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糧店
特別推薦
作者:劉鵬豔
關於明天的事,我們後天就知道了。
——題記
一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雨水豐沛,我的青春像飽脹的花骨朵兒,撲一聲就綻開了。隻是這綻放有些落寞,更像是無人處的一次謝幕——怎麼說呢?呃,我高考落榜了。我心情鬱悒,認為這是命運對我的玩命狙擊。那時我的唇上剛剛冒出一些細軟的茸毛,還沒有經曆過戀愛和死亡,所以把落榜看成是一件比落水更可怕的事。之前我一直心懷高遠,企圖離開這座小城,步入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如今這個夢想敗落了,從高處跌下,粉身碎骨。對此,我家裏人倒並不顯得特別難受,我爸丁善水說,好大事啊,小子來頂職就是了。這時我才知道,家裏人從未對我抱有任何遠大希望,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具有特殊分量,怎麼說呢,呃,作為老丁家唯一的兒子,我得有點兒擔當什麼的。但,顯然,我的分數證明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與此相關的,我對於自我的描繪也就十分可疑。事實上我們家人早已為他們眼裏的二小子描繪了一幅妥帖的生活圖景:我將在C城,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安營紮寨,按圖索驥地操持他們為我精打細算好的安穩營生。這讓我尤其難過。
我姐為此憤憤不平。她不平不是因為她覺得弟弟這個大好青年的後半生將浪費在老頭老太太的包辦代替裏,而是她待業在家已經有小一年了,老頭愣沒對她的安置問題放過一個算數的屁,顯然沒把她的著落當回事兒。這是我親爹辦的事兒嗎?我姐在家裏大呼小叫,捶胸頓足說自己怎麼就是個女的。然而沒人搭理她。很多年後,我姐嫁給一個新加坡老頭,她跟著老頭下南洋之前對我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她說,弟啊,姐當初不該嫉妒你。她確實不該嫉妒我,很多年後我全部家當加起來,撈不到她半隻限量版的手提袋!是我關鍵時候挺身而出,絕了她端公家鐵飯碗的念想,從此她發憤圖強發揚踔厲,最終發人深省地成為新時代的寵兒。而我,我為這個頂職名額,付出了腐朽的下半生。
我爸爸丁善水從曹巷糧店主任的崗位上提前退了下來,這樣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紅星糧店的一名營業員。老丁帶著兒子小丁去紅星糧店報到的時候,笑眯眯地遞上根紅塔山,跟糧店主任王洪生介紹說,這是我兒子,兄弟多關照,要是小兔崽子有什麼差錯,盡管替老哥哥管教。王主任笑眯眯地接了煙,叼在嘴上,擦根火柴先替老丁點著,又攏回手點上自己的,輕皺眉頭吐個煙圈兒道,咱弟兄不說外話,當自家孩子看的。我注意到王主任有一捧俗稱絡腮胡子的美髯,這使他那顆略微有些發福的大腦袋顯得立體生動,不太出色的眉眼也威武不少。他熱情地揮了一下手,在我肩上猛拍了一巴掌。結實,他說,小夥子不錯!日恁奶奶個腳,到米組發貨正合適。他說的是家鄉話,“腳”給念成了“掘”音,聽起來抑揚頓挫,十分富有煽動性。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日哪個部位不好,偏要日人家的腳。我搔著後腦勺不尷不尬地笑了笑,有意無意瞟了我爸爸一眼。這一眼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意義,但我爸爸和王主任會意地對視了一下,像是瞬間擦出的火花,在他們臉上燃出兩朵莫名其妙的笑容。我覺得我爸爸很齷齪,王主任則非常齷齪。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大拇指朝後一翹,指著身後的我,逢人就熱情地介紹,“丁善水的兒子。”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就一直叫“小丁”,備注是“丁善水的兒子”,至於我到底叫個啥,沒有人知道。說起來這是一件很讓人憤怒的事,但那個時候,我除了唯唯諾諾地應著別人呼來喝去的一聲聲“小丁、小丁”,承認“丁善水的兒子”是我唯一得到承認的社會身份外,別無選擇。
