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夏初,天已變熱,人們紛紛脫去了外褂,換上了襯衫。郭、方二人的婚約糾紛案件定於今天上午開庭,法院通知朱天朋、江蘭和我做為證人出庭做證。我早上起來,找出白襯衣換去了昨天穿的那件天藍色短袖絲衫,以示莊重嚴肅。
九點時分,雙方當事人及所有證人均已到齊。因案件不大,案情簡單,庭審便在民二庭張庭長的辦公室裏進行,合議庭由張庭長和另兩位法官組成,書記員是一位齊耳短發的小姑娘,張庭長擔任審判長。
法庭調查結束之前,證人不能參加旁聽,我們幾個暫被安排在另一間屋子裏等候。合議庭詢問證人一一進行。輪到我出庭做證時,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忐忑不安地走進屋裏,小心翼翼地在屋中間的證人席上坐下。張庭長先問了我的基本情況,然後讓我簡要敘述了他們的訂約過程,最後又問我郭壯給方護士的四千元彩禮錢是方護士索要的還是郭壯自願送的。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難住了我,因為彩禮錢是他倆私自商定的,我真不知道內情。他們可能看我誠實厚道,不像說謊的樣子,也就沒再對我繼續追問。
大約過了四五分鍾,他們便讓我退出了法庭,接著傳喚朱天朋進去做證。他進去足有十來分鍾,才退了出來,臉色極其難堪,一陣白一陣紅的,尷尬地與我聊了兩句,含羞而去。法庭辨論時,我和江蘭出於關心和好奇,便立在門口聽聽他們的最終結局。
雙方辨論的焦點圍繞著公證書是否有效、彩禮是索要還是贈送、誰應當承擔解約的主要責任等三個方麵的問題。原告郭壯及代理人曹律師的意見是因被告違約與第三者發生戀愛關係,導致婚約無法繼續維持,應當承擔違約損失,不僅彩禮應悉數返還,而且還必須向原告支付三千元的違約金。而被告方護士及代理人李律師反駁說,彩禮是原告的贈予行為,不是被告索要,不應返還;導致婚約破裂的根本原因在於原告與另一女子關係密切,即將成婚,原告應向被告支付三千元的違約金。兩位律師雖係一個單位,且關係親密,但是為了自己當事人的利益,照樣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盡管雙方各持一詞,理由充足,語言激烈,然而,皆因缺乏有力的證據予以支撐,況且,公證文書明顯與法不容。因而,庭審結束後,合議庭表示雙方的觀點均難成立,本案特殊,不易判決,雙方律師做做各自當事人的工作,本著互諒互讓的原則,協商解決,由法庭出具調解文書,與判決書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
調解分別在兩個屋子裏進行,張庭長和曹律師去做郭壯的工作,曹律師順便也把我拉了過去,幫助他說服郭壯。另外兩位合議庭人員和李律師去做方護士的工作,江蘭也跟了進去。經過半個多小時的連哄帶訓,張庭長最後做了表態性的發言,意見就這麼定了,誰若再反悔,致使調解失敗,將來就判誰敗訴。郭、方二人雖然平素心高氣傲,可身處這樣的場合,麵臨如此窘境,都沒了主意。
他們勉強達成了協議。雙方同意解除婚約。因兩人均提供不出對方違背婚約的真憑實據,所以,無法確定違約責任,違約金互不支付。至於彩禮是索要或是贈送也均無證據證明,為公平起見,各打五十大板,被告退還原告彩禮二千元,自此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雙方互不糾纏。
朱天朋我倆出庭做證的消息在司法局不脛而走。朱天朋落了個無恥貪婪,我落了個荒謬可笑。小華為此事把我臭罵了一頓,田主任好心好意把我責怪了一番,錢書剛在背後對我嘲笑了多次。所好的是劉超沒出一句怨言,隻說他倆情不投意不合,不該成為夫妻。
艱巨的工作任務下來時,偏偏又趕在了炎熱的夏季。市局通知要求各縣局於下星期三到市裏彙報上半年度的業務工作開展情況。從今日起,滿打滿算帶上星期天還有六天的時間,必須得趕寫一份近一萬字的彙報材料。這個任務過去一直是錢書剛承擔著的,領導們興許認為我的文筆比錢書剛稍勝一籌,或者是想多給我些鍛煉的機會,就把重擔放在了我的肩上。
為了不辱使命,給領導們一個驚喜,我力爭盡最大努力把這個材料寫得漂亮些。第一次寫這種材料,我心中無數,便向田主任討教經驗。田主任說,他已多年不寫這類大材料了,不過總之也無非那幾路數,根據市局下達的全年度的各項業務指標任務,先把本局上半年各方麵的業務進展情況做個詳細介紹,然後再舉幾個感人的事例,最後做點表決心性質的總結就行了。我問市局下達的各項業務指標數字在哪裏放著。田主任說不是在常英那裏就是在小錢那裏,年初馬局長從市局開會回來,當時把這個文件放在了常英的辦公桌上,那天小錢正站在常英的桌前不知在咕唧什麼,他從外麵進來時,聽到馬局長交待他倆把文件放好,後來他也沒留意他倆誰把它放起來了。
