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
百味人生
作者:李革天
一
祖母嫁過來才發現,自己同時嫁給了一個豬一樣溫順的男人和一頭男子漢一樣神氣的豬,祖母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現實,對家裏唯一的一頭豬嗬護有加。
迎娶祖母的那天,祖父成為人們取笑的對象。祖父不肯去迎接新娘子,專心致誌地給豬撓癢癢,其實祖父是在逃避——祖父對神秘的婚後生活充滿了恐懼,祖父一看到女人就局促不安。鄉親們把豬關進豬圈,七手八腳給祖父洗了手和臉,足足搓下來一風車黑乎乎的豬屎和豬身上的粘液與體味。新婚的夜裏,祖父蜷縮著身子蒙頭便睡,在睡夢中因為靦腆害羞而渾身瑟縮著,祖父把軀殼蜷縮成一隻不起眼的跳蚤,祖母在一望無際的婚床上煩躁不安地窺視祖父的青澀,直到半年以後祖父才明白女人對於男人的意義。
那年雨季,家裏唯一的一頭豬被土匪盯上了。一群土匪吆喝著把豬趕到山上去,土匪打算把豬喂肥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打頭的土匪是村裏閹豬的王麻子,祖父苦苦哀求不要搶走家裏唯一的一頭豬,祖父跪在地上磕頭。那些昨天還和和氣氣的鄉鄰突然變了臉,他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祖父,所以絲毫不會有同情憐憫之心。祖父抱住王麻子的腿央求放過家裏唯一的一頭豬,叫王麻子的卻朝地上開了一槍,火星四濺石破天驚,子彈擦過祖父的腳脖子,祖父依然抱住麻子的膝蓋,麻子沒辦法,就威脅再不放開就喂給家裏唯一的一頭豬一顆子彈。祖父絕望地放開了,目送土匪們趕著家裏唯一的一頭豬揚長而去,後來祖父麵如死灰地用眼神央求祖母。祖母已經懷上了孩子,可祖母不願意麵對祖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於是祖母上了山。
祖母上了山以後,土匪們色迷迷地盯著祖母,恨不得把祖母的衣裳剝得精光,實際上土匪們做到這一點並不難,不過畢竟有些不大好意思,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土匪們興許真的會禁不住誘惑,把祖母的衣裳剝得精光,那時他們會自豪地體驗到做土匪就是痛快淋漓,土匪們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他們要麼不做要麼做絕。匪首李四說隻要祖母讓他在臉上捏三把,就讓祖母把家裏唯一的一頭豬趕回家去,祖母平靜地接受了。匪首李四笑嘻嘻地在祖母臉上摸了一把,祖母依然落落大方;匪首李四笑嘻嘻地輕浮地在祖母臉上又摸了一把,祖母依舊一聲不吭;匪首李四抱起祖母在祖母的鼻梁上咬了一口,土匪們快活得擠眉弄眼。匪首李四把祖母放下來,祖母對土匪的哄笑置若罔聞,背過臉去低著頭趕著家裏唯一的一頭豬下山。祖母在遭受屈辱的時刻,眼前浮現著祖父絕望的哀求,祖母知道失去家裏唯一的一頭豬對祖父來說簡直無法想象。
祖母趕著豬剛走了幾步,土匪窩裏騷動的浪潮洶湧而來。土匪們吃驚地發現——祖母落寞而沉重的背影更加動人心魄,匪首李四很清楚土匪們的欲望。匪首李四攔住祖母,笑嘻嘻地說最好祖母留下來當壓寨夫人,李四說還有很多兄弟舍不得讓祖母下山,接著李四掏出家夥瞄準家裏唯一的一頭豬,槍聲一連響了一串炮仗的工夫,祖母嚎啕大哭,當天晚上祖母咬下了匪首李四的一隻血淋淋耳朵,兩天後祖母下山了,人們發現祖母淹死在洪水泛濫的雨季。
祖父親眼目睹全世界被雨水淹沒,現在祖父真正是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被雨水淹沒的村落,又一次看見家裏唯一的一頭豬從豬圈裏跑出來,而祖母忙著割麥插禾,當然這純粹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幻覺。祖父揉了揉眼睛,在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是川流不息的饑民——不知從何處湧來,也不知會漫無目的地蔓延到何方。