我跟著王主任來到米組。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腆著肚子走在前麵,大拇指朝後一翹,把我指給一個身材矮小、麵目粗糙的男子,“丁善水的兒子。”
“這袁世明。”王主任又靈活地轉向我,以不變的角度翹著大拇指,把那糙米似的男子指給我看,“小丁你以後就跟著袁師傅好好幹。”
我謙卑討好地朝袁世明笑了笑,說袁師傅好。袁世明也朝我笑了笑,他沒說話,卻不惜耗費力氣大幅度地點了點頭。就憑這個到位的點頭動作,我想,這師傅還行。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在跟袁世明學習如何分辨大米小米糯米粳米。這當然不會比求X加Y的立方根更難,所以,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喝茶看報紙。糧店訂了一份日報一份晚報,從王主任那裏開始傳閱,然後是管戶的訾會計、賣牌子的小張、麵組的陳群、油組的梅燕、米組的我師傅袁世明,等到我手裏的時候總是殘缺不全——那些排在前麵有優先閱讀權的人們總愛撕下一片紙頭,裹個大餅油條什麼的,或者擦皮鞋,沒有手紙的時候也把報紙夾帶進廁所,又或者拿來擤鼻涕。我後來索性不再等那幾片染著油汙沾著麵粉的殘張,我家裏有成套的金庸和古龍。有顧客來買米,我就拉開手閘,嘩嘩地過秤,沒有人的話,我就看書。扣人心弦的緊張情節往往洶湧如潮劈頭蓋臉把我埋沒,再抬起頭來看磅秤,就變得十分費勁,那細密的刻度讓我恍惚,生活到底是精確的還是粗疏的?結果老是出現這種情況,我以為應該拔刀時候,老袁說你該放米了。
糧店上班“兩班倒”,另一個班組的彭愛民和付華經常提出跟我換班。剛開始幾次我沒在意,就允了,後來覺得潑煩,因為他們上起班來老沒譜,這就打亂了我的個人計劃。比如原來我準備拿去洗的衣服隻能堆在牆角,我媽非說我好吃懶做,要拿大腳丫子抽我。所以再有這樣的無理要求,我就建議他們找袁世明或者梅燕調一下。彭愛民、付華搖頭撇嘴,怏怏地說那就算了。很快我從陳群那裏聽到一聲嗤笑,小妖精要是調了班,他們不就白調了嗎?我這才恍然明白這倆小子揣著多麼邪狹的心思,我毅然斷然凜然地拒絕了他們。
陳群叫梅燕“小妖精”,很顯然她不喜歡梅燕。我覺得她們倆人之間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陳群之所以看梅燕不順眼,可能因為梅燕愛化妝。梅燕在那個年代的姑娘們當中是比較時髦的,按今天的話說,就是時尚達人,她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連衣裙和喇叭褲,光蛤蟆鏡就有三副,平時搽得香噴噴的,從你麵前經過,一陣香風就能把你撂倒了。這很犯陳群的忌諱。
但彭愛民、付華他們都喜歡梅燕,我當然也不討厭她。姑娘嘛,年輕,又不難看,我幹嘛討厭她?我注意過梅燕的手,覺得這部分比她的臉更有吸引力,除了沒有倒膙皮之外,主要是,幹淨。我覺得梅燕的幹淨是不可思議的。我們每天在糧店裏上班,從頭到腳都是灰蒙蒙的,因為工作需要,我們統一配發白大褂,冬天滌哢,夏天的確良;頭上還要戴一頂白色的小圓帽,那尺寸比醫生的帽子高點兒,又比廚子的帽子矮點兒,形象不倫不類,主要的作用是,搪灰。但梅燕不,她的帽子給改小了一號,用發卡別在腦袋後麵,還角度別致地歪著,更像是時裝雜誌上模特的配飾。她就有這個本事,整天跟露水洗過似的,幹淨。這也是陳群不喜歡她的直接理由——幹活的人能有這麼幹淨?但同時陳群又自相矛盾地批判梅燕,說她生就一副不幹不淨的妖精樣兒!
