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彭興凱
1
文化館沒有專門的會議室,大小會議都隻能在辦公室開。辦公室也隻有窄窄的兩間,裏麵擺著一排文件櫥、幾張辦公桌。門前有幾棵梧桐樹,梧桐樹都長得合抱粗,樹上繁茂的枝葉像一把巨大的傘,把辦公室遮擋得黑漆漆的,大天白日也得點著200瓦的電燈泡。燈泡下,除了美術組的劉實新沒有來,館裏的其他人員都來了,連剛剛做了寡婦的王瑋萍也早坐在了那裏。在醫院折騰了半年多,王瑋萍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她還是化了淡淡的妝,看上去依舊保持著高雅脫俗的氣質。她的旁邊坐著搞舞蹈的姚燕,一身豔麗的紅裙子像一團燃燒的火苗,身上灑的香水兒,將辦公室弄得香氣噴噴。
等了一會兒不見劉實新來,主持會議的副館長齊國華說,誌一,咱們先開吧?
館長楊誌一吸了一口自卷喇叭煙,堅決地說,不,等著!劉實新啥時來咱啥時開!
楊誌一的辦公桌距姚燕比較近,他吐出的煙霧絲絲縷縷地飄嫋過去,惹得姚燕不時放下手中正織的毛衣用手去揮打,紅噴噴的小臉蛋表情很難看。揮打了幾次,見那煙霧還是源源不斷地飄過來,姚燕就惱了,回身剜了楊誌一一眼說,還吸?你吸吧!我看咱們館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過來, 大家用異樣的眼神看看姚燕,又看看楊誌一。
楊誌一沒有惱,他把手裏的煙掐滅,歎一口氣說,我正巴不得呢!早一天死了,早一天享清閑!
姚燕一翻白眼還想說更難聽的話,創作組的李秉清開了腔,姚燕,你就少說一句吧。嫌煙熏咱倆換位。我老了,什麼都不在乎了。
姚燕說,那換吧!我年輕輕的可不想得癌症!說著又剜了楊誌一一眼,站起身,坐到李秉清的位子上去。
接下來辦公室裏又靜下來,大家都坐在那裏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就連平時愛搗蛋最活躍的胡小軍也坐在那裏一聲不吭。這是文化館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情景。文化館平時開會並不多,每年也就三次五次,但每次開會前的氣氛都非常活躍。胡小軍雖然是搞攝影的,但很有表演方麵的功夫,學個趙本山、潘長江什麼的惟妙惟肖,常惹得大家陣陣大笑。楊誌一、齊國華則是故事簍子,肚子裏的段子講出來也能讓人笑破肚子。但今天與往時卻有所不同,這是一次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召開的重要會議,這次會議不僅關係到文化館的將來,也關係到大家的前途和命運。
又等了半個來點鍾,還是不見劉實新露麵,楊誌一終於坐不住了。他抬起眼,對胡小軍說,胡小軍,你有摩托車,你去叫叫劉實新,告訴他,今天就是家裏死了娘老子,也得來開這個會!
胡小軍坐著沒有動,陰陽怪氣地說,楊大館長,我看算了吧,人家人不在館裏住,心也早不在咱文化上,年三十的兔子,有他無他一樣過年了。
楊誌一忽然跳了起來,猛一拍桌子說,他還是咱館裏人吧?他還在咱館裏領工資吧?他隻要還沒打辭職報告,就得服從館裏的領導!
