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荊公體”是針對王安石後期的詩歌風格而言。它的詩歌載體主要是以絕句為主,藝術風格上則寓悲壯於閑淡,雅麗精絕,脫去流俗,鍛煉精巧等等。近些年來,也有學者從王安石的詩藝發展、政治生涯、晚年心態、思想轉變等等方麵追溯“荊公體”形成的原因。一些流行的文學史著作也接受了他們的論斷,如“麵向二十一世紀課程”係列中的《中國文學史》第三卷第三章第四節《王安石的詩歌》便說:“後期王詩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寫景抒情的絕句,正是這些詩使王安石在當時詩壇上享有盛譽。……從宋人的這些言論來看,人們稱王詩為‘王荊公體’,主要是著眼於其晚期詩風。”中國社會科學院編寫的《宋代文學史》上冊第220頁說:“王安石寫詩學杜甫、韓愈,晚年又參以王維,轉益多師,融化前人,形成自名一家的‘王荊公體’。其詩以思理見長,新意迭出。”
變革中的文人與文學——王安石的生平與創作考論“荊公體”小考對此,筆者以為,這或多或少難免望文生義之嫌。其實,所謂的“(王)荊公體”也好,“介甫體”也罷,它們最初指稱的都並不是王安石後期的詩歌風格,其載體也不是他晚期的絕句或古體,更遑論代表王安石詩歌創作的高峰了。它指的僅僅是集句創作。對此,就筆者管見,宋人似乎是並無異詞的。而集句創作,向來被認為是一種遊戲之舉,並無很大文學價值的。後人之所以對“荊公體”發生誤讀,除了望文生義外,還由於受到了傳統詩論的影響所致。以下筆者將對“荊公體”的內涵略加考辨。
在討論“荊公體”時,研究者們大都是從嚴羽的《滄浪詩話·詩體》開始的。嚴羽在“王荊公體”下自注道:“公絕句最髙,其得意處髙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在此,嚴羽並沒有說明“王荊公體”的內涵,也並沒有點明“王荊公體”便是指王安石的絕句,而僅僅是羅列出這一詩體而已。有學者以為“王荊公體”一詞首出嚴羽,這實在是一個大大的誤會。因為早在北宋後期,江西詩派中的洪芻便已經提及“荊公體”了。《老圃集》卷上“七言古”中有《戲用“荊公體”呈黃張二君》一詩,全文為:金華牧羊兒,穩坐思悠哉。誰人得似張公子,鞭笞鸞鳳終日相追陪。長夏無所為,壘曲便築糟丘台。古今同一體,吾人甘作心似灰。南方瘴癘地,鬱蒸何由開。永日不可暮,渴心歸去生塵埃。人生會合安可常,如何不飲令心哀。張公子,時相見,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隻願無事常相見,有底忙時不肯來。
王安石改封荊國公是在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九月,就筆者管見,洪芻似乎是宋代最早提及“荊公體”的詩人。這首詩的標題是“戲用荊公體”,然則所寫之詩在風格上也便屬於“荊公體”了。這一詩體有什麼特點呢?從洪芻模仿的詩歌文本來看,他所謂的“荊公體”實際上指的是“集句體”。他所寫的這首詩,正不折不扣的是一首標準的“集句”詩,也即宋人所謂的“百衲”體。整首詩歌全部是洪芻引用前人的詩句堆積而成,並非自己的原創。茲考如下:首句“金華牧羊兒”,出自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中的“金華牧羊兒,乃是紫煙客”。次句“穩坐思悠哉”出自杜甫《放船詩》中“江流大自在,從穩興悠哉”,字句稍有不同,或與所見版本有關。第三句“誰人得似張公子”出自王安石《贈張軒民讚善》中的“誰人得似張公子,有底忙時不肯來”,後句亦為洪芻用為此詩的最後一句。第四句“鞭笞鸞鳳終日相追陪”出自韓愈的《奉酬盧給事雲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見寄並呈上錢七兄閣老張十八助教》。第五句“長夏無所為”出自於杜甫的《課伐木》中的“長夏無所為,客居課奴仆。清晨飯其腹,持斧入白穀”。第六句“壘曲便築糟丘台”出自李白《襄陽歌》中的“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築糟丘台”。第七句“古今同一體”出自杜甫《狄明府》的“大賢之後竟陵遲,蕩蕩古今成一體”。第八句“吾人甘作心似灰”出自杜甫《曲江三章》中的“比屋豪華固難數,吾人甘作心似灰”。第九句“南方瘴癘地”出自杜甫《夢李白》中的“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第十句“鬱蒸何由開”出自杜甫《夏日歎》中的“朱光出厚地,鬱蒸何由開”。第十一句“永日不可暮”出自杜甫《夏夜歎》中的“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第十二句“渴心歸去生塵埃”出自於盧仝《訪含羲上人》中的“轆轤無繩中百尺,渴心歸去生塵埃”。第十三句“人生會合安可常”出自杜甫《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中的“人生會合不可常,庭樹雞鳴淚如線”。第十四句“如何不飲令心哀”出自杜甫《蘇端薛複筵間薛華醉歌》中的“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第十五句“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出自杜甫《短歌行》中的“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
第十六句“隻願無事常相見”出自杜甫《病後過王倚飲贈歌》中的“當時得意況深眷,但使殘年飽吃飯,隻願無事常相見”。最後一句已見上。由此可見,洪芻所模仿的“荊公體”實際上便是“集句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