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在金角灣談起故鄉(1 / 3)

艾瑪

M女士微微彎曲著身子,疾步離開會場,走到室外回廊拐角處一扇不太有人經過的窗前接聽電話。電話是M女士的丈夫打過來的。

“你不回來了嗎?”丈夫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無奈。

M女士把一根手指點到窗玻璃上去,好像隻要再使一點兒勁,她的手指就可以穿透玻璃伸進窗外的一片濃綠裏。窗外生長著一叢翠竹。M女士不曾料想到在這個僻遠的北方邊陲小城,H城,這個每年一到十月就大雪飄飄的地方,竟然會有這麼一叢竹子,而且長得這樣好。M女士微微偏著頭,把一隻耳朵貼在手機上,記起來兩天前從機場到這賓館的路上,沿途看到的不外乎是鬆柏,還有白樺。而這裏,回廊拐角處隱蔽的窗外,卻葳蕤地生長著南方形體秀美的竹子。M女士一時有些困惑。電話裏丈夫的聲音透著氣惱、無奈,或許,還有一絲,鄙視。是的,鄙視!

一個月以前,M女士的丈夫就告訴過她,這個周末,他們要一起回L縣,去給丈夫的母親——M女士的婆婆過八十大壽。給婆婆的禮物M女士早已準備好了,放在丈夫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隻是,婆婆的壽宴,L縣的某副縣長,丈夫的高中同學,也不免會隆重到場。副縣長和M女士的丈夫從小在縣城的同一條街道上長大。三年前,他的女兒高中畢業報考M女士的母校,總分差一分未達錄取線,副縣長不知是從哪裏得知,M女士本科時期的輔導員,M女士的恩師,現在已是那所大學的校長。於是副縣長親自來C城找M女士。這件事M女士並未辦成。她鼓足勇氣給老師打了個電話,結果隻是寒暄一陣了事——她簡直無法開口談這樣的事。後來副縣長的女兒上了另外的一所大學,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副縣長向M女士的丈夫透露,接下來女兒打算報考M女士的研究生。

“這回不用你求人了,一定要幫一幫。”M女士的丈夫曾這樣對她說。

可到底要怎麼幫呢?M女士困惑得很。

“......你不能總是這樣!”最後丈夫在電話裏異常惱怒地說。

M女士知道丈夫的惱怒不是因為預感到她不趕回去慶賀婆婆的生日,而是預感到,她,M女士,盡管年過不惑,卻依然是不可以被指望的。

“他一定很失望。”M女士想。她強烈地感受到了丈夫話語裏責備的意味,於是有些羞慚地沉默了。M女士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玻璃上漫無目的地劃來劃去,隔著一層玻璃,那些密密實實的竹葉與她的手指親密接觸,它們緊緊貼附在窗玻璃上,擠擠挨挨的,讓她感受到了一種蓬勃的生命力。M女士仿佛聽到了它們隔窗發出的孩子般熱鬧而活潑的吵嚷聲。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八月,外麵的太陽明晃晃的,但賓館裏冷氣很足。M女士收了電話,把頭靠在涼絲絲的窗玻璃上,心裏突然生出了對旅行的渴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起初M女士來H城開會的時候,她完全沒有考慮旅行,而是定了會後第二天的返程機票。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要這樣急。M女士邊往會場走邊想。

主席台上的一排座位已空出了好幾個。在她接電話的時候,領導們已相繼發表完講話退場了。此刻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眉頭緊鎖的女教授在做報告。M女士曾在兩年前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見到過女教授與一位男教授吵架。作為學界出了名的硬綠派,女教授一向主張對濕地進行立法保護,且反對任何帶有營利性質的對濕地的利用。M女士記得當時女教授拍了桌子,一副火氣很大的樣子。後來有不少人背地裏打趣說女教授是在更年期。

當務之急,是要趕緊製定一部濕地保護法。女教授打著淩厲的手勢,斬釘截鐵地說。

兩天後,M女士到了E國一個與H城隔河相望的叫金角灣的地方。

金角灣是一個美麗的海灣,很少能看到高樓大廈。整個海灣就像一個彎彎的牛角,岸邊是高低起伏的山巒,牛角內的水麵上,泊滿了大小不等的船舶和軍艦。岸邊被刷成黃色或紅色的房子順著山勢向四周鋪開,隱入鬱鬱蔥蔥的樹林中。M女士下榻在靠近海灣一角的一個小旅店裏。這個小旅店是由一個叫老楊的中國人開辦的,M女士在H城工作的熱愛旅遊的同學推薦了這家小店,幹淨,安靜,食宿的價格也非常合理,在H城那些喜歡出國自助遊的朋友們中有很好的口碑。M女士打算在這裏待上一周左右的時間。

接下來的幾天裏,M女士信步穿梭在金角灣的大街小巷,迎麵而來的都是些身材高大健碩的人,說著她基本上完全陌生的語言。M女士隨身帶了一個小本子,記下每一個岔路口的標誌,以便自己在傍晚的時候能準確地找回旅店去。M女士很享受獨自行走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感覺。