大家還從來沒見過楊誌一發這麼大的火,不由都怔住了,把眼看了楊誌一又看胡小軍。胡小軍皺皺眉,衝著楊誌一說,館長你朝我發什麼火?反正我來了,他姓劉的來不來,關我屁事?說著把腦袋在椅子上一仰,使勁閉上了眼。
楊誌一看看胡小軍,無奈地歎口氣說,好好好,我自己去!我就不信他劉實新是天王老子,沒人能管他了!說著出了辦公室,推起了靠在梧桐樹下的那輛自行車就朝街上走。那自行車是早已淘汰了的大金鹿牌自行車,不知騎了多少年,早破得一塌糊塗。楊誌一一騎上去,便咯吱咯吱直響,車後輪成了橢圓形,大幅度地擺來擺去,看上去就要散架的樣子。若是在往常,大家望著這情景,早笑著打趣開了,但今天大家卻像沒看見一般,一個個臉上的表情都木木的。
2
這的確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這之前,文化館三年內連續死了三個人,且都因癌症而亡的。第一個是原會計老宋,得的是肝癌,死時剛滿50;第二個是原館長黃成軒,得的是食道癌,死時才46周歲;就在五天前,鋼琴手董樂陽也追隨而去,享年僅僅38歲。董樂陽生前不吃煙不喝酒,渾身結實得像鐵打似的,可就這麼個三杠子五杠子都砸不死的人,活龍活虎的就查出了癌,而且一查出來就是晚期了。那日開完董樂陽的追悼會,大家從殯儀館回來,除了王瑋萍護送丈夫的骨灰去老家安葬外,文化館所有人都集中在辦公室裏嘀咕這件事。大家一麵為董樂陽的死沉痛和惋惜,一麵懼怕和擔心著下一個不幸者會落到誰頭上,一個個臉上都寫滿恐慌。
去年春天,原館長黃成軒得癌症死了後,劉實新曾領著個風水先生來館裏看過風水,那個幹幹巴巴的老頭兒圍著文化館轉了一圈後,竟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直到三天之後,才讓劉實新把話帶回來。劉實新驚驚炸炸地對大家說,不好啦,那風水先生說,咱們文化館原來是塊風水寶地的,可這幾年被疊翠賓館和農行大廈把脈氣擋住了,成了一塊死地了。脈氣不暢,人丁就不旺,生病死人的事情就順理發生了! 大家一下都噤了聲,不由抬眼去看那兩座樓,一張張臉都凝重起來。
文化館在這個小小縣城中,本來也算占了個好地場,園林式的四合小院,院裏楊柳依依,回廊曲折,小徑通幽,十分靜雅怡人。全館十來個文化工作者在這裏或寫作,或作畫,或演奏,墨香飄嫋、絲管繚繞,非常富有文化氛圍,也令很多人心向往之。誰知,當曆史進入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後,文化館遭受經濟大潮的衝擊,開始一天天走向敗落。先是上麵越來越不再重視文化工作,不斷減少甚至撤消了辦公費用及活動經費,文化館也就漸漸散了架。有本事的調走了,或下海經商了,沒本事的雖然仍留在館裏,但也整天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個個心中都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
文化館變得不景氣,別的單位卻發達起來。館對門的農業銀行,一下子蓋起了一幢五層樓,鋼色玻璃閃閃發光,大門口兩匹石獅子齜牙咧嘴,氣勢洶洶;相鄰的供銷部門也不甘落後,拆了平房蓋樓房,一下子豎起了一座六層樓,一樓二樓為餐館,三樓四樓五樓為客房,六樓則安裝上彩燈音響等設備,辦起一家歌舞廳,成日招一些大款小款,大官小官在那裏群魔亂舞、鬼哭狼嗥。兩座樓一座在東一座在南,就把文化館擠成一個死角,一走進館院門,就覺得陰氣森森、壓抑憋悶。工作在這樣的環境裏,人的心情能舒暢?心情若不舒暢了, 癌症不就找上門來了?大家這麼想著,就覺得那風水先生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忙問劉實新有沒有破解的辦法。劉實新道,那風水先生說了,破解的辦法有,就是把臨街的那排平房砸了,也蓋起一座樓。
大家像是被噎住了,都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早在十幾年前,文化館就嚷著要砸平房蓋樓了,幾任館長從上任起就為這件事情而奔波,報告年年打,圖紙年年繪,可那樓還是水中月霧中花,虛無飄緲無法落實。 等黃成軒出任館長後,更是把這事當做工作的頭等大事來抓,跑了縣裏市裏和省裏,不知送了多少全蠍、核桃、花生油,卻一分錢的資金也沒爭取來。後來,黃館長不死心,索性背起煎餅卷下了北京城,就像春秋戰國時期向秦國借兵的申包胥,在北京城裏一頓大哭,才算把上帝感動了,最後爭得二十萬元人民幣。想不到的是,這筆錢剛到位,會計老宋與他本人就相繼得了癌,最後二十萬元錢,全部砸到醫院裏也沒有挽回他們的命。
大家聚集在辦公室嘀咕著,就把話題轉移到建樓的事情上來,都拿目光去望館長楊誌一。 副館長齊國華首先向他發難,說,老楊,咱們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你是一館之長,你說怎麼辦吧?
楊誌一低著頭,吧嗒著自卷的喇叭煙,把手一攤可憐巴巴說,我又不是財神爺!沒有票子別說蓋大樓,就是蓋個雞窩也難啊!
