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舟(1 / 2)

人間四月芳菲盡,連山寺的桃花業已凋謝,富陽至桐廬百許裏,風煙俱淨,水天相接,隻留下無窮無盡的一片碧色。

這是最宜放舟的季節,水麵上果然也飄蕩著一隻翠綠的竹筏子,悠長迂徐的漁歌嫋嫋升騰,泠泠不絕。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巴東三峽猿鳴悲,猿啼三聲淚沾衣......”

那漁歌哀轉淒清,在空穀回蕩不去,漸漸便引得兩岸猿聲起伏相和。猿啼之聲,更是哀慟悲淒,縈損柔腸。良久,原本扣舷而歌的少年,也不由放緩拍子,聽出了神。風吹皺一江東水,揉散了深不見底的暗綠裏唯有的一捧金光,夕陽已頹,思緒已碎。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離京也三年有餘!這三年,小國之間的吞並愈演愈烈,大國之間的往來也陷於膠著,陪臣執國命,八佾舞於庭,文武不過一場舊夢,成康散如昨日煙雲,長河落日下的王朝背影,麵目全非,氣骨衰盡。

水勢越來越急,浪突起拍在兀出的亂石上,綻出一朵朵晶瑩而多芒的水花來。遠遠地向前眺望,空濛中隻得一籠水煙氤氳,日頭已然在山,連最後一絲橘色的暖也微茫了,滿目隻餘寒樹森森。水已不複平靜,偶有的沙洲瞬間就被高擊的浪吞沒,小筏被湍流拱起,就如駕著翻騰的蛟龍般跌跌撞撞地前行。

少年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一幅惶惶然不知所措,又難以置信的模樣,筏子上無所依持,他在中央趴下用雙手攥住筏子兩側的竹子,懷裏還緊緊地護著一個書筐。洪流滾滾而逝,不多時,眼見竟行至一處懸崖邊。這早已厚積多時的浪凶狠地撲打過去,一截白流怒然摶起,倏地又急轉直下,水擊崖麵之聲迭起,轟隆隆的萬壑雷鳴從深淵之下滾滾而來。

在這片土地上,自然恐怖的力量仍被人們敬畏,此情此景,即使是鐵塔般的西域壯漢也不免觳觫,更遑論這樣青青子衿似的單薄少年。當竹筏被瀑流甩到岩壁上無可挽回的四分五裂時,少年雖然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或者聲音已經鑽進雷霆萬鈞的驚流裏,再也拔不出來。

朦朧間也不知怎麼跌落到穀底,也不知跌到了什麼上麵,雖然劇痛,雖然寒冷,雖然意識在逐漸消失,但是他知道,他仍還在這人間。

瀑布嘈雜的喧豗聲慢慢融入夜暗色的背景,四周開始落入子夜密織的寂靜裏,漸漸地,便能聽到隱約的蟲鳴,和略微潮濕的樹枝在火堆裏迸出火星的劈啪聲。溫暖的木香,不僅僅是雪鬆和香柏混合的味道,哦,還有蜀檜的果實。這些年,好似萬水千山踏遍,有無數個夜晚,都是在這樣寂寥的野外,由這些徐徐燃燒的煙和香陪伴著。這些年,每當想起這些年,雖有葉子煙似的苦,也有刀割般的痛,但他的心是飽滿而有力的,他願意相信他所做的一切,真的能給衰微的周室帶來一絲回暖,一道希望。

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是了,他的詩稿呢?跟他一起劫後餘生了嗎?心猛的被抽空,又被高高地挑起。他打了個激靈就要彈起來,又被身上的劇痛打趴了下去,仿佛剛剛有七百頭牛從身上碾過的劇痛。他掙紮著在地上遊來遊去,張皇四顧,突然又被火堆旁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那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雖說如此,卻有著他沒有的成熟和穩重,或者又許是執意與人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吧。年輕的劍士右手環著一柄長劍靠在肩上,****的上身顯出大大小小的刀疤,又深又重的一道從左肩胛骨斜穿過整個上身。在夜的陰影裏和火的升騰中,他像頭豹子似的蓄勢待發,卻又仿佛隻是懶洋洋的靠在樹下烤火而已。

強忍著疼痛,書生模樣的少年用兼具“盡量更少的拉扯到肌肉”與“保持典而美的周使風範”的爬行姿態向劍士挺進,本來麵無表情的劍士的嘴角也漸漸開始抽搐,不屑地說道:蠢貨!又嫌棄地用劍鞘抵住書生的肩膀製止他的下一步動作。

書生竟恰到好處地無視了劍士明白如話的嫌棄之情,順勢將虛弱的身體搭到劍鞘,仰著頭看向劍士,問道:那個,英雄,請問您有沒有看到我的書笈?哦,就是一個類似於小背簍的東西,但是又略有不同,上麵多了可以遮風避雨的油紙蓋,竹子做的框架配著白色的葛布。哦,在下真是失禮,之前我不慎落下瀑布,應該是得您相救吧,您如此施惠於我,真是感激不盡!在下蕭子羽,乃周室之行人。恩人,請問您有沒有見到我的書笈?一麵說著一麵又四下張望,又醒過神來連連作揖道:失禮失禮,在下簡直……唉!

星逐粒掩去,像是窒息在從蒼穹深處緩緩湧出的石灰漿裏,五月的晨白,又灰又冷。劍士站起身來,蕭子羽目測大約八尺有餘,但相比往昔周遊列國時見到的諸多武士,又絕非那般魁梧粗壯,然而,周身卻散發著一種隱約的氣勢,似乎在其他人處並沒有感應的,難以言喻的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