我不在乎梅燕幹淨不幹淨,她給人打油,我給人稱米,井水不犯河水,好男不跟女鬥。我們修的不是一門功夫。
我上班,下班,讀《人民日報》,看武打小說,尊重領導,團結同誌,絕不摻和人民內部矛盾。如果排下午班,我就蒙頭睡到日上三竿,吃過中飯才晃蕩去糧店;要是上早班,下午兩點鍾就交接了,有的是時間,就騎上“飛鴿”,跟要好的哥們兒去街上轉悠,搗球或者踅進哪個錄像廳,一恍惚一天就過來了。日子挺愜意,沒我想象的那麼難挨。
當然也有不那麼如意的時候。比如有一天我騎著“飛鴿”正撒著把兒歡騰呢,哥們兒李濤忽然在另一輛自行車上叫我:“哎,我今兒碰上葉薇薇了。她還問你好呢,說你怎麼不再複習一下?太可惜了!”
我一抖,差點兒從“飛鴿”上摔下來。日恁奶奶個腳!我罵了一句,居然跟我們主任的水平差不離。“嘎吱”一個猛刹,我把自己叉在地上。
高三時,葉薇薇跟我前後座兒,她的語文和英語都特別棒,但數理方麵嚴重偏科。我呢,雖說不屬於拔尖人才,但各科都差不離。所以有時候遇上數理方麵的問題,她就挺虛心地向我請教。她人不錯,漂亮,還沒那些個漂亮女生的臭毛病,我就挺愛搭理她,有一說一,傾囊相授。但也就是男女同學之間普通的“搭理”關係,我沒想到這個漂亮女生還關心著我是不是“可惜”了。真他媽的,我爸我媽都沒替我可惜呢!我的心尖兒一顫,腦子裏浮現出葉薇薇那張不恥下問的可愛臉龐——天氣有點兒熱,她秀挺的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好像飽滿的掛著露水的新鮮水果。陽光真好,透過課桌前的窗欞灑下來,在她高高的馬尾辮上一跳一跳,把我的眼睛都閃花了,我不覺恍而惚之,追憶似水年華……媽的,最近我腦子大概有毛病了,怎麼老是恍惚?
“可惜個屁啊!你他媽的少在這兒瞎叨叨。”我大聲對李濤說,多少有點兒虛張聲勢。
李濤說你別罵我,我就給葉薇薇傳個話。哥們兒可是替你長了誌氣的,當時我就說丁哥混得不賴啊,國營糧店正式職工,咱班主任現在見他都點頭哈腰的呢,那要買個糧、兌個全國糧票什麼的,不得屁顛屁顛求著他?
我撲哧笑出聲來,說你倒先替我得瑟上了。
我心裏確實是有點兒小得意。咱高中時候的班主任,綽號“老鐵”,見誰不是橫眉冷對?可自從在紅星糧店見到我之後,態度那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誰叫他們家糧油關係屬這片兒呢?家裏人多,平價定額不夠吃,老要買議價,見著我能便宜好幾塊!可惜葉薇薇她們家不在紅星糧店買糧。我在心裏小小地歎了口氣。
李濤說葉薇薇考上師大了,過幾天就走,咱們去送送她。我說沒這個必要吧?李濤嘿嘿一笑,淫眉賤眼地說就算陪陪哥們兒。我懷疑這小子暗戀葉薇薇。
葉薇薇臨走那天穿了一件小碎花的連衣裙,馬尾辮梳得高高的,就差沒一飛衝天了。我覺得這造型有點兒囂張,所以就沒像上學時候那樣愛搭理她。當然也因為我是應李濤之邀來當電燈泡的,一件道具犯不著浪費什麼表情。李濤顯然比我熱情多了,噓寒問暖地對葉薇薇的未來大學生活表示著不恰當的關心。我覺得他的嘴臉也太昭然若揭了。但葉薇薇居然沒表現出什麼不快,她甚至像電影裏那些獨當一麵的女同誌那樣,大方地伸出手來說,老同學,記得常聯係!李濤受寵若驚,忙不迭地把手交出去。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回去後我就把葉薇薇抄給我的地址隨手扔了。我給她寫信?鳥!
