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內一家個體小書屋打工謀生已經整整一個月了,在這之前,我連想都不可能想過,自己竟然會一下子跌進生活的底穀。然而,這卻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我的話裏沒有絲毫的誇張和矯情的成份。盡管這裏乘車回家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是中間我還從沒有回去過,不是我不想念自己的親人,而是我實在無顏麵對著他們,見了他們我真不知該如何啟齒開口。
每當夜深人靜,我身心疲憊地躺在書屋小閣樓上的小竹床上,不堪回首的往事便像一幕幕電視連續劇似的曆曆在目。一句話,所有這一切全歸咎於十三年前陽春三月的一個上午。因為在那個上午,我不知天高地厚地邁出了萬丈雄心的第一步。
那是一個讓我刻骨銘心無法忘懷的上午。那是一個溫暖和煦處處灑滿了陽光處處充滿了春天氣息的上午,那是一個十分遙遠而又觸手可及的上午,那是一個徹底改變了我命運軌跡的上午。那個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我至今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上午十一點半鍾,我在縣人事局辦完了工作調動手續。從此,我終於退出了人民教師的光榮崗位,而搖身變為行政隊伍中的一員。此時,我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幸福得頭暈目眩。我有生以來,初次感到了生命竟是如此地妙不可言。
我從政的願望,雖說由來已久,但真正促使我下決心付諸於行動,乃始於去年“國慶”節期間,我回農村老家,父親與鄰居趙大伯的一席談話,深深地撼動了我的心靈。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了許多許多……從童年的憧憬少年的希冀青年的拚搏到目前的探索,分析了所有的利害得失,最終做出了人生道路的重大抉擇。
趙大伯是我村裏的文化人,他年輕時讀過高中,在學校裏品學兼優,隻因家庭成份高,被剝奪了升大學的權利。他家裏藏有好多古書,我小時候常常借來閱讀,不懂的地方便向他討教,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解惑釋疑。在我的記憶裏,他似乎很少遇到難解的問題,無論何事他總能說出個道道。因而,我對他祟拜得無體投地,而他也對我甚為賞識,逢人便說,這孩子小小年級就這般用功,長大了肯定出息。我正是在他有意無意的鼓勵之下,發憤努力,成了恢複高考製度後,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兩個月前,我村的張書江回家鄉調研農村文化建設方麵的課題。他在首都一所著名大學裏擔任社會學教授,回村時順便拐到了鄉政府,與本地的父母官接個頭,打個招呼。鄉裏為表示對他的工作支持,找了輛半舊不新的麵包車,派了個文化站站長陪同著他回到了村裏。他在家的十幾天裏,官方隻有一位副鄉長禮節性地來探望了一回,再也沒見到其它幹部露麵出頭,他走時悄無聲息,冷冷清清的。
而我們東邊的趙崗村,出了一位省辦公廳的小小副處長,前幾天回來時驚天動地的。返鄉前夕,村裏幹部興師動眾地組織青壯年勞動力把村邊坑坑窪窪的地麵用沙石墊平。回村那天上午,全村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幾乎全部出動,自發地跑到村頭相迎,接著又前呼後擁地把他送進家門,歡聲笑語撒滿了整個院落,不亞於當年窮苦老百姓歡迎親人解放軍的熱烈場景。沒多久,看望他的縣鄉幹部一撥接一撥地乘著小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趙崗村的人逢見一個外莊人就炫耀說,還是俺村的狗娃(那個副處長的小名)能耐大,連縣委書記、縣長都在百忙中抽空來看了他。
趙大伯遇事愛發個議論,他牢騷說,還是孔夫子說得好:學而優則仕。如果讀了一肚子書,換不來個一官半職,讀它何用!教學教一輩子還不是一個教師?教的差了,誤人子弟;教的好了,無非誇你兩句。而在官場裏可就大不相同,幹得好了可以步步高升,永無止境。在咱們國家,誰有權誰就有身份,誰權大誰就地位高。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趙大伯的話一點不假。我國經曆了漫長的封建社會,“官本位”的觀念早已深入了人們的骨髓。一個人唯有撈取個一官半職,才算實現了人生價值,才算有所作為,在平凡的崗位上,無論幹得多麼出色,在世人眼裏,也是一事無成毫無出息。再加上目前政治體製存在的缺陷,官員們享受特權謀取私利,似乎已經順理成章天經地義。因而,許多人不擇手段地跑官要官也就不足為奇。
我並不是沒有萌發過入仕的念頭,其實,這個念頭我早就有過。隻因我高考的分數不太理想,報考師範院校容易錄取,就當時來說,飯碗問題壓倒一切,個人理想倒在其次。因此,我踏入師院大門,純屬無奈之舉,大學畢業後別無選擇,隻有到學校裏教書。然而,我身不由己地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教書這個職業倒挺適合自己。雖說做一名教師,在社會上默默無聞,不像行政幹部那樣經常拋頭露麵顯山露水,但平和的環境、規律的生活,小日子照樣可以過得有滋有味,富有詩意。
當然,這裏麵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緣由,那就是我對當前的幹部用人製度顧慮重重。在現實生活中,從上往下提撥幹部比較輕鬆,而從下往上提撥幹部則非常地不易。自己周圍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許多幹部在基層辛辛苦苦了一輩子,退休時能混上個正科級已很罕見,能升至縣處級以上的更是鳳毛麟角。而從上往下提就是另一番情景,在市裏隨便任個小職務,年級輕輕的下到縣裏至少也是個副處。所以我一直心存顧慮,隻怕在官場裏折騰了一輩子,付出了畢生的代價,到最後連這個小小的縣城都走不出去,到那時後悔晚矣!何如我做個教師逍遙自在?同時還能為國家培養點人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隻有一次,沒有百分之一百二的把握,不可貿然地下賭!因此,我強烈的從政願望經過日蝕月削,基本上變得可有可無了。
那天,趙大伯那句擲地有聲的總結性話語,在我的耳畔徹夜回蕩,經久不息。時代在變化,觀念也需更新。繼續等候觀望無異於慢性自縊。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為了自己的前途命運,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我必須放棄眼前舒適安逸的生活,義無反顧地踏上一條布滿了荊棘陷阱的艱辛之路,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闖蕩過去。
我為這次轉行,費盡了周折耗盡了錢財托盡了關係走盡了門路,而最終總算應了那句俗話:功夫沒有枉搭的。今天的確是個值得記念的日子,我中午應當喝上兩杯慶祝慶祝才對,心裏美滋滋地想著。
前麵不遠處,百貨二商店高高的牆體下,一個身著破舊藏青色工作服正在修理自行車的熟悉身影映入了我的眼簾。唉呀!劉超!我最要好的朋友劉超。我近些時隻顧忙著調動的事,咋把他給忘了呢?