我趁錢書剛閑著無事時,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開水,詢問他那份文件的下落。他黑著臉說,他沒存放那份文件,讓我問問常英。看他的態度,大概認為我在這件事上想表現自己而搶去了他的風頭。我本來想給他做個解釋,又怕越描越黑,愈說愈不清楚,不如裝做糊塗,讓事實去化解誤會。我去問常英,常英在她的各個抽屜裏翻了幾遍,不見蹤影,她甚至說不清楚是她放丟了或是在錢書剛那裏。整天丟東忘西,是她的一貫作風。我與她共事一年多來,且不說別的,光鑰匙她就丟了十來次,但她從來就沒想過長長記性,真應了人們常說的憨人有憨福。平時在其他人看來許多難得的好事,她往往能輕而易舉地不勞而獲。
找不到文件,我隻好自認倒楣。因為這個時候再去向市局討要一份,顯然不宜。如果把文件丟失的事反映給局長們,他們怪罪下來,常、錢二人肯定能猜到是我告的密,同事之間的許多抵牾不和就是由種種類似的情形所造成的。
田主任知道後氣憤地說:“假若真是常英這臭娘們不操心弄丟了還不是特別可氣,若是錢書剛這小子成心捉弄你而把它藏起來那才真叫氣煞人哩。”我說:“事已至此,氣和罵都沒作用,我多花點時間逐個單位重新摸底排查一遍就是了,幸好,時間還來得及。”
我先由近及遠地進行調查,搜集素材,兩天的時間,便把公證處、律師事務所的工作進展情況整理齊備,又通過電話通知要求十七個鄉鎮司法所把其工作進度的數字彙報了上來。為突出重點,樹立典型,我又花費了三天時間跑了三個先進鄉鎮,找到三名優秀的司法所長,請他們講述些先進事跡。隻有尚所長給我談了兩個無償為貧困戶提供法律服務的案例,高所長和張所長都說沒有啥先進事可講的,如果我寫材料需要的話,可以讓我據情瞎編些算了,反正這種事也沒有人來做調查核對。於是我請了假,坐在屋裏忙乎了兩天,撰寫了個草稿,通篇材料不僅做到了字斟句酌,而且盡可能做到引經據典,語言華麗,成語典故層出不窮,讀起來朗朗上口。最後一個核心問題當然不能忘記,就是根據去年他們彙報的大致目標任務數,在原來的基礎上把所有的數字都擴大了二至三倍。數字裏麵摻水份,上上下下都一個樣,稍稍誇張點兒也不算啥。我估計著這些數目字比今年上半年的目標任務數隻會多不會少了,便拿著草稿,讓主抓業務的王副局長先過了過目。他大意瀏覽了一遍,連聲叫好,一錘定音,稿子就這麼定了下來。
星期二下午,王副局長帶著我乘局裏的小車到市裏大華賓館三樓報了到。現今的會議組織者為方便與會人員,並體現出工作的高質高效,大都把會議安排在賓館飯店,實行食、宿、會一條龍。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會議的組織者不僅賠不了錢,辦好了還能賺上幾個。
晚上,王副局長、我和司機小文同住在一個三人房間。王副局長先衝洗了一個熱水澡,連精彩的電視連續劇也顧不上看,便擰亮床頭的台燈,靠在床後背上,從公文包裏掏出我寫的彙報材料仔細閱讀。王副局長才四十幾歲,眼已有點昏花模糊,看材料必須得借助老花鏡才能看得清楚。因趕時間,我眷寫的材料略微了草了些,他因此邊看邊向我頻頻發問,致使我非常喜愛的電視劇因受到他不停的幹撓而看得斷斷續續。
大會在賓館五樓的一個中型會議室裏進行,近百個座席隻占用了三分之二。市局的領導班子成員本來共有七人,我左查右數,主席台上隻有六位。我眼力不濟,瞧了半天,發現所缺的那一個正是我表姨夫。
主持會議的那位副局長宣布大會開始後,先解釋說市局的領導班子成員除謝副局長(指我表姨夫)因病請假外,其餘的均已就位。
市局一把手孫局長首先長篇大論地做了我國當前司法行政工作的形勢報告,緊接著主持會議的副局長對孫局長平淡無奇的陳詞濫調做了讓人聽後毛發直豎誇張得離譜千裏的高度性評價。他呷口茶清清嗓子,慷慨激昂地說:“同誌們!剛才孫局長的講話高屋建瓴精妙絕倫,它充分把握著了時代的脈搏,深刻貫徹了黨中央關於司法工作的政策方針,全麵、透徹、客觀、準確地分析總結了我們司法戰線的工作特點和重要地位,同時又全方位、多角度地強調指出了我們司法工作對實現‘以法治國’方略的重大意義和下一步麵臨的問題和挑戰,為我市開創司法工作的新局麵指明了方向設計了路子。我們下去以後,務必認真學習領會孫局長的講話精神,並把它積極貫徹落實到具體的行動中去。”講畢,又畫蛇添足地說:“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為孫局長的精彩講話表示衷心的感謝!”
