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光榮的弱勢群體(1 / 3)

賀紹俊

21世紀的短篇小說,我不得不承認它是一個弱勢群體。短篇小說無需與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去爭寵,我們應該清醒地意識到,隨著社會審美風尚的流變,人們對小說的要求已經難以承載在短篇小說之中了。但是弱勢群體仍是一個群體,它仍在生存著,且活躍著,甚至從辯證法的角度看,弱勢群體正是強者橫行天下的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更重要的是,弱勢群體的判斷不過來自文壇一個時期的流行時尚,並不能證明短篇小說的內心就是懦弱的,恰恰相反,因為短篇小說並不趨附時尚,倒顯出它的獨特價值,隻是這種價值被時尚所疏遠罷了。我由此想到了張惠雯的《水晶孩童》,小說中的那個水晶孩童,真像是作者專門為21世紀的短篇小說所塑造的一個象征物。母親生下了一個美麗至極的孩童,但孩童美麗得怪異,他沒有肉身,是一塊人形水晶。作者說他是“非人間的美麗”,“他幾乎具有一切最純潔美麗的孩童特征,但是脆弱,脆弱得毫無用處。”這樣的描寫完全就是21世紀短篇小說的真實寫照。短篇小說是美麗的,因為隻有短篇小說還在承載著純小說的審美功能,但短篇小說又是脆弱的,因為它無法適應市場化和娛樂化的需求,它隻能蜷縮在文學期刊裏。小說中的水晶孩童不是也隻能被母親關在院子裏嗎。因此站在短篇小說的立場上,我們要特別感謝目前尚存在著的上百種文學期刊,這些文學期刊的勢力範圍雖然在各種新媒體的侵略下變得越來越萎縮,但隻要這些文學期刊還存在,短篇小說就不會滅亡。說起來,21世紀短篇小說的處境比起那個水晶孩童的處境要好多了,水晶孩童最終在人們瘋狂榨取他的眼淚的情景下虛弱地死去,但21世紀的短篇小說還沒有死亡的征兆。因為文學期刊在經曆了九十年代以來的生存危機的低穀後,目前隨著社會整體的文化環境的逐步改善,也站住了腳,挺起了腰杆。文學期刊是短篇小說生命線,雖然未來的文化前景仍是迷茫的,但我要衷心祈禱文學期刊的日子越來越好。

事實上,新世紀前後,短篇小說日見式微的形勢就已經相當明朗了。當年我曾寫過倡導短篇小說的文章,曾這樣描述短篇小說不被重視的原因:“短篇小說是什麼?要較起真來,這個問題還很難說得清楚。短篇小說看來是一個篇幅的限製,二萬字以下的一般就作短篇處理,這似乎是文學刊物通用的方式,那為什麼二萬一、二萬五就不能叫短篇,隻能叫中篇。這樣提問題不是抬杠嗎?但抬杠有抬杠的道理。因為過去是沒有短篇和中篇之分的。而在沒有中短篇之分的現代文學史上,出現了多少精彩的短篇小說!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篇小說成為最走紅的樣式,從此短篇小說就日見式微。莫非要怪中篇小說搶走了短篇的風水寶地?這樣責怪並不冤枉。今天的小說樣式屬於新文化運動推進下誕生的現代小說,而首先得到充分發展的又是短篇小說。大致上說,短篇小說由兩大材料構成,一是故事因素,一是藝術意蘊。現代文學史上的小說大家顯然在這兩個方麵得到了齊頭並進的發展。當然這也是客觀上決定了作家們不得不在兩個方麵齊頭並進地發展,因為短篇小說必須由這兩個方麵組成,缺一而不可。後來由於對故事因素的格外注重而不斷地拉長了篇幅,於是中篇小說就成為了一種獨立的樣式。中篇小說使作家能把故事演繹得更精彩,更好看;但是,中篇小說的興起也使得作家隻把注意力放在故事因素上,而忽視了小說的藝術意蘊。讀者讀中篇,由於被故事的精彩所吸引,就不會在意小說的藝術意蘊。這真是所謂的‘一俊遮百醜’。長此以往,便形成了一個不注重藝術意蘊的創作環境,作家藝術意蘊的整體素質也大幅度地下降。問題是作家們對此毫無知覺,因為他們寫中篇寫得正得心應手,他們的中篇又那麼的叫響,他們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但讓他們再寫短篇小說就顯得捉襟見肘了,因為短篇上的‘醜’是無法遮掩住的。”

