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普泰二年,洛陽城外。
天象無常,四月的天氣忽然朔風凜冽。暗夜如同天頃地陷般以未可預知而無底的黑暗吞噬了洛陽城的一切。
馬蹄如急雨,在人人似瞽瞍的此時此刻重重地敲擊著每個人的感官。
黑夜,黑馬,黑衣人。前者疾行如無我,後者趨從隻見前人。忽然前邊的馬哀泣嘶鳴一聲,昂首揚蹄之後停了下來,隻在原地打轉。後邊的馬嘶鳴更長似有怒意,硬生生急刹而止。
前邊馬上是個女子,當她的馬由疾行到急止,又徐行漸安靜的這一過程,她身上又大又厚的帔帛也從飄逸如飛到宛轉緩慢,最後披垂而下護住她的身體。仿佛飛天降臨塵世,點地而出。
女子直接摘下頭上垂裙帽。她大約二十年紀,高髻襯托之下麵如滿月,在黑暗中很醒目。既使在這樣陰森恐怖的暗夜裏也能讓人暫忘一刻當下的懼意。她努力在寒風中的漆黑裏向著不遠處的洛陽城門處張望。
後麵年長女子提馬上前問道:“夫人因何停下?”她身著袴褶,麵色凝重決絕。
“阿姨……”元明月心情複雜,欲言又止,隻能牽著韁繩隨著她的坐騎在原地打轉。
“夫人生性膽子就小,這屍橫遍野的洛陽城本不是夫人該來的地方。更兼高王剛攻破洛陽,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奴婢和元明月久在一起受主人倚重,當然也很了解她的性格。
“走吧,不看他一眼,我始終是不放心。”不知道是哪一句話觸動了元明月,她頃刻間變得毅然決然起來。此時她的馬早已經像離弦的箭,踏著黑暗中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恐怖向著未知是福是禍的洛陽城門去了。
洛陽城內顯然是剛遭塗炭。血與火的劫殺之後忽然寂靜得可怕,不知道是真的一切都結束了,還是大難臨頭前的暫時安寧。
洛陽城中佛寺林立,城中心這座永寧寺原本敕造。數十年間永寧寺香火鼎盛,來朝拜的人摩肩接踵。在白日間的繁華裏永寧寺猶如佛國化身,充滿金碧輝煌的祥和。此時此刻,剛剛經曆了戰火洗掠的洛陽城喘息未定。無數的冤魂去而未遠,僥幸的生者在黑暗裏驚赫如鼠。這一片佛國淨土卻在此時聚集了曾經決定命運的人,和未來決定命運的人,等著操縱時間行程的方向。
這時,山門內兩個縱馬入寺的人,從馬背上躍下,向著裏麵大步走去。兩人身手極其矯捷,可知是極年輕的人。重重深入,佛寺的後身是高聳入雲的永寧塔,到塔下眼前豁然大亮。塔下人影憧憧,這裏的一切亮如白晝,但是安靜極了。
兩個年輕男子迎上亮光。又髒又破滿是血汙的袴褶,淩亂不羈的辮發……其實他們還算不上是男子。
火燭的亮光籠罩在他們身上,年紀大些的那個麵如羊脂白玉,雙目如寶石般璀璨,是暗綠色的寶石。如果不是他這一身行裝,隻看麵貌,如同姿儀美麗的女子。他目中沉穩地盯著眼前景象,並沒有說話。看五官,他也隻是個稚氣未脫盡的男孩,與他此時的持重表現不太符合。
跟在他身後的身量未足,根本還就是個小男孩。小男孩麵色黝黑,但是也目中深沉,同樣不多言多語,隻是意味偏長地看了一眼那個美麗的男子。
無邊的漆黑之中隻有這一處亮到極致,變成了整個洛陽城的焦點,必然使得整個洛陽城的眼睛都盯在這亮處裏的人身上。血洗洛陽的重兵忽然不知去向,這時候的永寧塔下隻有寥寥數個軍士貫甲束帶地環立在亮處的邊緣。
亮處的中心是個年輕男子,劍眉帶著幾分血性的英氣,長目卻顯得端莊而慈善。男子峨冠博帶,寬衣大袖的衣飾很莊重。他向著對麵一人微微頷首示意:“高王舉師入都,不知意在何處?”他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連眉骨處都有不意察覺的聳動,暗示著他在心裏拚命壓抑著什麼。
被稱為高王的這個中年男人,渤海王高歡,膚色黝黑,雖然也和軍士一樣貫甲束帶,遍身血汙,但是麵上氣色卻遠不像軍士們那樣緊張和警惕,沉靜鎮定得有些不相協。真不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是怎樣的世界。
高歡卻似乎完全拋開周圍的一切,隻帶著欣賞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麵前的大魏皇帝元恭。這讓他有點意外,高歡心裏甚至還淡淡有些說不出的興奮,大魏的帝室總算也有個像一點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