有一天,她在一座教堂旁邊的小樹林裏待了一個下午,呼吸著異常清新的空氣,傾聽林中啾啾的鳥鳴,M女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這片樹林是人工林,大部分樹木都是蒙古櫟,北方的樹種,樹葉橢圓且細小,樹幹卻高大挺拔,是她以前不常見的。倒是在林地上的雜草中,她看到了一莖非常熟悉的蒿草,與家鄉的蒿草並無二致。她有一絲欣喜,仿佛是它們追隨著她的腳步,來到了這異國他鄉。有一對新人被眾人簇擁著從教堂出來,他們興高采烈地從M女士麵前的小路上經過,新娘子提著婚紗的下擺,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和新郞親吻。他們走過去後,樹林也仿佛得到了祝福,顯得格外安靜祥和。有那麼一瞬間,M女士想到了她的丈夫,想到了他失望而有些氣急敗壞的臉——也就是一瞬間而已。“你真應該去學學成功學!”她的丈夫曾戲謔地給她建議。M女士不知道什麼是成功學,她曾背著丈夫到辦公室上網搜了搜,發現成功學就是教你怎麼成為有錢人的學問,時下非常流行,受到很多年輕人的追捧。“有偉大成就的人,向來善於自我管理”、“開發個人潛能”、“三個月賺到一百萬”,諸如此類的話讓她看得有些雲裏霧裏。那日回家的路上,看著人流湧動、車來車往異常忙碌的街道,M女士頭一次在心裏生出了對這世界的,懼怕。

還有一天,M女士獨自一人來到了海邊的一個小廣場上,她和一個包著黃色頭巾、穿褐色長裙的老大娘在一張長椅上坐了很久。老人的腳前放著一隻藤筐,裏麵放著幾把蔬菜、一些土豆,還有幾個碩大的新鮮的蘑菇。有一個長著一頭紅發、穿著一條鬆鬆垮垮牛仔褲的中年女人路過,買走了一把蔬菜。整整一天,老人除了到廣場另一側賣麵包的小販那買過一隻黑麵包充饑外,就沒有離開過這張長椅。M女士到海邊喂了會兒海鷗,又好奇地跟拍了一個帶著兩個孩子跳舞乞討的吉普賽婦女,回來看見老人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既不吆喝,也不換個地方去碰碰運氣。M女士走回到長椅前坐下,內心裏那點兒莫名的隱隱的焦慮一下子消失了。黃昏很快來臨,M女士起身離開廣場的時候,從那位老人手裏買了一隻蘑菇往回走。華燈初上,路邊有不少戀人相擁而行。M女士手中的蘑菇散發著一種帶著土腥氣的淡淡的香味,褐色的表麵上滿是深褐色的小圓點。氣味、顏色和形狀都是她熟悉的,很像她家鄉的一種野生菌,叫綠豆菌的,隻不過這個要大許多,拿在手中簡直像一把小傘。

M女士回到旅店,老板老楊端過來一杯紅茶迎上來說:“哈,今天回來得晚了點兒啊。”

“一個人走在這個城市,真的有那麼不安全嗎?”M女士問。

“倒也不是。隻是以前有遊客出過事,後來就總想著還是要提醒一下大家注意安全。”

“出了什麼事?”

“一個人,因為一點意外,沒能活著回去。這樣的事可能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發生,在國內,也不能說沒有。隻不過現在我們的雙腳終歸是踩在別人的土地上,人生,地亦不熟,小心一點的好。我以前做導遊,公司培訓的時候,聽到過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老楊笑了笑,道,“我在這邊五年了,我又了解它多少呢?畢竟已不是我們的地方,注意安全是必要的——你今天都逛了哪些地方?”

“隨便走走,什麼海洋街,富金街,還有廣場......”

“哦,你覺得海洋街怎麼樣?”老楊問。

“一條繁華漂亮的街道,很有異國風情。”

老楊看著M女士道:“我的祖父就是在海洋街出生的。”

M女士不解地看著他。老楊一邊麻利地擦著桌椅,一邊說:“以前它叫北京街,我祖父八歲的時候回的中國。後來他一直想過來看看,想找到他祖父的墓地拜一拜。他死得早了些,一九八三年吧,那時出趟門有多難!”老楊說著,指了指M女士手中的蘑菇說,“H城周圍的山林裏也能采到這樣大的蘑菇,我祖父死前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要吃那種用洋蔥、西紅柿和牛奶燜熟的蘑菇。那時很難買到鮮牛奶,我父親為此養了一頭母山羊。嗬嗬,很奇怪吧,幾乎是每餐不斷呢。除了我祖父,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喜歡那種又黏又膻的味道,我們都愛用蘑菇燉小雞吃,或是用排骨煲蘑菇湯喝。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一家人吃飯的時候,我祖父的麵前總是有那麼一碗酸溜溜的奶汁蘑菇,一直到他去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祖父坐在餐桌邊,吃那種黏稠的燒蘑菇時的情景。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吃那氣味怪異的菜,總感覺他,哪裏是我的祖父?嗬嗬,簡直就像個外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