續續,似在告訴自己:“不怨他,不怨他,我不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