齊國華說,你是一把手,想辦法爭取資金唄,人家黃館長都爭取了二十萬元呢!
大家一齊說,就是嘛!誰讓咱是館長呢?沒有金剛鑽就不攬這瓷器活嘛!
楊誌一的臉登時變得很難看,他張張嘴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出來,隻是很長地歎了一口氣。
3
楊誌一是在黃成軒死後出任文化館長的,以前他和齊國華同為副館長,齊國華分管業務,楊誌一分管後勤,按理說,這一把手職位應該首先考慮齊國華的,可不知為什麼,主管局領導卻選擇了楊誌一。那天,當主管局領導來館裏宣布這一決定時,文化館所有的人員都吃了一大驚,大家睜大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其實在文化館,楊誌一是最令大家看不起的人,他原是一個村子裏的民辦教師,初中生,“文革”時期因為寫了一個批鬥走資派的小戲曲出了名,破格調到文化館當了創作員,但自此之後,他卻江郎才盡,別說小戲曲,就連一個小小的曲藝段子也沒有創作出來。在文化單位,沒有業務上的本事是根本吃不開的,於是他就在政治上努力,平時按點上下班,主動打掃衛生,不幾年就入了黨。五年前黃成軒升任館長後,就提拔他當了副館長,專門分管館裏的後勤工作。黃館長撒手西去,當主管領導找他談話讓他繼位時,他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他有點結巴地對主管領導說, 我、我行嗎?
主管領導說,怎麼不行?你是文化館唯一的黨員。
他仍結巴著說,可、可我不懂業務啊?
主管領導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隻要把經濟工作搞上去,就大功告成了。
楊誌一不知道一個文化單位如何搞經濟工作,但他還是糊裏糊塗地上任了。就在他上任不足三個月時,鋼琴手董樂陽又查出了癌,他主要精力用在給董樂陽治病上:聯係醫院,籌集醫療費用,請大夫做手術,結果人還是進了火化廠。他是除王瑋萍之外,全館人中唯一一個看著董樂陽死去的人,他沒想到一個人的死原來這麼容易,鐵打的漢子也隻有一口氣支撐著,這口氣一吐出來,一切就完結了。他似乎比館裏的人更相信那位風水先生的話,他是農村人, 至今老婆孩子還呆在農村。在農村,風水先生的話是一言九鼎的。他想,文化館難道真的成了一塊死地?敗了運氣?
麵對館裏人的發難,他並沒有怎麼生氣,他想,誰讓咱當了這個該死的館長呢!你是一把手,大家不找你找誰?他自己也覺得有責任有義務來改變一下局麵了。但要蓋辦公樓,那是要資金做前提的,如今縣裏、市裏、省裏、中央已不可能再爭取到,其它渠道更不可能,錢還能像樹葉一樣掉下來?思來想去,唯一的辦法,隻能靠自身以文補文搞創收了。
以文補文是上級給基層文化部門的一項特殊的政策,就是利用你的文化專長去經商, 掙了錢用來彌補文化方麵不足的費用。這政策雖在全國文化係統推行已近二十年了,但在這個縣的文化館還是個空白。前幾年黃館長也曾咋呼過,但實施方案還沒出台就炸了窩。全館人員除了他楊誌一表示支持外,其餘的一律齜牙咧嘴堅決反對。李秉清、胡小軍率先跳起來進行抵製;劉實新、姚燕隨即響應,嗓門大得差點把辦公室頂破;齊國華、王瑋萍雖沒赤膊上陣,但也把腦袋搖成了貨郎鼓。作為副館長,楊誌一當時心裏很清楚,大家之所以這麼反對以文補文,其實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和想法,齊國華、王瑋萍是放不下文化人的架子,覺得文化幹部去經商實在是斯文掃地。而李秉清、胡小軍則想在專業上幹出點名堂來,李秉清是創作員,正在寫長篇,他的農民三部曲已完成兩部了;胡小軍則癡迷於當他的攝影家, 一心要到省城去辦他的個人展。劉實新、姚燕倒早已開始以文補文了,劉實新搞裝修、畫廣告;姚燕則時不時辦個交誼舞培訓班,但兩人掙的錢都是私房錢,是收進自己的腰包的。見自己孤掌難鳴,黃館長隻好放棄了。
