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血液裏流淌著火焰
翠柳街
作者:曹軍慶
作為《紅色娘子軍》和《冥燈》的第二責任編輯,當我重新閱讀蔣韻的這些文字時,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我很執拗地在想,文字到底有沒有血統?如果有,那麼蔣韻的文學血統是什麼?應該如何梳理?之所以有此困擾,因為我從她的作品裏讀到了一種很稀缺的東西:那就是高貴。
高貴是什麼,對小說而言幾乎很難歸結為是一種特點。也不會有人去評判一部小說是否高貴,它不是一個技術指標,不是標準,甚至並不能以此來真正判定小說的優劣。但是高貴能讓閱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肅然起敬,激蕩、振奮、戰栗。如同音樂,有一種調性。於是閱讀蔣韻的小說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這個詞。文字的品質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文字裏的血液,文字裏的靈魂。她的作品在精神氣質上卓爾不群。我努力想從地圖一樣滿是路徑的文學譜係裏去探尋蔣韻的文學源頭,結果卻是徒勞的。蔣韻與文學潮流無關,也與文學流派無關。我寧願相信這樣一些幹淨的文字源自蔣韻的內心。她的敘事節製,骨子裏透著虔誠。故事建構常常出人意表。有好幾篇不同的小說,蔣韻都曾經借助鬼魂出場來表達某種東西。我隱隱約約——但是又能很清晰地從文本中辨識出某種宗教的澄澈和力量。
蔣韻是有宗教的,但是又與真正的宗教不同。蔣韻的宗教是信仰,是執著,更是愛情。或者說愛情在蔣韻的小說裏被擺在宗教的位置上。在《紅色娘子軍》裏,蔣韻寫到殉情女子唐美玉,她為了愛情為心愛的人兒獻身。在其他小說裏蔣韻也曾寫過這類女子。盡管愛情通常都沒有完滿的結局,但是蔣韻的悲劇沒有撕心裂肺。就像古時候在那些高大雄偉的劇場裏,即使上演悲劇也能看到天長地久的守候,穿越生死的頓悟與通透,此岸與彼岸的眺望和默念。愛情因此淒美,綿綿不絕。女性成為獻祭,卻有晚禱的鍾聲在讀者心中叩響。淌下淚水,如同洗禮。既是卸下,也是裝載。心裏滿滿的憂傷有一種說不出的安詳。閱讀這樣的作品,自然而然會對作者暗暗生出一份喜愛和信賴。
但是愛情並不是蔣韻的唯一主題,或者蔣韻的愛情不是單一的,在那裏麵還有另外的維度。青春、激情、熱血這些東西纏結在蔣韻的文字裏。革命、犧牲,在青春的血液裏具有特殊意義,成為生命底色。《紅色娘子軍》把故事的背景放在新加坡,放在另一個國度。順便說一句,蔣韻不止一篇小說擁有國際性的視野。她讓我想到切·格瓦拉,切·格瓦拉曾經打動過無數年輕人,有那麼多人渴望成為他。真正的熱血青年是不分國度的,他們有著同樣的青春。超越意識形態,有著同樣烏托邦或宗教般的理想。
小說中的小黃先生和他的學長正是這樣的青年。小黃先生在大學裏追隨學長,視他為精神領路人,並將之類比紅色經典《紅色娘子軍》中的經典橋段——常青指路。兩人都曾被抓捕,在集中營裏度過漫長的牢獄生涯。美麗島上也在上演這類故事。學長在遭遇抓捕的時候托人傳話唐美玉,要她忘掉自己。唐美玉沒能忘掉,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忘掉。她把自己裝在大海這隻筐子裏,讓大海捎給她的戀人。在蔣韻的敘事裏,唐美玉的自殺具有詩性浪漫。她的人物即使在瘋狂狀態仍然保持著迷人的單純,因而更具力量。有關筐子的詩性比喻,又牽扯到了另一個鬼魂故事。他們相愛時害怕鬼魂,鬼魂的筐子同樣具有敘事功能。在此岸無路可走時,鬼魂成為抵達彼岸的隱秘通道。大海並沒有將唐美玉捎給學長。出獄之後姑娘已經在彼岸,學長仍在此岸。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將金屬筐子墜下樓去,任其傷痕累累。
但是內地劇團終於出訪新加坡了,演出的正是經典劇目《紅色娘子軍》。人到中年終日在庸常瑣屑生活裏浮沉的學長又一次被撕開,蹲在街上嚎啕大哭。《紅色娘子軍》像一道強光刺穿了封存在記憶裏的慘痛青春、信仰和愛情。耀眼的光斑是花朵,也是疤痕。當然,故事還套著另外的故事,蔣韻的文本更為複雜。“我”年輕時曾參與《紅色娘子軍》排演,親眼目睹一同伴麵對墜樓自殺的父親竟然啐了他一口。看似閑筆絕非閑筆,冰山一角背後有更大的容量。很顯然同伴是要和她死去的父親劃清界限,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決絕。而且,劇目的演出者全是俊男靚女。演出者和被演出的故事原型,不再是一回事情。那些曾經的慘烈和殘酷正在被演出,被觀賞。演出者是些乳臭未幹的孩子,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小說文本在這裏得以完成。蔣韻在極短的篇幅裏講述了一個繁複的故事。那樣一種激情、聖潔其實超越了政治,超越了國界,超越了東西方。追求理想和愛情,永遠有著恒久的價值。尤其在青春的國度裏,熱血從來都在綻放。蔣韻的文字也因此保持著燃燒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