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聲喧山丹亂石中(1 / 3)

天亮的時候,我們踏上了翻越雪山的道路。

戰馬已經不能再騎了。一萬士兵,兩萬五千匹戰馬,行走在冰骨嶙峋的祁連山鳥道上。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山之巔,我們一步一滑地行走在冰天雪地中間。

向導古欽洛伊是河西第一戰時候投降霍去病的匈奴人。他是一個小部落剽悍的頭領。在一場血光交錯的頑強抵抗後,這位匈奴族勇士最終跪倒在冠軍侯的戰刀下。

現在的古欽洛伊是順從大漢朝卑微的匈奴兵,沒有人知道霍將軍是如何收服他的,他的戰友全部死在霍將軍的手下,隻剩下他一個最驕傲、最強悍的人,卻彎下了雙膝。這就如同,沒有人知道霍將軍為什麼這麼信任他,讓他把隊伍帶上這座雪山巍峨的祁連絕道。

軍紀嚴肅,可是,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在暗自猜測,那個麵目陰沉,肌肉糾結的匈奴男人,會不會包藏禍心將我們帶上絕路?

鐵刃破冰,忍饑挨凍,步履維艱。白天的寒冷雖然徹骨,卻還不算太可怕,徒步中,我們迎來了雪山上的明月東升。

昨晚照耀我們睡眠的皎月,在直通天庭的雪山山頂上靜靜移轉,變得遙遠而冷漠。它站在絲絨般質地純厚的天空中,用冷傲的目光掃視著我們這一支曆經千裏、已經精疲力竭的漢家軍隊。

這是一枚見慣了匈奴族彎刀健馬馳騁荒原的冷月。它那冷冷的光芒好似在問我們:這裏是你們的戰場?還是你們的墳墓?

人們尚未做出回答,霍將軍已經傳下命令:今夜不能在雪山上過夜,必須連夜過雪山,這樣才能與高不識他們準時會合。

火把點起來了,一條長長的火龍從山頂一直延綿到山腰。

整整一夜的行走,火把漸漸燃盡,天空漸漸發白,人們的意誌也如同手中逐漸變成灰燼的鬆木火把,被冰雪一點點消磨殆盡。

北麓快到了吧?

北麓快到了吧?!

北麓快到了吧?!!

古欽洛伊的亂眉下,是一雙鷹隼般無情犀利的眼睛。他傲然挺直身體,把這些士兵內心湧動的不安交到霍將軍的手裏,霍將軍用肯定的目光讓他繼續前進。

就在此時,天雲突變,風雪襲麵!

夏日六月的荒雪在祁連山的高處呼嘯翻卷,它們似乎要用陰沉萬裏的高山寒雪為匈奴族人做出最後的庇護。

站在天雲暗滅的風雪之中,站在道路迷失的皚皚白雪中,神經已經脆弱到了頂點的軍士們絕望地感到,將軍正在匈奴向導的指引下,將自己的上萬部眾送上昏暗的黃泉路。

沒有人號令,沒有人指揮,長長的隊伍詭秘地停止在了祁連山風雪飄搖的巔端,站立在了人馬倒下的雪路上。沒有遇上敵人,大家的士氣已經降落到了最低點,仿佛不需要戰鬥,我們就會葬身在這一座雪域神山傲慢的白色袍裾之下。

霍將軍感到了危機。他的劍眉一沉,策馬高山。他用自己最親密的戰刀破開風雪,向著祁連山最高最冷的地方衝去。

我和趙破奴站在他留下的馬蹄印中,趙大哥繼續指揮著大軍前進,卻如同老牛拉著一把發鈍的巨犁,無能又無力。我回過頭,看到霍將軍的背影在風雪交襲中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瘦骨冰棱的祁連山鳥道之中。

將軍扔下自己的大軍,去了何方?我轉身看向那領路的古欽洛伊,驚駭得看到他的雙眸中含著兩點瘋狂血紅的火焰!