今天來看這段話,雖然基本還站得住腳,但有一點是需要加以補充說明的,就是短篇小說並非天生的不注重故事性。應該說,人們需要讀小說,首先還是因為小說是講故事的。我們現在所流行的短篇小說基本上是從五四前後誕生的現代短篇小說發展過來的,現代短篇小說又是在西方短篇小說的基礎上醞釀成形的。當年胡適曾對短篇小說作過這樣的定義:“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從這裏也可以看出,胡適還是將定義建立在故事的基礎之上,隻不過對於短篇小說來說,因其篇幅短,就要用最經濟的手段,要選取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但在創作實踐中,作家們才發現,“經濟”和“精彩”這兩個詞真是考量一個人的功力,遠沒有講一個離奇的故事那麼討巧。於是,功力不夠的作家,或者不願在這方麵下功力的作家寧願為了把故事講充分而拉長篇幅。而作家們講故事大致上都會終止在三萬字上下,事實證明,這個長度基本上就是一個好故事的時間長度,既然大家都這麼寫,就幹脆將其命名為中篇小說。中篇小說這一樣式可以說完全是小說的故事因素發展而來的。既然故事因素的長處被中篇小說占去了,短篇小說就應該在藝術意蘊上做文章。自然也有不少作家勇於迎接這一挑戰,魯迅毫無疑問是現代小說史上的短篇小說大家,他也是中國現代短篇小說的開創者之一。魯迅在他開始短篇小說創作之前就對短篇小說的特質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當年他和周作人共同翻譯和編輯《域外小說集》時,接觸了大量的西方短篇小說名作。但後來他發現,讀慣了一二百回章回體的中國讀者並不喜歡短篇小說,魯迅說:“《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過的人,往往搖頭說:‘以為他才開頭,卻已完了!’那時短篇小說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於無物。”短篇便等於無物,顯然是針對故事來說的,如果單純為了尋求故事性,短篇的篇幅的確不能解氣。既然如此,短篇小說就必須到故事以外去尋找東西,使短篇小說變得“有物”。魯迅後來寫短篇小說確實就是這麼做的。如《社戲》,是在緬懷童年情趣上做文章,如《藥》和《祝福》,是在揭示事件和人物背後的內涵。魯迅的小說整體來說更注重於精神的開掘,可以將其稱為“精神小說”。將短篇小說變得“有物”的途徑應該不止一條,比如有的把情感和情緒渲染得非常飽滿,有的則是寫得富有詩意,不妨將這些短篇小說稱之為“情緒小說”、“詩性小說”。