事隔多年之後,再搞以文補文能否行得通?楊誌一為這事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著覺。
4
文化館召開的這個會,就是實施以文補文方案的動員會。與當年黃館長在位時有所不同,如今的文化館到了十分危險的時候了,已經成了一塊死地,如果再不適應形勢、轉變觀念,如果不早日把辦公樓建起來,大家就是不得癌症也會被社會淘汰了。為此,作為一把手的楊誌一下了死決心。
整整等了一個半鍾點,楊誌一才把劉實新請到文化館辦公室。沒準兩人路上還吵過,進門來臉都憋得紅紅的。劉實新似乎火更大,嘴裏罵罵咧咧,踢了椅子一腳,椅背正好碰在一堆用完了的廣告色瓶子上,發出很大一聲響。楊誌一原本就很長的臉拉得更長了,他一拍桌子說,劉實新,你想怎麼著?你還是館裏的人吧?劉實新聳聳肩膀想發作,看看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望著他,才不服氣地翻翻白眼珠,在椅子上一坐,把鼻孔抬上了天。
楊誌一盯了劉實新足足有三分鍾,才宣布開會。除了原會計老宋、原館長黃成軒和鋼琴手董樂陽已成故人,寫小說的陳東下海經商外,館裏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但是,當楊誌一再次把方案提出來之後,卻並沒有像上次那樣炸窩兒,大家顯然早有所料,隻是一個個低頭耷腦地在那裏不說話。沉默了老半天,還是李秉清第一個開了腔,誌一,咱們館隻有走這條路了?
楊誌一無奈地點點頭。
李秉清又說,這麼說,我這把年紀了,也得賣著老臉去掙錢了?
楊誌一又點一點頭。
胡小軍突然跳起來,搶過一嘴說,操他媽,都去掙錢了,業務還搞不搞?
楊誌一看看胡小軍,點著一支喇叭煙慢慢地吸著說,我知道你小胡會提這問題。 幹文化的不搞業務怎麼行?可眼下這形勢,咱館裏這狀況,誰還能安心搞得下業務去?
胡小軍垂下頭,又忽然揚起來,有點誇張地悲呼道,上帝啊,你怎麼讓我胡小軍趕上這麼個時代啊?
正織著毛衣的姚燕撇了撇嘴說,我看你在啥樣的時代也沒有多大出息,拍那麼幾張爛片子,別說當攝影家,怕連老婆也娶不來!
姚燕和胡小軍是館裏唯一的單身男女,都是二十七八歲的大齡青年了。這些日子胡小軍正在緊鑼密鼓地追姚燕。一聽姚燕挖苦他,胡小軍倒來了精神氣,嘻嘻地笑著說,小姐,你甭為咱的婚事操心,隻要你姚燕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咱老婆的問題就好解決。
姚燕又撇過一嘴說,你以為俺是為你預備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兩人這麼一鬧,氣氛倒是活躍了些。楊誌一接著就清一清嗓子,講了實施以文補文的具體方案和辦法。館裏提供場地,個人出資金,每人每年上繳單位一萬元,多餘的歸個人,開展項目根據各人的專業特長自己定,隻要不犯法,隻要掙得錢來都可以。楊誌一的話剛講完,新做了寡婦、一直坐在那裏沉默不語的王瑋萍開了腔,她說,楊館長,這個方案我沒意見,隻是若完不成這一萬元任務怎麼辦?
楊誌一手一攤說,那就隻好扣工資了!
副館長齊國華忽然站起來,大聲說,老楊,這樣搞是不是有點太狠了?你扣人家工資, 人家還怎麼生活?
楊誌一說,這樣是狠了點,但不這樣能行嗎?我看關鍵是大家得放下文化人的臭架子,丟下私心雜念,尤其我們這些當領導的。
齊國華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張了張嘴,卻再也沒有把話說出來。楊誌一知道自己當上一把手之後,齊國華有點心理不平衡,經常同他鬧些小別扭,也經常找自己的難堪,這回見自己把他給將住了,心裏挺得意,見沒人再站出來說反對話,便掃了大家一眼說,誰還有意見,沒意見就散會!
大家站起來要走,一直沒吭聲的劉實新突然跳起來說,我還有意見!
楊誌一瞥他一眼道,說吧!讓你來參加會,就是讓你發表意見的。
劉實新一梗脖子說,這一萬元我一分也不交!
楊誌一怔一怔,又笑笑說,那對不起,我就隻有從工資中扣除了!