祖父終於鼓起勇氣,到山上去當土匪。
二
祖父背著一袋煙土在城裏閑逛,漫不經心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隨意打量。祖父此行是把煙土送到城裏保安隊長在本城一處隱秘的窩點,然後換回經過仔細估價後的貨真價實的銀元。城裏保安隊長經手煙土生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隻要把從各處山寨裏低價收購的大煙轉手售出,就可以賺得腸肥腦滿,當然保安隊長隻是直接經手這事,巨額利潤被隱藏在背後的看不見的有權有勢的大人物瓜分了。祖父是頭一次下山執行匪首李四的命令。李四那天把祖父叫去,吩咐下山跑一趟,把有關的注意事項一一細細叮囑了,比如說見了保安隊長要代李四和所有的兄弟問好,要不失時機地介紹山寨裏的大煙品質一流,要仔細分辨銀元的成色和真假,要錙銖必較而不失謙恭得體地談判價錢,最重要的是不要迷路——對於祖父這樣一個異鄉人而言,對本城並不知根知底,所以不要在花花世界裏流連,以免誤入歧途。
祖父背著煙土在陌生的城裏艱難地跋涉,內心深處忐忑不安。祖父必須在外表上故作閑暇,以掩人耳目。涔涔的汗水浸透了祖父的肩膀和胸脯,邁出的每一步其實都很吃力,但無論如何他不能讓人看出破綻,要顯得輕鬆和悠閑自得無所事事。後來祖父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老家插秧的光景,不知不覺忘記了背在肩頭的大煙,腳步逐漸輕快,就像在田埂上漫步,街上的商鋪模糊成一行行清新的秧苗,祖父不禁興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來到了和保安隊長安排的人手接頭的地方,祖父解下肩上的煙土,用衣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顧不上留心打量周圍的氛圍,大大咧咧地推門進去,在一處堆滿柴草的破敗土屋中,一個歪扛著槍的團丁正在灶裏把土豆烤熟了吃,一邊等候祖父的到來,剛縫製的保安隊的製服上粘了幾片燒焦的土豆皮。祖父用大煙交換埋在一堆柴草中的銀元,一切早已成為慣例。現在祖父和那個團丁依依不舍地道別了。
祖父用大半銀元換了白花花的帶著腥味的鹽,鹽是山寨緊缺的物資,多收購一些鹽巴回山上是匪首李四安排下的。辦完了這些該辦的,祖父並不急著回山寨去,他經過一家熟食店時,被一夥耍猴人迷住了。耍猴人怯生生地指揮猴子滑稽地扮出各種鬼臉,耍猴人的褲管上沾滿泥巴,手中簇新的草繩還是不久前剛編好的。在夏日的午後,徒勞地試圖吸引路人圍觀,結果場麵冷冷清清。祖父幾個燒餅下肚後,那一夥耍猴人便茫然地遠去了,祖父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們遠去。祖父差一點要追隨那幾個耍猴人而去,就在他猶豫和彷徨的瞬間,一夥耍猴人已經去遠了。祖父後悔不該到山上去當土匪,他想起最初匪首李四讓下山殺人,他驚恐不安地喃喃自語含混不清地說自己殺人了,祖父的失態被熟食店的老板看在眼裏。熟食店的老板親切地給祖父搭了脈,然後確定無疑地說祖父中邪了。
一道符咒驅走了附在祖父體內的邪魔,祖父喝下了一杯渾濁不堪的符水後,感覺神清氣爽,便掏出一塊銀元來略表謝意。熟食店老板拒絕收下報酬,卻介紹自己是天地會第七十五代傳人,然後壓低了嗓子沙啞地告訴祖父天下即將大亂了。熟食店老板說隻要加入天地會,就逢凶化吉遠離任何麻煩。祖父在一塊肮髒的紅布上用奇癢難忍的大拇指潦草地按過指印,就表示順利入了會,祖父還起誓和會中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然後又吞下一杯更加渾濁不堪的符水,現在祖父已經獲得佛祖保佑,估計一定會刀槍不入洪福齊天。熟食店老板讓祖父意思一下給會中的兄弟們捐助一筆會費,出於本能祖父變得警惕起來,便開始了漫長的討價還價,最後以兜裏剩餘的銀元的一小半成交,祖父附帶要求再要一杯渾濁不堪的符水,然後仰著脖子貪婪地吞咽了,心滿意足地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