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走琴穀(1 / 1)

師傅說,釀酒需要時間。

一壇上好的女兒紅,至少要在地下埋十五年,女兒初彌月,三畝糯穀釀作三壇女兒紅,藏在最長壽的花樹下,從出生之日起到及笄,十幾個輪回的鬱鬱花香纏綿入酒香,待出嫁那天,取出這三壇好酒宴請賓客,溫軟的酒香如同女兒酡紅的臉頰,百和旖旎,醉倒了那廂的夫君,更顛倒了眾生。

當我背著行囊站在未名軒的院落中,以為是最後一次抬頭去望那株巨大的桃樹,枝頭四季常盛的桃花依舊嬌美動人,映著熹微的晨光,當風拂過,落瓣如雨,纏綿的冷香含著朝露,再被花深處清亮的鳥鳴咽下,我陡然想起師父的這一席話。

鮮有人跡的小路上布滿了青苔,似乎在訴說著這片山穀的冷寂,踏著林間山溪的薄霧,我一步步向穀外走去。當真正下定決心要走的時候,反而更願意以這種腳踏實地的方式,仿佛眷戀故林的羈鳥,遠飛時的不舍,全落在這一行行沉沉的腳印中。師父托給花醉的劍,我悄悄拿走了那墜著芙蓉色碎玉的略小一柄,屋子裏的師父親斫的琴和琴譜,我皆擦拭幹淨、疊放整齊,悉數留給了花醉——相比花醉,我自知不善音律,辜負了師父的一番苦心;前些日子釀下的酒,我好好地封進了酒窖;而那張寶貴的酒方,我則把它小心地藏進貼身的內袋——如今師父音訊全無,生死未卜,這是師父臨行前留給我的唯一的信物了。日頭漸漸升起來,回頭去看琴穀,已經消失在山脊的背後,我在花醉昨晚喝的茶裏泡了木菊花,算算時辰,他大概要到黃昏才能醒來,而那時,如果我速度夠快,出了山,到了山下的鎮上,便可乘車或禦輕功離開。江湖之大,花醉又如何尋得見我蹤跡?

晃晃腦袋,拋開那些紛亂的思緒,我輕輕地拂一拂腰間攏了滿滿一囊桃花冷香的荷包,將攤開的手掌送至鼻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琴穀未名軒那株巨大的桃樹下,四季常盛的桃花,冬天的落雪,花醉身上淺淺的桃花香,醉心釀酒的師父,琴聲、鳥語,混著幽長的酒香,十一年的光陰綿延不絕。恍惚間,又聽見師父未說完的那一席話:……若是女兒不幸早夭,那這酒便提前破土掘出,馥鬱芬芳,後味卻極其辛辣,不再叫“女兒紅”,卻喚一聲“花雕”。“花雕”,即是“花凋”,花凋人去,一個女子的一生就全釀進了這一壇壇酒中。

若今年過完,待到冬天,整整十二年,就又是新的一旬,大雪紛飛的那一日,雪中桃花盛開的那一日,便是我及笈的日子。十四歲的生辰,師父離開了琴穀,離開了未名軒,離開了我和花醉,隻留給我一張薄薄的酒方和兩柄短劍,還有一個輕飄飄的承諾,我在桃樹下抱著師父親手斫給我的琴聽了整夜的冷雨,和花醉大醉一場,自此失語;這十五歲的生辰,我再不敢想。這次就算是我主動離開了花醉吧,對不起,花醉,我騙了你。昨夜剛剛點頭允諾不離開你,不離開琴穀,今天卻親手截斷了念想。我知道你不會恨我,可那一杯偷偷泡了了木芙蓉的茶也會冷了你的心,不必懷抱希望,那麼失望也就更少一些吧?

這麼胡思亂想著,許是感受到我心事重重,腳下蒙著青苔的山石卻給我開起了玩笑,腳下一滑,我本能地向前撲去——閉上眼,已做好了鼻青臉腫的準備,卻不想竟撞上了一個柔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