劉實新突然冷笑道,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告訴你吧楊誌一,我決定辭職!說著掉頭就走,出門時又踢了椅子一腳。
5
會還是開得有成效的,散會後,大家便開始動腦筋,各自尋找起適合自己特長的創收項目來,過了三五天,大多數人都有了眉目。搞聲樂的王瑋萍和搞舞蹈的姚燕自願結合,準備辦一個歌舞廳,搞創作的李秉清則打算利用自己多年的藏書,開個小書屋,副館長齊國華,準備牽頭成立一個書畫協會,再以協會的名義,辦一個廣告裝潢門市,連出納員小宋、辦事員小譚也都有了打算,到最後竟隻剩下館長楊誌一和胡小軍還沒有著落。不過,胡小軍也已表態,他說,既然大家都這麼主動和積極,咱也不能當落後分子,就是搶銀行當乞丐,也得把這一萬元拿出來。楊誌一聽了便有些感動,說:好好,隻要大家齊心協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咱們館還是大有希望的!
齊國華撇他一眼說,楊館長你別淨打官腔,你倒是說說你創收的打算給大家聽聽?
楊誌一愣了愣便耷拉下了頭,說,慚愧,我和小胡一樣,也沒有考慮好!
齊國華說,要不要大家幫你出主意?
楊誌一說,那可太好了!歡迎歡迎!
齊國華故意鎖了眉,沉吟一下說,老楊,你不是會寫劇本嗎?何不到企業跑一跑, 為他們寫點廣告性質的電視劇,或廠歌什麼的?然後讓人家來他個讚助,大把大把的票子不就到手了?
楊誌一頓時紅了臉,歎口氣說,齊館長,你這是揭我的短呢!別說劇本歌詞,連句順口溜我也謅不出來了!
胡小軍晃著腦袋說,那也總不能像我那樣搶銀行,當叫花子沿街乞討吧?
姚燕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高興地拍著手叫道,嘿,我倒有個點子哩!楊館長、胡小軍, 你們倆也學我與瑋萍姐,來個自願結合不就成了?
楊誌一說,你們結合辦了個歌舞廳,我們結合能幹什麼?
姚燕細眉一挑說,成立民間藝術團,耍猴唄!到時候你拿隻鞭子啪地一甩,讓胡小軍翻跟頭、爬竿兒,錢還不嘩嘩地來?
大家一齊笑開了,唯有楊誌一沒笑,他拉下臉,狠狠瞪了姚燕一眼,甩甩袖子就要走,剛走了幾步,卻被胡小軍攔住了。胡小軍道,楊館長你先別走!姚燕真不愧為咱的情人哩,這個主意出得還真不錯!咱幹別的行當不咋樣,當個猴子還真蠻稱職哩!不信,咱表演表演大家看!說著一躥,就倒吊在辦公室的梁頭上,接著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青桃子,哢嚓咬了一大口,學著猴子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嚼。大家一發大笑起來,連楊誌一、王瑋萍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姚燕笑得更厲害,嘎嘎嘎地笑彎了腰,紅裙子底下的胸脯兒不住亂顫。
正這麼笑鬧著,忽聽門外摩托車突突地響,隻見劉實新提著個大紅頭盔走進來。一進門,他就拿一雙怪怪的目光掃大家一眼說,董樂陽屍骨未寒,你們就這麼開心?也太沒點階級感情了吧?大家臉上的笑就都僵住了,王瑋萍的臉悠地沉下來, 默默地勾下了頭。
楊誌一原以為劉實新嚷著要辭職,是話趕話趕出來的賭氣話,說過了也就算完了,沒想到他還真把辭職報告打來了。他接過劉實新丟過來的辭職報告,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手不由有點索索發抖。他看看那報告,又看看劉實新,一顆心仿佛變成了沉甸甸的鉛墜兒,在慢慢往下沉。
在文化館這十來個人員中,大體分三個年齡段,除李秉清已接近退休年齡外, 楊誌一、齊國華及已故的老宋和黃成軒,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人;王瑋萍、劉實新,還有王瑋萍的丈夫董樂陽,則在三十五六歲左右;而胡小軍、姚燕、出納員小宋和辦事員小譚,則都是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在這三個年齡段中,王瑋萍、劉實新還有董樂陽,可以說是館裏的業務中堅,王瑋萍天生一副好歌喉,經常在市裏省裏的比賽中獲獎;董樂陽不僅會彈鋼琴,還會作曲,經常有曲譜獲獎或在雜誌上發表;而搞美術的劉實新呢,則在油畫方麵頗有建樹,他創作的油畫《母親》、《山村少女》等作品,曾參加過國家級展覽。然而現在,這三位業務中堅,一個英年早逝,一個又要辭職走人,這不能不讓當著一把手的楊誌一感到沉重和惋惜。
見楊誌一拿著辭職報告半天不吭聲,劉實新早有些煩了。他皺皺眉,一抬下巴說, 館長同誌,還愣著幹啥?快簽字吧!我還要到局裏去辦手續呢!