我知道當初選擇雪山向導的時候,霍將軍挑了十幾個熟悉祁連山的匈奴人去問話,他最終選擇了古欽洛伊領路,也許是有他的用意的。

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一聲戰馬的長嘶,裂破祁連山的雪海天空。一萬士兵抬起頭,隻見昏黑的半空中,陡然升起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

是霍將軍舉著火把、駕馭著他那風鬃霧鬣的駿馬,高高站在了冰雪澆鑄出來的絕壁懸崖上。

這火把特別明亮,分外耀眼,讓天空的一切呼嘯都在那個瞬間暗啞下去。

霍將軍站在冰雪最高之巔,俯視著自己的士兵。仿佛在告訴他們,前麵有路,不要退縮!士兵們的眼前重新清亮了,他們腳下的道路又變得平坦起來,利斧破開堅冰,長矛挑開倒掛的冰棱。沉寂的隊伍在冰牙交錯的絕道中,重新開始了移動,一寸漸至一尺,一尺漸成一丈,高處的火把照耀下,隊伍終於順利前進了。

風雪無情地撥弄中,粗大的火把點完了,霍去病取出自己禦寒的毛氈繼續點。毛氈點完了,他又點燃了自己的大氅。

風厲厲,雪蕭蕭,雪花在霍去病的火把前,籠罩出一片帶暈的光華。他站得最高,他也應該最早看到神山雪霧的天開雲散。

初生的萬縷陽光如同光幕一般從長天的深處橫空而現。雲海翻騰,彙聚成一尊巨大純白的身體在光幕中緩緩升飛,最終,站立上萬年雪山的連雲絕頂。銀發翩飛,白衣垂拂,廣袖臨風,風神瀟散。這是造化幻影,還是祁連山大神顯出了金身?

薄薄的雲嵐在大神的身邊氤氳,七色的彩虹化作他身後的神光。白發的巍巍大神低下頭,微笑著與霍將軍的眼睛遙遙對望。

霍將軍好似也被這場雲山變湧的壯美奇觀震撼了,感動了。他站在這個最冷最烈的地方,出神地注視著這片日出東方的神秘雲海。此時,天將放明,日月交替。金烏寒蟾,悄然現身,雙雙在將軍的身邊彼起彼落。

孤峭的冰崖之下,我看到了令我終生無法忘懷的場景:那遼遠的長空變幻出玄妙的色彩,煙靄霓霞從將軍的身上璨然綻放,映紅天空;他那身薄盔薄甲似乎染滿了黃金的色彩,折射出萬丈光芒;他青春傲然的身姿,如同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將整個祁連山絕頂,照耀得如同沐浴在明亮柔和的天界神光之中!

那個心機莫測的匈奴向導古欽洛伊癡癡地看向祁連山高處,他眸中的紅芒忽然凝結了,消失了。

風雪中,這個強壯驕傲的匈奴向導淚水縱橫,冰凝滿麵。他顫抖著雙手,緩緩匍匐跪倒在冰雪封山的祁連山路之中,向著祁連山絕頂上的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族的長跪大禮。

在匈奴人的世界中,這樣的大禮從來隻贈給匈奴族最尊貴的勇士。

今天,他在祁連山大神的感召下,將這最崇高的敬禮獻給了這位年方弱冠的異族少年——霍去病。從此以後,他是祁連山大神選定的金甲戰神;從此以後,他就是他們心目中的蒼狼之神。

風雪消退,烏雲潰散。

雪山上,青冥廣漠,浩然無底。接下來的路程,我們走得很平靜,走得很沉著。

麵前的道路依然崎嶇,腳下的冰雪依然淩厲。士兵們的手被鋒利的冰塊擦破,就用破布隨意地包裹;士兵們的雙足被寒冷凍出了黑斑,還在不停邁動。

此時,我們這支長長的隊伍裏充滿著一種聖潔的氣息,我們仿佛不是去殺戮,不是去征戰,而是去天堂做一場虔誠的祈禱。我們心中的恐懼、擔憂和害怕都被祁連山神聖的雙手一一抹平,隻剩下了如同萬年冰山一般冷硬至極的剛毅心靈。

古欽洛伊依然走在隊伍的麵前,他桀驁不馴的脊背已經彎曲,他蓬亂如怒獅的頭顱始終低垂,他那鷹隼般犀利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他曾是部落中最英勇的戰士,他曾經是部落中一個尊貴的小王。短短的數個時辰,他仿佛剛剛在一場凶險異常的交鋒中敗下陣來。他陡然老去了十幾歲,他變得幹枯而無神,似乎失去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