劉超呼哧呼哧地給剛補好的輪胎打完氣,抬頭猛地看到我正笑眯眯地站在旁邊一聲不響地望著他,興奮得照著我的左肩膀狠狠地搗了一拳說:“王堅!近來忙的啥?咋也不見你個人影兒了?”
“忙啥?忙的大事!中午我請客,到家裏再詳細地告訴你。”
劉超聽到我邀他吃飯,當然樂此不彼。他三下五去二忙完手中的活計,收拾好修車攤子,放在街對麵一個親戚家院裏。騎上車子與我一起到家裏去。路過菜市場時,我順便買了四樣菜:油炸花生米,鹵豆皮,醬兔塊,一斤熟牛肉。在我買菜的當兒,劉超從副食店裏拎出來兩匣酒說:“當個窮教員,平時也沒人給你送個禮,屋裏一定缺酒喝吧。”我和劉超過去是同學,現在是文友。我早摸透了他的脾性,他為人過於擇己,從不占別人便宜,即便是親戚朋友,也是如此。隨他意吧,否則,這頓午餐,他會吃得別扭。
我居住在縣一高家屬院內,單位按標準給我分配了磚木結構的一間瓦房和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廚房。我妻子李曉華,已有七個月的身孕,正蹲在門口擇菜,瞧見我滿麵春風喜氣洋洋地拎著酒菜回來,知道事情肯定辦妥,臉色馬上由陰轉睛,對平素令她生厭的劉超竟破天荒地表現出罕見的熱情。她吃力地站起來,邁著笨重的步子,殷勤地給劉超倒茶讓座。
劉超我倆係高中同學,畢業後他沒升上大學,恰巧趕上縣機械廠招工,他一考就考了進去。廠長聽說他有點文才,就把他安排在辦公室搞文字工作。上班幾年來,他發表了不少的通訊報道和幾十首詩歌作品,在我縣文人圈子裏也算小有名氣。後來,機械廠倒閉了,他想調進文聯卻跑不來編製,做生意又缺少本錢,靠寫詩當然不能養家糊口,而又無其它一技之長。廠裏一名老工人出於同情,就教給他一手修車的手藝。此活雖說有點醃臢低賤,不太體麵,但為了維持生計,他心一橫,臉一抹,便把工作崗位設在了街頭。
他認為我是大學中文係畢業生,又做著高中語文教師,理應懂得文學創作,便常常拿著自己的詩文與我探討,並鼓勵我也抽空寫點東西。起初,我一再向他聲明說,大學中文係不是培養作家的,主要是培養漢語言文化承繼人的,我對創作的確一竅不通。然而,不管我如何推卻和拒絕,終究擋不住他的死纏爛磨。他甚而流露出不滿情緒,說我虛偽保守,不夠同學意思。為了保住同學友誼,我就隻好冒充內行,對他的作品煞有介事地做一番點評,並依據當前流行的“愈是好詩愈難理解”的詩歌理念,對他的越是晦澀難懂的作品,我就越加倍地讚賞不已。漸漸地,他竟把我引為文友知己。
然而,小華卻強烈地反對我與劉超密切交往。因為他們分屬於世界觀的兩極,是天生一對勢不兩立的冤家。小華的骨髓裏浸滿了市儈的細胞,我沒有對她的成長經曆做過追根求源的探究,不知道她這種病症來自何方。按理說,這與她幹部家庭的出身毫不相稱。因為在我看來,象她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應當教養深厚品質高尚,而不應當是她現在這種樣子。我心裏非常清楚,她之所以能和我這個農家子弟走到一起,是因為一時的“文憑熱”的迷霧遮住了她那雙雪亮的眼睛。她雖說在文化局工作,處在文化的氤氳之中,可無論從那個角度觀察,都尋不到文化人的絲毫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