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四“廬陵學案”中,列王安石、曾鞏同為廬陵門下士。的確,王、曾二人在對揚雄的推崇,對“一道德”的熱衷,對《洪範傳》的詮釋上,都極其相似。王安石與曾鞏的交遊,也是“平生以道義相附”。但由於對“道”的理解不同,此“道”非彼“道”,因此,二人學術取向上也表現出若幹不同。曾鞏恪守儒家原典,力排異端,乃至被後人尊奉為理學先驅。劉熏《隱居通義》卷十四“南豐先生學問”條稱曾鞏:“議論文章,根據性理。論治道則必本於正心誠意,論禮樂必則本於性情,論學必主於務內,論製度必本之先王之法,……此朱文公評文,轉以南豐為法者。蓋以其於周程之先,首明理學也。”王安石卻一生泛濫百家,出入儒釋,是北宋士大夫中致力儒釋調和的中堅人物。這樣,“貶佛”與“崇佛”之爭,在二人的生平交遊中就時或發生。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六載:舒王嗜佛書,曾子固欲諷之,未有以發之也。居一日,會於南昌,少頃,潘延之亦至。延之談禪,舒王問其所得,子固熟視之。已而又論人物,曰:“某人可秤。”子固曰:“龕用老而逃佛,亦可一秤。”舒王曰:“子固失言也。善學者讀其書,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則樵牧之言猶不廢;言而無理,周、孔所不敢從。”子固笑曰:“前言第戲之耳。”在王安石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王、曾二人的關係,較之熙寧年間已經漸漸有所好轉,但學術取向的差異依然是二人的分歧所在。實際上,由於對佛教的不同態度而引發的爭吵,一直存在於王、曾的交遊中。王安石《答曾子固書》謂:“連得書,疑某所謂經者佛經也,而教之以佛經之亂俗。某但言讀經,則何以別於中國聖人之經?子固讀吾書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於讀經有所不暇也。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方今亂俗,不在於佛,乃在於學士大夫沉沒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臨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三。此信作年不詳,蔡上翔《年譜考略》附之於《老子》之後,但自認並無實據。李震《曾鞏年譜》則係之於元豐八年,也似牽強。本文倒同意王水照、高克勤先生在《王安石散文選集》中對此文作年的看法:“這封信作年不詳,可能作於宋仁宗慶曆年間。這一時期王曾二人書信來往比較密切。同時,信中對佛教的看法,與王安石這一時期寫的一些文章中的觀點比較相近,反映了他前期對佛教的看法。王安石認為佛經中有可以為儒家經典所吸收的東西。……認為佛老與儒學有相合之處,佛教徒的一些品質可以為士大夫所發揚,其目的仍在於維護儒學。這種以佛濟儒的觀點,同他後期遠離政壇,隱居鍾山,試圖從佛教中尋求精神解脫,成為佛教信徒時的看法時不同的。”

從文中看,王曾二人兩種觀點的對立是明確的。曾鞏認為佛經亂俗,而王安石卻針鋒相對地指出:“方今亂俗,不在於佛,乃在於學士大夫沉沒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曾鞏一生排佛,不遺餘力。從其文集看,他所作的不少佛院記,如《分寧縣雲峰院記》、《鵝湖院佛殿記》、《兜率院記》等,都是典型的“對著和尚罵賊禿”,較之其師歐陽修,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曾鞏之所以排佛,至少有以下兩個原因:第一,經濟。曾鞏認為佛教徒不勞而獲,不出賦稅,耗費大量錢財建造宮殿佛器,嚴重地影響國計民生。《曾鞏集》卷十五《上歐陽舍人書》:“天下為一,殆八、九十年矣,靡靡然食民之食者,兵佛老也。”卷十七《鵝湖院佛殿記》:“惟學佛之人不勞於謀議,不用其力,不出賦斂,食與寢自如也。資其宮之侈,非國則民力焉,而天下皆以為當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議錢下》:“夫釋老之徒以銅為器,其徒日益廣,其器日益增。所增之器,有銷錢而鑄焉者,有市銅而鑄焉者。國家雖有其禁,又寬而不舉。以日銷之錢而供日增之器,以日耗之銅而給日興之鑄,是何異拔樹而附枝乎?”第二,道德風俗。曾鞏認為,佛教之入中國,使得社會風俗敗壞,有背君臣父子倫理。《曾鞏集》卷五十一《說非議》:“獨浮屠崛起西陲荒忽梟亂之地,假漢魏之衰世,基僭跡,文詭辯,奮醜行。至晉梁,破正擅邪,鼓行中國,有卑世主,輕海內之實,……離君臣,叛父子。”可見,曾鞏的排佛,仍然著眼於其佛教的外部社會影響,未曾深入到佛教哲學的內部義理深層,這就難怪被王安石斥之為“於讀經有所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