中國現代的短篇小說從“五四”寫起,一直寫到21世紀,經曆了一個世紀的反複磨煉,應該說已經成為了一個相當成熟的文體了。21世紀前後出現了一係列的社會的和文化的變革,比如市場經濟、互聯網、建立在高科技基礎上的新媒體,等等,這些變革對文學的衝擊不容低估。但唯有短篇小說似乎在這些外來的衝擊下顯得無動於衷。這說明短篇小說這一文體已經成熟為一個相當堅固的堡壘,它代表了傳統小說的審美形態,不會去適應外在的變化。因此,短篇小說在新世紀以後逐漸式微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從一定意義上說,短篇小說的式微,是短篇小說呈現自己成熟的一種方式。因為自21世紀以來,文學生產係統在現代化的不斷加速進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文學已經不像傳統時代那樣基本上統一在一條文學鏈上,而是處於多樣化的、生態化的文學環境之中,文學一方麵更加豐富多樣,另一方麵也變異得非常厲害,純正的文學顯得相當脆弱。為了適應新的文學生產環境,許多文學樣式不得不改頭換麵,而改來改去無非是兩種方式,一是把許多適應當下消費時代的新因素強行往文學裏麵塞,二是把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性盡可能地淡化。但文學為了適應消費時代的改變,帶來的並不是文學的新生,而是文學的泛化、矮化和俗化。當然,以達爾文主義來看這些會是一個樂觀的結論,因為優勝劣汰,舊的文學死亡了,會誕生一個新的文學形態,比如網絡文學、手機文學。但我始終認為,文化和文學拒絕進化論。因此,能夠將一種傳統的文學形態保存完好,將是人類文明的幸事。從這個角度來看待短篇小說的式微,就能發現其中所包含的積極意義。這種式微其實是一種有力的退守,保持自己的純粹性。因此,我在編選21世紀的短篇小說時,並不以新世紀為衡量標準,而是將舊世紀作為圭臬。事實上,21世紀以來比較好的短篇小說,都可以從中看到一個傳統的影子;而21世紀以來比較成熟的短篇小說作家,也都是在藝術意蘊上下工夫。正是這一原因,21世紀以來的短篇小說就成為了保持文學性的重要文體,許多作家通過短篇小說的寫作,磨礪了自己的文學性。而短篇小說的價值和意義也在於此。因此在具體介紹21世紀短篇小說時,我寧願冒著被人們批評為形式主義者的風險,不從小說所反映的社會內容的角度去介紹,而從小說藝術意蘊的特點去介紹。如果有人批評,我也要辯解幾句,事實上,小說的內容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當我們談短篇小說的藝術意蘊時,就會發現,藝術意蘊其實就是作家處理內容的特殊方式,通過這種特殊方式,作家強化了內容中的某些方麵。

穩定的陣營。21世紀以來的文學越來越顯得躁動不安,相比之下,短篇小說是心安淡定的境界。這首先得益於短篇小說基本形成了一個比較穩定的寫作陣營。在短篇小說麵前,作家大概是最沒有市場、娛樂、時尚等方麵的誘惑和欲望了,誘惑是來自外界,欲望是來自內心,從裏到外都是如此清靜。更大的原因就在於短篇小說成為作家的一種文學寄托和文學傾訴。蘇童就說過,他“患有短篇‘病’,......它會不時地跳出來,像一個神靈操縱我的創作神經,使我深陷於類似夢幻的情緒中,紅著眼睛營造短篇精品”。劉慶邦更是提出了“短篇小說的精神”,他所說的短篇小說精神是:“對純文學藝術的不懈追求精神;勇於和市場化、商品化對抗的永不妥協的精神;耐心在細部精雕細刻、一絲不苟的精神;講究語言韻味的精神;知難而進的精神。”這兩位作家都是短篇小說陣營中的主將,新世紀以來,蘇童的《白雪豬頭》《傘》《人民的魚》《騎兵》《西瓜船》《私宴》《堂兄弟》《茨菰》《香草營》等,劉慶邦寫的《信》《相家》《何處是家園》《金色小調》《摸刀》《到處都很幹淨》《月亮風箏》《月光下的芝麻地》等,都稱得上是短篇佳構。顯然,他們每年都在短篇小說寫作上花了不少的時間和心血。像他們一樣幾乎每年都有短篇小說發表的作家還可以開列出:遲子建、範小青、王祥夫、鐵凝、裘山山、阿成、畢飛宇、葉彌、石舒清、魏微、戴來、金仁順、郭文斌等。讓人欣慰的則是,不斷會有新的作家加入到短篇小說的陣營中來,如最近兩三年湧現出來的魯敏、徐則臣、付秀瑩、艾瑪、笛安、甫躍輝、鄭小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