二
我師傅袁世明個兒矮,人糙,長得不怎麼招人待見。三十好幾了,還沒說下一房媳婦。但他有絕活,米閘一拉,雪白的大米嘩嘩放下來,過磅,不短一分,不多一毫。他給人稱米從來不拉第二把,人送外號“袁一把”。我不行,我得拉好幾把。有時候拉多,有時候拉少,跟人跑肚躥稀似的,沒個準譜。老袁跟我說,熟能生巧,你得常拉,拉熟了就好了。
袁世明不太管我,也不拿什麼架子,我們師徒關係和諧。沒什麼不和諧的,我愛看書,他愛蹺著二郎腿喝茶,眼珠子跟著進進出出買糧買麵的人轉來轉去。他有一隻印有“C城糧管所某屆職工代表大會”的搪瓷缸子,走哪兒端哪兒,寸步不離。據說這隻搪瓷缸子的曆史悠久而輝煌,是袁世明的門臉兒。
“好家夥,整個糧管所好幾百口子人呢,職代會,不是開玩笑的,憑什麼呀?就憑這手業務,袁一把!什麼時候你成‘丁一把’了,你也能端上這麼隻缸子。”袁世明吧唧著嘴,把一枚不慎溜進嘴裏的茶葉又吐回缸子,抬頭跟我說了這麼一句。
我其實對那缸子頂瞧不上眼,但嘴上不能說,袁世明是我師傅,師傅的物件是能隨便褻瀆的嗎?我隻能點頭哈腰地說您這榮譽我一輩子也趕超不了。袁世明心裏老鼻子高興了,笑不唧兒的在那兒裝模作樣地說,哪裏哪裏,青出於藍,青出於藍哪。我心說你都“一把”了,我再他媽青出於藍還不就是個“半把”?
饒是如此,我也要加強學習和鍛煉,我吃苦耐勞,不恥下問,對領導和群眾皆笑臉相迎,很快得到了廣泛的認可。有時候麵組的陳群會叫我過去扛袋麵粉什麼的,袁世明也不攔著,都是革命群眾嘛,大家相互幫忙。但是油組的梅燕會私下裏到米組這邊嘀咕:以為自己是誰呢,這點兒活兒還要喊小工呀?小丁新來的抹不開臉,老袁你也不幫著你徒弟,看著他給人剝削!
袁世明有點兒下不來台,但對著這個輕啟櫻唇啁啾起來挺淩厲的姑娘發不了脾氣。梅燕漂亮,是那種有目共睹的漂亮,但凡漂亮的姑娘,有點兒小性子大家都可以忍。尤其是袁世明,幾乎是有幾分討好地順著梅燕。
我們人手寬裕,你要是有活兒的話,隻管言語一聲兒。袁世明和稀泥地笑笑。
你倒會做人。梅燕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婊子弄的,就會騷情!陳群到底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跳著腳罵,王主任奓著手,攔都攔不住。
“怎麼的?老娘給人欺負到頭上還不能言語了!”陳群嘴上不饒人,手底下也利索,一閃身,晃過王主任,“刺”地就撓下梅燕一塊皮。這一招夠狠,饒是我懸梁刺股飽讀武俠聖典,沒辨出何門何派。陳群的步法和手法皆顯示出修煉經年的深厚功力,叫人眼花繚亂。
梅燕被撓得“嗷嗷”直叫喚。袁世明吸溜一口氣叫了聲“哎呦”,好像他也被撓到了似的。
陳群把梅燕給打了。梅燕心裏委屈,要王主任給個說法。王主任說,日恁奶奶個腳,我能給你啥說法!你先罵她沒有?
梅燕說我是那麼沒素質的人嗎?
王主任說你那麼有素質你跟她計較?她吃著舒必利的,你也吃錯藥了?
