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打工經曆(1 / 3)

風雨人間

作者:李有旺

在悉心梳理自己成長經曆的過程中發現,我的生命之旅中注定會有那一段打工經曆。如果沒有當代課教師的機遇出現,或許我的那段打工歲月會更長。我不敢想象,漂泊的打工苦旅順延至今的話,我會變成怎樣?

高考落榜之後,我在繁重的農活裏打拚和煎熬了一個多月,麵對即將進入的一段相對鬆閑的時光,我卻慌了。

那個時候,和我一樣家在農村沒有靠山沒有金錢墊底的同學,都會把當代課教師作為夢想,而且名額的競爭尤為激烈。在父母心裏,我唯一有指望的就業途徑就是當一名代課教師。他們也知道,當代課教師還有轉正的機會。隻有我當上代課教師了,他們的內心裏才會得到些許微薄的安慰。鎮教辦領導也不可能全部滿足大家的願望,我當代課教師的夢想能否實現,就有些懸了。想到這,我不著慌也不可能了。

鎮教辦主任和我是同村人,彼此的家距離也就公把裏路。母親選擇了一個周末勞作歸來的傍晚,早早吃過飯,洗過臉腳,換上喜事、逢集、過節才穿的幹淨衣服,打著家裏唯一的一把破舊雨傘,隱沒在夜幕和細雨中,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教辦主任的家裏。

鎮教辦主任和母親的親戚關係,是鹽棒棰上粘著點辣蒜味的“表兄”。生性膽小的母親平時在黑夜裏根本不敢走出家門半步,為了我當代課教師的事情,母親豁出去了,母親忽然之間變勇敢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母親本來是要把家裏舍不得吃的一個豬火腿和一隻舍不得宰殺舍不得提到集裏換錢用的大公雞同時帶去的,但遭到了父親的善意阻止,父親的說法不是舍不得送,就怕母親的“表兄”為難,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彼此都會很尷尬;況且我能否得以代課,還是未知數,如果真能得到代課的殊遇了,送了也有人情;如果事情辦不成,送也是白送。母親想了想,這才聽了父親的話。

因為她害怕回家的時候走夜路。我匆匆地趕到母親的“表兄”家房背後等候了不多長時間,母親就從她的“表兄”家走出來了。我迎上去,喊了聲“媽”,接著問母親:“事情辦得怎麼樣?”母親邊和我走路邊回答:“他說報名的人很多,有三四十個,不可能全部都安排代課,讓你在家等候通知。如果九月初前還接不到通知,就不可能了。”夜色很黑,我和母親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臉。細雨飄飄,母親和我的心情都不輕鬆。一路走著,一路沉默。我們回家沉默著呆坐了好久,決定睡覺了。見我開始起身,母親突然有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說:“距離九月初還有一段時間,你想不想在這段時間裏和你的大爹去打工?”

大爹是父親的大哥,在我們地方,不喊大伯,就喊大爹。大爹在我們村子裏,是一個大家公認的手藝人。篾活,編竹籃、撮箕、搖籃、篩子、簸箕、竹葉帽,他樣樣精通;泥活,脫土基、燒磚瓦、壘土牆,他樣樣拿手;石活,砌擋牆、打石碑、鋪路、築橋,他樣樣在行;木活,做桌、椅、凳、箱、櫃、茶幾,劈木料、拉板子、建木柱房,他樣樣稱能。藝多不壓身。大爹在我們村子就靠手藝謀生。大爹是我們村子裏第一個小包工頭。大爹是我們村子第一個靠手藝建起了嶄新的磚瓦房的人。大爹後來在我們村子裏帶出了很多小包工頭大包工頭。當時的大爹已經年過半百了,盡管他是一個能工巧匠,盡管他帶出了很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學徒,盡管他多年前就承包一些小工程當了小包工頭,但大爹注定隻能當一輩子的小包工頭。原因是承包一些大的工程,需要前期大量的資金投入,大爹沒有那麼多的資金墊付;同時,大爹搞不來工程決算預算。最主要的是大爹喜歡喝酒,脾氣暴躁,酒喝高了,據說常常會不明不白地得罪他的工人。因為這樣,很多工人跟了他一段時間,學到了他的一些本領後,大多都離他而去。

