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沒有名字的老人(1 / 2)

一個沒有名字的老人

特別策劃/穿過硝煙後的寧靜——走近馬祖

作者:苦苓

苦苓,本名王裕仁,1955年生於宜蘭,台灣大學中文係畢業。曾任中學教師、雜誌編輯、廣播電視主持人。著有《外省故鄉》、《老師有問題》、《苦苓與瓦幸的魔法森林》、《苦苓的森林秘語》等五十餘種。曾獲《中國時報》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中外文學》現代詩獎及吳濁流文學獎。

我在東莒住的房子是福正村四十三號。

東莒一共有三個村,主要的聚落是大坪村,民宿、餐廳和商店都在這邊,也沒有多少人。整個東莒居民不到兩百人,你可以想象一下這裏的安靜與寂寥。另一個大埔村則完全沒有人住了,有些房子用來養雞養鴨,貓也有幾隻。我在這裏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幫所有的貓拍照,但它們的花色都近似,也許來自同一個老祖宗,很難分辨。

人就好認多了,大家都是親戚,有一天我或許能寫出東莒的人物世係表,一島人都是一家人,多好。

我住的福正村雖然看起來二三十家民房,但一半是空屋,一半在整建,如果以晚上窗口的燈光來看,居民不到三五家。

反正我一直沒有鄰居,也就是每天早上九十點或十一點(視我睡到何時自然醒而定)出門以及每天晚上七八點或九點回到這裏(視當晚有無觀星、賞螢、夜話等活動而定),我是沒有任何人可以講話的。真好。

從二樓的木造樓梯走下來,看見客廳裏有人。

我嚇了一大跳!兩腳僵在木梯的最後一階。住在福正村四十三號這麼久了,既無鄰居,也乏路人,隻有把機車停在我門口的工人,偶爾遇到了會不得不地問一句:“你住這裏啊?”然後不再做聲。“我……”來不及回答,他的背影已遠了。

這次卻有人主動跑到我屋裏來,雖說我在時根本不關門,但這樣不請自來的是何方神聖呢?在狐疑間,他也緩緩轉過身來。是一位大約七十幾歲的老人,白發蒼蒼,臉上深深刻著歲月的痕跡,表情無喜無怒,隻有眼睛的顏色特別淡,灰灰的,茫茫的,不知他在看哪裏。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總算恢複鎮定,也許東莒人就是如此直率,不理就不理,愛來就來。

“哦。”我在他對麵的板凳上坐下,屋裏沒有窗,他又背著門口的光,靠近了反而看不清,就隻一個蒼老的剪影。

“請問您……貴姓啊?”

“沒有姓名,”他的回答有點唐突,語氣卻很平淡,“我住你對麵。”

“原來是鄰居,”我試圖拉近距離,好歹這是我獨自住這房子的第一個訪客,“你……老家在哪裏?”

“那,”他的下巴抬一抬,對著外麵的大海,“就對麵,長樂。”

“哦,很近嘛,”許多馬祖人都打那兒來,事實上現在屬於連江縣的馬祖,之前還歸屬福建長樂縣,我也知道在東莒許多人都會回長樂去探親、拜神。

“回去過嗎?”

他不出聲了,一動也不動坐著,好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尊塑像。大約過了半世紀那麼久吧,才聽到他嘴裏幽幽地吐出一句:“沒有。”

“為……”我脫口而出,馬上察覺自己的失禮,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差點被口水嗆到。

“沒臉回去,都敗光了。”他緩緩地,仿佛極其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但一說出,似乎也就在心裏釋放了什麼,於是開始操著濃濃的口音,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他的故事。

原來他是福建長樂的漁民子弟,十三歲時在碼頭被軍隊拉夫到了台灣,當然就再也沒機會回家。一直到退伍存了一筆錢,卻因為孤身寂寞,沉溺賭博,不但輸光了生平積蓄,還欠了地下錢莊一大筆錢,被黑道討債追殺……

“最後就逃到這裏來了,”他平靜地訴說著,好像這隻是別人的故事,“我離不開台灣,最後就隻能跑到這裏來了。這裏人少,又沒人認識我,他們要追……應該也追不到這裏來吧!”他臉上的線條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要笑,卻更像哭。

“而且……這裏離老家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