梅燕就不吭聲兒了,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睫下綴著一顆顫悠悠的淚珠子。我心下惻然,覺得這顆淚多少跟我有點兒關係。
打這以後,有意無意間,我難免多看梅燕兩眼。我發誓這多看的兩眼無關情色,梅燕其實不如葉薇薇漂亮,從審美的角度來講,我已經是曾經滄海的人——那麼近距離地接觸過葉薇薇之後(我至今還記得葉薇薇一回頭,那蓬鬆的發梢輕拂上我臉頰的清甜味道),我對梅燕基本能夠做到目不斜視。但是,那睫下有淚的美人卻無法不令我怦然心動。怦然心動,對,這詞兒不賴,讓我非常有感覺。我遂決定再也不跟彭愛民、付華換班了。
這期間葉薇薇給我寫過一封信。她跟我描述了她大學裏的美好生活,說她怎麼上食堂打飯,怎麼去圖書館讀書,怎麼到學校大禮堂聽大師們的講座,整封信充滿了朝氣蓬勃的大學生的理想色彩。最後她問我複習得怎麼樣了。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在我心中不知怎麼就生成這樣一幅畫麵:一位年少多金的富姐兒,正拿鎏金墜兒的扇把子挑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倒黴後生的下巴。我決定不給葉薇薇回信,因為我不能順著這隻扇把子抬起我高貴的頭。操,我怎麼就認為我的頭是“高貴”的?
日子過得四平八穩,穩得我都快睡著了。後來冷不丁出了一檔子事,讓我好一激靈。事主是李濤,那個常跟我混在一起飆“飛鴿”的哥們兒。雖說很多年後,李濤開始飆“保時捷”,但他坦承遠不及當年撒著把兒跨在“飛鴿”上的感覺過癮。那時他已經有了充滿真知灼見和厚油肥膘的大肚腩,對速度的要求非常嚴格,就連百公裏提速若幹秒的跑車,他也說沒啥感覺。他總是無限回味地念叨,跨上“飛鴿”,那他媽才真是風的速度。不過在那個扯淡的仲夏夜裏,即使騎上“飛鴿”也難得拉出一絲兒風。空氣稠滯,似乎被七月的溽熱黏住了,我和李濤騎著單車穿行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像兩個不必禦風就能隨意飄蕩東西南北的幽靈。繁星滿天,若有所思地追視著我們的青春。如果我停下來,也許就能有所體悟,曆史的天空其實綴滿無限可能。但我沒有。我一路吆喝著,把時間灑在了許多庸常的荒唐路上。
我來紅星糧店已經一年多了,李濤還在待業,他的時間就比我更寬裕,接觸的人也多,但據我爹講,這些人大多“來路不正”。我和李濤玩得來,李濤和另一些人玩得來,所以偶爾,我也和另一些人玩兒。我無所謂。我不管他們來路正不正,我又不是跟他們幹革命,不需要根正苗紅。但問題是在這一堆無業遊民當中,唯獨我有根有底,所以一出事兒,到底是我最吃虧。
李濤跟我說他看上一個姑娘,為了這個姑娘,得跟人幹一場。我說你不是在追葉薇薇嗎,怎麼又看上別的姑娘了?李濤說,操,遠水解不了近渴!明晚八點,回龍橋,揍那小子,去不去?
第二天晚上,我從床底下把念書時背的黃軍挎翻了出來,沒款沒型地往身上一掛,就出了門。我沒騎車,直接撒丫子去的回龍橋。按李濤事先的部署,埋伏在東麵橋墩子下。我到的時候已經有人來了,相互都認識,知道是自己這部分的,點了個頭,蹲下。暗裏我一數,黑魆魆的有七八顆腦袋。心想這陣勢不算小,待會兒老子得警醒點兒,人多,混戰起來頂好光吆喝不出力。摸了摸黃軍挎裏的半截磚頭,心裏稍定。本來說好了把我媽的菜刀摸出來的,但臨出門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目標太大,就改了主意。幸好這主意改得及時,後來我們被掐進局子的時候,我是唯一一個沒有攜帶“凶器”的。
李濤跟那小子在橋麵兒上“談判”。賭注是一個姑娘,籌碼是橋下邊這七八個弟兄。我覺得這情況相當滑稽,心情非但不緊張,居然還挺他媽雀躍。我們無比期待地支棱著耳朵聽著上麵的動靜,單等李濤“啪”一摔汽水瓶子,就一躍而起,衝上橋去一番廝殺。
“對方有多少人?”這時我聽到暗裏有人嘰咕了一句,才想起這是一個重大問題。
“啪!”沒等到明確回答,橋上汽水瓶子就摔了個脆的,戰鬥的號角吹響了。
我幾乎是迷迷瞪瞪地跟著人群跳出戰壕的,我看到黑魆魆的一片人頭,肱二頭肌不由自主地就繃緊了,我呐喊,我衝鋒,我奮力地掄起了黃軍挎……混亂中我大致估摸了一下,對方在人數上應該跟我們不相上下,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個同樣咬牙切齒的對手。這樣一來勢均力敵的戰鬥令人熱血沸騰。我先前那種“隻吆喝不出力”的投機念頭完全被暴風雨般的力量壓製住了,我懷疑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偷偷注射過雞血,此時完全處於譫妄狀態,病毒感染一般歇斯底裏地手舞足蹈,形容猙獰,壯懷激烈。而大家看起來和我沒有兩樣,全部都是嚴重子宮脫位的症狀!