楊誌一仿佛從夢中醒過來,慌忙抬起頭說,實新,能不能聽我老楊一勸,再仔細考慮考慮這件事?
劉實新點了一支煙吸著說,那就不必了。我既然決定的事,就不會後悔的。
楊誌一著急說,可是你都快二十年的工齡了,就這麼辭了,多可惜?再說你這一辭職,業務就丟了。
劉實新冷笑道,楊館長你別提業務了,現在是市場經濟,隻有錢才是真格的!你楊館長不是正在搞以文補文,準備著掙錢嗎?
楊誌一忙說,那是迫不得已的事,等把大樓蓋起來,大家還要集中精力搞業務、搞創作的。
劉實新哼了哼鼻子撇起了嘴,說,得了吧,到那時還不知是死是活呢!見楊誌一還想說什麼,他又一抬下巴道,算了,你簽不簽隨便吧,反正我已辭職了!從此與館裏無任何關係了! 說著煙屁股一丟掉頭就走。隻是臨出門時卻又站下來,轉過臉去望王瑋萍,道,瑋萍,能不能出來跟我談一談?
王瑋萍冷淡道,你已經宣布跟文化館沒有關係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劉實新道,跟你又是另一回事。
王瑋萍還是冷冷地說,有話就在這裏說嘛,背著大夥兒幹什麼?
劉實新露出尷尬的樣子來,歎口氣說,算了算了,你不跟我談就算了。其實咱們也沒什麼可談的,我隻是想單獨和你道個別罷了。說著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見劉實新出了院門不見了,楊誌一埋怨王瑋萍道,你應該跟他談一談,勸一勸,你的話他也許會聽的。
王瑋萍歎息說,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誰勸也是沒用的。
楊誌一半天沒吭聲。
文化館裏的人都知道,劉實新當年曾經追求過王瑋萍。那時候王瑋萍剛剛調到館裏來,還沒有男朋友,這對於還是單身漢的劉實新與董樂陽來說,無異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王瑋萍的美麗和氣質,迷倒了這兩個年輕人,於是兩人頻頻地向她發起了強大的愛情攻勢。劉實新不但會繪畫,文章寫得也不錯,就不停地向她寫情書,董樂陽的文字功底不怎麼樣,但膽氣大,幹脆當著麵兒向她求愛。兩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弄得王瑋萍一時有點招架不住。無可奈何,她隻好找當時的黃館長拿主意。那時候黃館長與董樂陽的關係比較鐵,就攛掇著王瑋萍選擇了董樂陽。
那時候的劉實新工作也是很出色的,與館裏人相處得也挺不錯,但自從失戀之後,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館裏的活動不參加,自己的專長也丟了,整日悶悶不樂,用敵意的目光對待大家。後來他與圖書館裏的一位管理員成家後,幹脆連班也不怎麼認真上了,天天這裏那裏的給人畫廣告、做錦旗,居然掙了不少錢,買了摩托,買了手機,還自己掏錢征了一塊宅基地,蓋起了一棟四合院,搬出館去住了,從此與館裏的關係就越來越緊張冷淡。楊誌一出任館長後,原打算與他理順一下關係的,沒想到一個以文補文動員會, 卻讓他辭職走了人。
望著手裏的辭職報告,楊誌一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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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實新的辭職讓楊誌一很難受,但並沒有影響到大家燃燒起來的創收熱情,沒過幾天,就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 先是把館裏的排練房騰出來,經過簡單的裝修,改造成歌舞廳。接著把臨街的兩間辦公室,挪到院內堆放雜物的倉庫裏,讓李秉清辦起一家小書屋。那間較為寬敞些的展覽室,則給了齊國華辦公司搞裝修。書畫協會還沒成立,門口已經赫然豎起了一麵大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