“嘩嘩嘩”台下掌聲如潮歡聲雷動,經常參加會議的人,對鼓掌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早已不自覺地淪為了拍手機器,該鼓掌時如果不鼓掌,手掌就發癢,恨不得伸出巴掌在椅子肘或桌子上狂甩一通。因而,盡管我聽到這種機械性的鼓掌頭就發疼,可是為了不讓手掌癢得難受,更不應去損壞公物,也就隻好違心地隨掌逐流。
然後是各縣、市(區)局按照大會安排的順序,依次上台彙報發言。排在前兩位發言的是去年業務工作獲得全市一、二名的兩個大縣。他們彙報的上半年度業務完成情況比我縣領先了許多,不過,這也不足稀奇,因為這倆縣向來就比其它縣的業務量大。誰知,第三個就輪到了我們發言。王副局長聽到點名,立刻邁著軍人的步伐,雄糾糾、氣昂昂,虎虎生風地走向了講台。田主任與王副局長雖然同是行伍出身,然而,王副局長卻比田主任威武雄壯得多。如果說,田主任穿上舊軍服宛如活脫脫的林彪再世,那麼,王副局長著上舊軍裝則是活脫脫的賀龍重生。我縣司法局近百十號人,就他倆帶點大人物的特色和味道。
王副局長先在座位上擺好姿勢,然後動作優雅地拿出老花鏡戴上,他可能認為眼鏡往鼻梁上這麼一架,應該有一點學者的斯文風度才是。因而,眨眼之間,他便把自己擺弄得給人一種棄武從文的感覺。王副局長一開始拿腔拿調地讀我撰寫的材料,我立馬屏聲靜氣聚精會神地注意傾聽,生怕有那個地方出現紕露或用詞不當,引起聽眾的非議。
王副局長的聲音鏗鏘有力,聲速時快時緩,聲調時高時低,節奏掌握得恰如其分,語言流暢、吐字清晰,為我的文字增添了不少光彩。我正在暗自高興,突然,當王副局長念到我縣的工作進度時,隻聽台下一片噓聲,我還沒明白過來,身後一位同誌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還是這位同誌比較實在,虛誇也講究個分寸。”我再望望台上坐的幾位市局領導,一個個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我的腦袋立刻大了起來,預計到可怕的噩夢馬上就要接踵而至了。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來彙報的幾個縣、市的業務進展數字雖然趕不上最先發言的兩個大縣,但是卻遠遠超過我們縣的進度。會散後,王副局長嚴厲地質問我說:“難道你寫材料時,沒參照本年度市局下發的業務任務指標嗎?”我隻好把文件丟失的事告訴了他。“你還不快去向市局辦公室要一份來,年終彙報工作還想抓瞎嗎?”他瞪著眼睛嗬斥。
我跑上跑下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市局辦公室負責收發文件的周副主任,他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說:“你到大門外的複印部裏去複印一份,我也隻剩下這一份了。”我從複印部裏回來把原件交給周副主任後,人們已經陸陸續續地下樓向餐廳走去。我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搜索到了王副局長,趕過去把複印的文件交給了他。他拿過文件與我寫的材料對照了一下,臉色鐵青,一言不語。
我剛看到文件時也傻了眼,如果我寫材料時在調查的數字後麵統統加上個零,擴大十倍,而不僅僅是擴大二或三倍的話,我們才能完成上半年度的工作任務。因為今年市局大大提高了目標任務,然而我材料上引用的數字是參照去年的目標任務,與今年市局下達的全年度目標任務相比,還不到四分之一。也就是說,按我們彙報的工作進度,上半年的基本目標任務還沒有完成,更不用說超額完成任務了。想起王副局長在台上勁頭十足振振有詞的發言,真也十分地滑稽可笑,怪不得市領導不滿,王副局長惱怒。但是這個責任不在於我,王副局長遷怒於我,可真怨枉死了我。
下午,彙報發言繼續進行,我再也無心思留聽。表姨夫病了?得的啥病?病重不重?我去不去看他?表姨夫家距此處不遠,既然來了,按說應該去看看才對。可是來時沒有思想準備,身上沒帶多少錢,像去瞧表姨夫這樣身份的人,禮輕了拿不出門。我有幾個同學在市裏上班,向他們借個三五百塊錢不算難事。但是有借必有還,去一趟一個月的工資就全進去了。上個月母親住了幾天院,我與小華吵了一大架,狠狠心才送去了八十元,解了家裏燃眉之急。表姨夫生病,看望他的人肯定不會少了,三五百元的禮物在他的經濟天平上無異於一粒灰塵,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裏,但對我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又不知道我來參加會議了,不去也不會惹他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