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已經回到了生我養我的農村,我覺得自己有理由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應該責無旁貸地自立自強支撐家庭。

很多人對大爹近而遠之,很多人看不慣大爹嗜酒如命,很多人受不了大爹酒後擺出的臭嘴臉顯出的臭脾氣,我卻例外。之前,大爹和我的感情很深,關係很好。我讀高中的時候,大爹還親自精心製作過一個木箱送我,讓我到學校裏裝衣服裝書本用。讀書期間,每次回家,遇到大爹,彼此都很親熱,大爹也會關心地詢問我的學習情況,有幾次還給我了幾十元的零花錢。大爹出外打工途經縣城的時候,有幾次也曾到學校看過我,每次都會帶著我到餐館裏用餐,讓我經常被清湯寡水浸染的腸胃也能奢侈地吸收到一些油水。

就在母親問我想不想去和大爹打工的第二天中午,長年累月在外打工的大爹突然回到了家。大爹回家的原因,是先前承包的活計做完了,一些工人又離他而去。而他又新承包了一項小工程,人手不夠,他得回家招募人手。母親第一時間知道大爹回到家的事,第一時間把我畢業回家並想讓我跟他去打工的事告訴了他。大爹興衝衝地來到我家,彼此打過招呼後,大爹笑著告訴我:“你代課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天幹三年,餓不死手藝人。好好跟著大爹學手藝,就算不能代課了也不怕,老天餓不死瞎眼雀。你身體健健康康的,好好跟著大爹學手藝,會有好日子過的。”

大爹的話我很受用。我覺得大爹是發自內心對我說的。我的打工經曆由此拉開了序幕。

載著行李,大爹帶著我和新招募的幾個工人,坐上了中巴車。車子轟鳴著翻山越嶺,穿行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大爹新承包的工程雖然就在我家所屬的鎮上,但距離我家很遠。

中巴車在一個叫麻杆林山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裏,人煙稀少,蔗海茫茫。蔗海中,一間間簡陋的窩棚時隱時現,那是蔗農管理甘蔗的臨時住所。在公路邊,大爹指著不遠處在甘蔗林中露出頭的一間小房子,告訴我們說,那就是工地。瓦頂,土木結構,卻在眾窩棚中鶴立雞群。原來,那一間小房子是糖廠農務科的一個指揮部,長年累月有農務科的工作人員在那裏駐守,發動甘蔗種植,指導甘蔗田間管理,確保甘蔗砍、運、榨順利進行。由於年久失修的原因,加之糖廠覺得其存在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決定在原址上新建一層三室的平房。大爹由於經常在這一帶承包小工程,和農務科的人員熟識,指揮部拆除重建的工程就被他順利地爭取到了。