這麼大的動靜,當然很快就引來了人民警察。我們被一網打盡,沒收了十幾支裹著電工膠布的鋼管、若幹條鐵鏈子和一把西瓜刀。從裝備來看,我顯然不夠專業。
在紅星派出所,我們被要求抽下褲腰帶雙手抱頭做下蹲靜止運動。我們的褲子因為缺乏必要的束縛,一律沒有尊嚴地垂到胯下,充滿了滑稽的悲愴意味。當我蹲在牆角的時候,悔恨洶湧地漫上心頭,幾乎從眼角溢出來。
幾個民警分頭給我們做筆錄,其中一個看起來還算比較慈和的老頭非常認真地湊到我麵前,剜了我一眼後,說了一句話。我終於再也憋不住,讓一顆水滴狀的悔恨痛心疾首地溢出了眼眶。他說:“呦,這不是紅星糧店的嗎?”
這老頭的眼睛真他媽毒!
我飛快地胡嚕了一把臉,像是努力把一張變形的麵具恢複原狀。
事情其實不算大,沒造成什麼後果,主要是批評教育,再就是罰款,然後找人簽字作保領回去。李濤的爸爸來了,我爸爸也來了。但李濤他爸爸交完罰款、簽完保證書之後就把他領出去了,我不行。我爸爸急了,找派出所領導。派出所領導,也就是那個擁有一雙火眼金睛的老頭說,李濤是社會閑散人員,家長能作主;你兒子不行,得他們單位來領。
我的單位是紅星糧店,所以必須由糧店主任王洪生來領我。
“日恁奶奶個腳!”王洪生來領我的時候,一拳搗在我的胸口,“你小子不孬啊!”
我無法不對王主任感激涕零,據說他為了把我撈出局子,幫“火眼金睛”他們搞了一批計劃糧。後來他把我叫到僻靜處,拔出一根煙,眯起了眼睛問我怎麼想起來在書包裏裝磚頭的。我說書上看的。王主任饒有興趣地問哪本書還教這個?我搔著腦袋,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是又似乎記得每一本書裏的高手都說,要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王主任笑起來,絡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日恁奶奶個腳,你小子不孬!好個‘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省下兩百斤。”原來,因為我未隨身攜帶“凶器”,不屬“蓄意”,“火眼金睛”原則上做出了讓步:原定兩百公斤的計劃糧減半。
我出去那天,整個派出所像過節一樣,大蓋帽們喜氣洋洋,呼朋喚友,分油分糧。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因為我,紅星糧店被紅星派出所吃了大戶?日恁奶奶個腳!一種與紅星糧店榮辱與共的崇高情感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很嚴重地拖了一個偉大而光榮的集體的後腿,我為自己做出這種卑瑣放誕的行為感到羞愧。從此,“我是紅星糧店的”,儼然成為一個信念,牢固占領了我的精神高地,並且在後來的歲月裏曆久彌堅。以至於很多年後,當“紅星糧店”作為一個時代符號不複存在,我還在固執地尋找那個被曆史吊銷的名字。真他媽不可思議。
三
王洪生把我從局子裏撈出來不久,這一年的夏天就到了頭。這個夏天收得很陡峭,下了一夜雨,第二天便盡顯蕭索之意。可是糧店卻熱鬧起來,因為有消息說糧食要提價了。瘋狂的消息像是一記重拳,頃刻間把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完全擊碎了。人們奔走相告,傳遞著恐慌與決心,幾乎同一時刻從他們的住宅區裏傾巢而出。
看到大家提著口袋和馬紮,宛如烏泱泱的工蟻,麵帶迫切焦灼之色把糧店圍得水泄不通,我很興奮。我還沒遇到過這陣勢,人們從淩晨就開始排隊,隊伍糾結頑固,先是直的,後來彎了,曲曲折折漸漸揉捏成一團,你一手我一腳地攀在糧店門口的鐵柵欄上,像是各顯神通的壁虎,太他媽造型藝術了!
