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平城,酈國國都,得名於城西青平山。
一月,正是青平山最冷的時節。凜冽寒風夾雜著漫天飛雪,任憑再強健的身軀,迎著風雪站上一時半會兒,也會因沁入心脾的寒意敗下陣來。
多年來,酈國百姓對青平山望而卻步,並非大夥兒抵受不住山上的嚴寒,而是因著山內兩大異象不敢貿然行事。一則青平山腳有處鬆樹林,曲徑通幽,瘴氣彌散,名曰毒瘴林,此林乃是登山的必經之路,入林者如若沒有天下醫學世家——醫穀的“續命解毒丹”護體,那定是走著進去躺著出來。二來青平山頂有處陡削懸崖,依著山勢險要,終年雲霧繚繞、深不見底。據聞,凡是途經此崖的傷心人皆是有去無回,故喚絕命崖。民間更有雲:絕命崖一別,三世不得見。
然則,在酈二十一年的冬天,人跡罕至的青平山有人越過了毒瘴林,有人墜入了絕命崖。所有的人與事也就從酈二十一年說起……
“沈墨軒,想要她活命,就撤了你的人馬,否則……”黑衣男子銳利的刀鋒劃過女子白皙的頸項,留下觸目驚心的血印。
“弘翰,我苦心經營數年,豈會為個棋子毀去唾手可得的功業。”迎風而立的白衣男子語帶譏諷,對眼前的要挾置若罔聞,毫無退讓之意。
雙方焦灼之際,白衣男子從懷中悠悠然掏出一方絲帕,雙指略一施力,帕子穩穩的落在了對方跟前。
“如若真是我睿王的女人,豈容你玷汙。”
雪白的帕子,幹枯的血跡,不隻亂了敵心,也絞痛了受製女子的心扉。
細看那女子,周身大紅喜服,長尾拖地,金線鑲邊,頭戴南海珍珠冠,不知是因為害怕,抑或傷心,此刻略顯淩亂的發髻下粉黛蒼白似雪。
望著地上的絲帕,女子隻覺透骨寒意襲來,仿若被摒棄的不是帕子,而是自己。二十寒暑,相伴相隨二十載,原以為他對自己至少留有些許情誼,哪怕微不可見,也還是有的。那便是明知飛蛾撲火,也甘之如飴。未曾料到,一方絲帕,斷了她所有的念想,原來那夜渾噩所覺並非幻象,原來她予睿王,終究不過一顆棋子。
如若為你所憐,何忍拋出絲帕,辱我於眾目睽睽;如若是你所愛,豈會袖手旁觀,置我生死予不顧。
風,嘶嘯怒吼。
雪,翩然若羽。
淚,愴然而下。
二十載癡念,夢醒青平。
突然間,女子奮力掙脫了被縛住的右手,反手握住架在自己頸項的刀刃,肩頭皮肉狠狠拭過刀鋒,待到右手觸及刀柄,刀身上已是血色一片。黑衣男子未料手中之人會使出如此狠辣自殘的招式,倉皇間竟被反奪了兵器,說時遲那時快,男子拚盡全力向女子擊出迎麵一掌,險險避過了刺來的刀鋒。兩人功力本就相較甚遠,渾厚的掌風照麵而來,女子無暇躲避,連人帶刀被瞬間震飛。
電光火石間,一抹白影掠過。
“王爺!”聞得眾人齊聲驚呼,但見白衣男子一手纏握崖邊藤蔓,一手拽著重傷的女子,在瑟瑟寒風中懸於絕命崖邊。
頓時,崖上眾人方寸大亂,四下尋著解救之法想要下崖救人。
白衣男子雖借著枯藤未曾下墜,但終究無所借力,身形隻能隨著藤蔓的牽引在崖邊搖擺。白淨的衣袍被銳利的山石割破了好幾處,血跡順著傷口慢慢滲出,和著融雪,在白衣上化作了妖豔的紅。
“抓緊!”纖細的蔓藤顯是支撐不住兩人的重量,隻聞得寸寸迸裂聲傳來。
“何苦呢?”女子哀歎。
“所有本王的棋子,生死都應由本王決定。”
女子未再言語,隻是抬起雙眸癡癡的望著男子,似要將他看個透徹。他在乎的從來不是你是誰,救你隻因骨子裏與生俱來的不服輸,不認命。酈國睿王,習慣了用他高高在上的權位主宰他人命途,即使是顆棋子,也隻能由他定奪生死。
但是,他未曾想過,卑微如棋子,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倦極思退的一天。不願再投以目光追隨那遙不可及的身影苟延度日,幸許這次,她這顆棋子的命途要逆他所願了。
思及此,女子微微蹙起的眉化成一抹幽深的笑。
一席單薄的身影拖著紅豔的裙尾,猶如一片彩霞,突然間掙脫了男子溫潤的手掌,在漫天風雪中翩然而下,再無眷戀。
怔怔目視著那剪紅影墮入深淵,男子隻覺得有什麼硬生生撕裂了自己,難以言喻的劇痛貫徹全身。手間,殘存的餘溫,還有一抹不知何時沾染的血痕,耳畔,女子別時一句縈繞心頭:“絕命崖別,三世不複見。”
終於,在酈二十一年冬,掌心殘留的那抹猩紅,予我,成了心頭永不化開的一滴淚,予他,便成了宿命中萬劫不複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