工人剛好十人。懂建築活計的包括大爹在內,隻有四人,這四個人就是技術工。另外包括我在內有六人,都是生手,大多沒有接觸過建築活計,都是小工。剛融入這樣一個群體的我,感覺有些新鮮,充滿著好奇。大爹是工頭,是大家的“馬首”,做工事宜,惟其是瞻。這天下午,幾個人做晚飯,另幾個人就聽從大爹的安排,搭建臨時的窩棚和床位。在大爹的合理分工和指揮中,窩棚在晚飯前就搭好了。一大一小,都是油毛氈為頂。小的窩棚為大爹和我的宿舍,大的窩棚是其餘八個工人的宿舍。大的樹幹做床柱,小的樹幹當床板,這就是大夥睡的床。我和大爹的床中間隔了一條狹窄的走道,其他工人的床就一字排開。搭建好窩棚,弄好睡床,大家蹲坐在地上,端著碗吃飯。飯是米飯,卻很粗糙,很硬,有一種倉儲味,注定是價格低廉的陳米。菜很簡單,就一個菜,肥肉、洋芋、佛手瓜混煮,大家卻吃得津津有味。飯菜的開支,由工頭負責,大家盡管心安理得地吃,吃的都是“大鍋飯”,誰也沒有什麼想法。吃飯過程中,大爹作出了“明天開工”的決定,確定了“早上八點至十一點半、下午二點至六點”的“上班”時間,明確了“使勁幹活、不賭博、不招惹外人、晚上看電影串姑娘不能影響幹活”的紀律要求。大家默默聽著大爹的話,不知道記住沒記住,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吃過飯,大爹和幾個技術工就走到一邊抽煙。我和另外一個小工洗過碗筷,就找盆給大爹倒洗腳水。大爹洗過腳,對我說了一句“好好守窩棚”的話,就向外走出去了。一個跟隨了大爹很長時間的技術工笑著對我和新來的幾個小工說:“你大爹酒癮發了,找酒喝去了。”另一個接著說:“你大爹酒喝了會罵人,你們要小心,我們三個技術工沒挨過他罵的沒有了。”幾個技術工估摸著大爹走遠了,也向外走了出去。夜幕不知不覺就降臨了,想到明天就要開工了,我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床很硬,風很響,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沒有電燈,夜很黑,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開始思考著一個問題:如何當好一個包工頭?我想到大爹,因為他就是一個包工頭,想到他要求的“上班”時間,想到他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紀律要求,想到技術工對他的看法,想到據說因為他的壞脾氣而和他分道揚鑣的工人。綜合地想到這些,歸根結底,我還是為了探究如何當好一名包工頭。不知想到什麼時候,最終讓我覺得:要當一名好的包工頭,除了精通工程技藝,還需良好的人際關係。這讓我想到了孔子仁者“愛人”、智者“知人”的話,大爹確實不是一個好的包工頭,盡管他手藝好,但他不是一個仁者,也不是一個智者,他不“愛人”,導致大家厭惡他的壞脾氣;他不“知人”,讓人產生抵觸情緒,對他敬而遠之。

第二天八點正,我們準時上工了。當天的活計,主要是拆除舊房。大爹安排五人爬上房頂,我和其餘三個小工站在房下。爬上房頂的人先是揭開房頂的部分瓦片,小心翼翼地踩在椽子上,把三四片瓦片碼起來,沿著拋物線拋給站在房下的人。站在房下的人要目測好瓦片落下的位置和距離,快速地伸出雙手接住瓦片,接住後再放在腳下。這樣的活計有危險性,需要拋瓦和接瓦的人互相默契配合,否則接瓦片的人就有被瓦片擊中的危險。我剛開始接瓦片的時候,頭上有些冒冷汗,但在瓦片拋到自己麵前的那一刻,還是毫不猶豫地伸出了雙手。接住瓦片的時候,覺得三四片薄薄的瓦片很沉,雙手也被飛襲而來的瓦片震得有些酸麻。這個時候,我感覺打工的活計也非一般人所能勝任的。往複接了幾次,勞累感上來了,但感覺就好多了,心裏的著急也消退了。好在舊房不大,個把小時時間,房頂上的瓦片就堆積到了地上。房頂上的幾個人又開始站在梁上,用鐵錘敲開椽子,並把敲落的椽子扔到地上。敲盡椽子,梁和柱也遭遇了被拆除的命運。我們幾個站在房下的人,把瓦片集中抱移到不影響施工的地方後,又把那些敲落下來的椽子、梁、柱等木料搬到一邊堆積起來。一個早上過去了,房頂上的瓦片和木料都被拆除了,隻剩下房子周圍的土牆孤立在原位,張望著深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