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十七個人的阿娘(1 / 1)

我們十七個人的阿娘

作者:胡海瑢

18歲,她嫁到了山外這個赤貧的農家,真算是從米籮跳到了糠籮裏。僅有的一間矮平房,還要分作前後兩截,前麵做她的婚房,後麵則是豬舍。父親第一次翻過小山來看她,痛罵自己聽信媒妁之言。但一切後悔已晚。好在小兩口都健壯而勤快,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隨著一個接一個孩子的出生,他們擁有了三間高大堅固的磚房,四五畝遍種瓜果蔬菜的庭院,後山連片的楊梅林、毛竹山,一大畈的水稻田……

她唯一的弟弟來做客了,她歡歡喜喜去廚房為他燒紅糖水潽蛋。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吵架聲。她衝了出去,看到血氣方剛的弟弟和村裏那個著名的地痞扭在一起,那家夥手上有刀!她幾乎呆了,然而一等反應過來,她馬上衝了上去,一下就把地痞推進了土路邊的小河裏……多年後我向她求證這件事並問她是否害怕時,她隻說:“我隻有一個弟弟啊……”過了會兒又慢慢地自言自語,“我阿媽死的時候,他才1周歲啊……”她一邊說,一邊打著燒飯用的草結頭。看著她關節粗大的雙手,我胡思亂想:沒有這一推,我們就沒有舅公了……

土改時,一切辛苦所得都化為泡影。那年她35歲。重返窮困後,她的頭上還戴了一頂富農的帽子。她實在氣不過,去吵,被改作“上中農”。她仍然憤憤不平:說我們這麼多山、這麼多田,就是剝削!我們又沒有雇人,人家來幫忙,我們不是去換工的啊,哪一天不是天暗進天暗出、老牛一樣做啊做的!

三年困難時期剛開始,她已經45歲了,那一年,她最小的女兒出生了。生不逢時,這個瘦得像隻小貓的孩子4歲了還不會走路。單薄成一張紙的她,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小女兒氣若遊絲的樣子,一天又一天,到那個中午燒飯時,她覺得這個孩子似乎確實是要死了。下田幹活的老三和老四正抓了幾條黃鱔回來,她趕忙去燒。昏睡著的小女兒突然開口了:“阿媽,什麼東西這麼香啊?”……你看看你小姨,差點餓死的人現在變成了這樣一個大胖子!翻陳年賬簿時,她總是這樣結束對苦難的回憶。

對兩個不能幸免而終於夭折的孩子,她也這樣自我安慰:算命先生說他們是投錯了胎,討債來的,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就算養大了也留不住的……達觀的她總是無限羨慕我們這一代人:隻生一個,多少好!兩個大人,管一個小的,好好地把他(她)養大,多少好啊……

她自己,一生共生了五男四女9個孩子,活下來7個。在任何一個女人生命中最好的20多年中,她不停地懷孕,生養,哺育,直到大兒媳婦和大女兒的孩子都降生那年,她才完成最後一次生育。

從此她開始養育第三代。

我們第三代一共有17個。每一個都多多少少得到過她的照顧,吃過她燒的芋艿鹹菜湯。我們都叫她阿娘(奶奶),這本來是孫子們對她的稱呼,我們這群外孫男女們也這麼叫她。因為我們都跟著表哥們,在她溫暖的灶間裏混日子,餓了舀那個大果桶裏的炒米粉吃,渴了偷她特意為外公晾好的決明子茶喝。我,她的外孫女,排行第12個,也吃過她煨在火缸裏的番薯,睡過她那張大大的寧式床,老大年紀了還尿了一次床,但是這件被我視為奇恥大辱的事所有表兄弟姐妹們都不知道。因為她一點風聲也沒有走漏。她搬著被子去門口紫荊樹上曝曬時,大概看到了我緊張不安的目光,二話沒說,就將濕痕朝裏翻曬了。我推算了下,那時她應該65歲了。

外公去世,她75歲,我們沒見到她的眼淚,隻真正見識了什麼叫一夜白頭。她叫我們不要哭了,理由是“大樹倒下了,小樹也長出來了”。

80多歲的她,還是很健康,除了眼睛有點不行。平時還幫著兒媳婦照看曾孫女,看頑皮的孩子踉踉蹌蹌走遠了,就一聲一聲地喚著,去把她捉回來。端午節時,包起粽子來還像一個熟練工人那麼麻利。但是不久,她僅剩的一點視力也失去了。她提出想去醫治,但沒有人接這個茬。其實她63歲時也生了一場性命交關的大病。那時,她照看著一大群孩子,還給每個小家庭做飯,平時喂雞喂豬,農忙時曬穀收穀,是家裏不可或缺的勞力。兒女們帶她到處求醫,最後在上海的大醫院裏轉危為安。一晃,她那麼老了,似乎沒有了醫治的必要,於是大多數時間,她主動被動地把自己局限在那張1.2米寬的小床上。

92歲時,一向健朗的她受冷感冒了好幾天,對著端來茶飯的兒子,她表達了心裏的恐懼:阿二,我會死麼?二舅飛快地回答她:死?也沒什麼關係啊,阿爸在後山等你17年了!不久後她就去世了,二舅向我媽坦言了他的悔意。但是她已經無從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