王主任說先別急著開門。
我說群眾都急成這樣了,還不開門?
王主任嚴肅地說,等等。
我一直怵他,從局子裏出來以後簡直敬畏有加。我小心翼翼地問,到點不營業,群眾會不會砸門?
日恁奶奶個腳!他哼了一聲,這麼多人衝進來,你營業得過來?
他日得很有霸氣,吹胡子瞪眼把我日到一邊去了。
我就在一邊等,和熱血沸騰的群眾們一起等著開門。
後來我才曉得糧食漲價是多麼嚴肅的一件大事,不光是紅星糧店的事,也不光是C城糧管所的事,甚至不是糧食係統的事。上麵有文件的。上麵統籌兼顧調來了一車武警,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直接掐走幾個扒彎門欄的。
這期間我跟一個武警小戰士攀上了交情。戰士小薑,跟我同歲,高考落榜後當的兵。
“哎呀媽呀,俺們那旯墶糧站主任天大呀,你爹怎麼就把這麼好的位子給讓了呢?”小薑驚驚乍乍地說,“就這你還不滿意?你想要啥呀?”
我沒不滿意啊,我分辯,我隻是覺得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那你啥樣的?”小薑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這個,呃……是啊,我他媽該是啥樣的呢?
我覺得這已經上升到哲學問題了,太他媽玄奧了,一時半會兒也掰扯不清,就轉而問小薑退伍後有什麼打算。
“這不瞎扯嗎?我能打算啥呀?”小薑咧著嘴笑,“當兵還不就是圖日後混口飯吃,那組織上給我安排啥樣的生活,我就咋樣生活唄。能給分派個小哥你這樣的工作,就不錯。”
小薑的話給我很大的啟示。我覺得很慚愧。
這天回家我給我爸捎了兩瓶大曲酒。丁善水顯然很詫異,問我是不是漲工資了。我說沒漲,但我的工資給你買瓶酒還是綽綽有餘的。丁善水說小子口氣不小啊,能有這份心,老子睡著了也笑醒了。不過,下次別買整瓶的了,散裝的就成。我說,以後我隻給你買整瓶的,我記著呢,你退休之前喝的都是整瓶的。老頭愣怔了一下,隨即眼角漾起笑紋。他揉了揉眼睛,嘟囔著白內障越來越嚴重了,拎起酒瓶往五鬥櫥那邊走去。我知道他的“幹貨”都存在五鬥櫥裏。
吃飯的時候丁善水照例要喝兩杯,喝的仍是擱在碗櫥裏的散裝高粱酒。但他跟我媽和我姐說,二小子給買了好酒。我姐哎呦了一聲,拿筷子頭指著他的半茶缸高粱酒,揶揄地笑,就這?您二小子真敢忽悠,還別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到底是知恩圖報啦。我一生氣塞給她一隻雞腿。
說起我姐,不怪她陰陽怪氣,去年頂職的名額讓給了我,她鬱悶了大半年。後來我爸發揮餘熱,在街道辦的小吃店裏替她謀了一份差事,但身份是大集體,始終轉不了正。小吃店賣早點,尤其饅頭蒸得地道,生意還算不錯。我姐人長得不賴,往蒸籠邊上一站,饅頭銷得就更俏,人送外號“饅頭西施”。但她本人對此顯然是不滿意的,一是不滿意自己的身份,二是不滿意自己的外號。也是,西施就西施唄,還饅頭,太廉價了,一毛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