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有雨樣樣收,立秋無雨人人憂”。
立秋一場雨後,暑氣稍散。雖然仍是豔陽高照,但氣溫已經大不同於往日,江南西路江州城西門外的鄉村集市,農夫、農婦們趁著天氣轉涼,都紛紛趕來參加一年一度的秋忙會。方圓裏許,到處都是露天草市,人流熙熙攘攘。有賣騾子賣馬的,有賣糧食的,有賣布匹、賣雜貨的。東南西北各處更兼搭起了戲台,上麵唱著地方戲,戲台下麵則是各式各樣的雜耍、把戲。捏糖人的、耍猴子的、賣拳腳的、說話本的......在這些攤位四周聚集的都是城裏鄉下的孩子。不用說,那些打扮體麵,舉止安靜,身旁又有人相陪的都是城裏來瞧熱鬧的少爺、小姐;而大多數鄉下的孩子,都三五成群地擁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瞧著圓心中刷拳腳的賣藝人,手上握著香瓜、西瓜,瓜汁從泥人般的小手中流下來,流到衣衫上也渾然不覺。
嬉鬧的人群中,走來少壯兩人。那少年騎在壯年的肩上,七八歲年紀,長相清秀,衣衫華貴;那大漢體格精裝,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滿麵虯髯,但五官甚是俊朗。大漢笑意正濃,雙臂微擎,小心翼翼地扶著少年雙腿,生怕將他掉了下來。那少年也十分文靜,在大漢肩上一動不動,隻是目視前方,並不像地上的孩子們那樣興高采烈。
大漢兀自在給少年東指西指地介紹,少年唔唔答應著。走了一會兒,少年終於按捺不住,向大漢道:“蘇大哥,我們回去吧。”
大漢一怔,問道:“風兒,這裏這麼熱鬧,你不多逛一會麼?”他自然知道自己家的少爺平日裏好靜不好動,隻愛在家裏和先生一起念書學習,對這些鄉間的玩意兒全不感興趣。隻是他自己出身農家,在深宅大院裏伺候少爺伺候久了,難免拘束。聽說今天是秋忙會,就央夫人答允,帶小少爺出來遊逛。那少年雖然養尊處優,但善解人意:“先生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出來遊逛自然不是我所欲,但每天關在大院裏讀書也不是蘇大哥所欲;何況先生說’聖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我讀聖賢書,卻不走出去了解百姓的生活,豈不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於是向母親說明自己的理由。夫人也心疼兒子讀書太累,便囑咐姓蘇的漢子,放他二人出來了。怎知這小少爺出來隻是東走走、西看看,對凡事都不熱心,害得他也不好貪玩,這才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回去。
那個叫風兒的少年道:“蘇大哥,這些東西是好玩兒,隻是先生說’以器物為戲弄則喪其誌’。我小小年紀,如果就沉迷這些把戲雜耍,那豈不是要玩物喪誌了?我看看就好了,可不能玩物喪誌。”
蘇姓漢子苦笑道:“哎喲!我的小祖宗。你還知道你是小小年紀,卻每天這麼’之乎者也’的。你看看這滿地的小孩子,誰不是玩玩鬧鬧?不是蘇大哥嚇唬你,你再這麼下去,等你長到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後悔咯!”
風兒道:“蘇大哥小時候也這麼玩鬧的麼?”
蘇姓漢子道:“我哪有這個福份?小時候家裏窮,媽媽生下我就死了。我那老爹又酗酒好賭,反倒要我賺錢養他。像你這樣的好日子,我是半天也沒過過。”
風兒道:“蘇大哥,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吧。”
蘇姓漢子道:“少爺既然願意聽,我便說給你聽,讓你知道知道尋常人家的苦處也好,等將來當了大官好好地救我們一救。”
風兒道:“你又來取笑我,快說下去。”
蘇姓漢子道:“不是你蘇大哥不孝順,實在是我那爹爹自我媽媽去世後,性情大變,整日價喝酒、賭錢,在外麵欠下酒債、賭債,經常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回到家裏,他胸中有氣就往我身上撒,有力氣了就打我,沒力氣了就罵我。家裏麵半點口糧都沒有,鄰居們見我可憐,都給衣穿、給飯吃,就是不給我爹爹。我瞧爹爹餓得可憐,就每次偷偷把飯含在嘴裏帶回來給他吃。如此三四年,我長大了,也懂事了,才知道並不是鄰居不好,實在是我爹爹不爭氣。我勸他不要喝酒、不要賭錢,他一句不聽,反而變本加厲。有一次他真是把我打慘了,我心中竟然生出一種可怕的念頭,想、想殺了他。”他說到這裏,神色竟十分淒然,那少年自是沒有看到。
風兒歎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爹便是有天大的錯誤,做孩兒的自然不能殺害自己的父親。”
蘇姓漢子道:“你飽讀聖賢書,自然要比我明白得多。從你這麼大開始,我有力氣了,也會跟人說話了,就一麵給村裏的財主放牛,一麵砍柴補貼家用。財主見我一個人不容易,對我也十分照顧。所以說我小時候,都忙著賺錢養家,別的孩子不欺負嘲笑我也就罷了,我更沒奢望過有人扛著我出去逛逛熱鬧。”
風兒道:“你瞧你自己都不想讓別人扛,何苦非要扛著我?我坐在你肩上老不自在了,快放我下來。”
蘇姓漢子不禁好笑,心想:“風兒畢竟是個孩子,以為我在譏諷他,我的話哪是和他攀比的意思。他卻借題發揮,想趕緊從我肩上溜下來。”便道:“你雖然不願意讓我扛,我卻也是逼不得已。這裏人這麼多,把你弄丟了,我回去怎麼跟夫人交代?所以你還是乖乖地坐在上麵吧。”
風兒道:“既然這樣,那咱們就回去吧,我也懶得逛了。”
蘇姓漢子急道:“別呀!咱們才出來這麼一會,我還沒玩痛快呢!”他雖然已屆三十,但還未婚娶,仍是小孩子的脾氣。
風兒道:“你既然還想再玩,那就放我下來走走。我牽著你的手就是了,絕不亂走。”
蘇姓漢子一想也是,少爺這麼端莊持重,怎麼會亂跑呢。於是將他放下來,緊緊地牽著往前走。
風兒仍沒忘了蘇姓漢子的故事,繼續問道:“後來怎樣了?你又怎麼學會的這樣一身好武藝?”
蘇姓漢子道:“有一年春天,爹爹出去了很久,我看他出去快有兩個月了,不由得暗暗著急。但我從小沒離開過村子一步,也不敢到外麵去尋他。突然有一天,爹爹回來了,還帶了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原來那兩人是成都一家大賭坊的夥計,他在賭坊輸光了錢不說,還欠下幾百兩的銀子。賭坊把他扣了下來終日毒打,他最後沒辦法,答應人家把我送到賭坊去抵債。按照他們的約定,爹爹欠下的賭債須得我給賭坊做一輩子工才能還清。我哪裏肯幹?趁三人不留神就往外跑,還沒出屋就被兩個夥計提了回來,拎起來就打,我爹爹竟然像沒看見一樣,轉身出去就沒有蹤影了。”他說起往事越來越激動,不禁眼眶裏轉出了淚光。
風兒這時才看到他神色有變,不忍再揭他舊日傷疤,忙溫言勸道:“蘇大哥,以前的事既然讓你這麼傷心,我不聽就是了,你快別再說了。”
蘇姓漢子聽到風兒這句話,頗感安慰,轉悲為喜道:“我隻是一時激動,不打緊。那兩個夥計打完我就要帶我去成都,我一想左右無法,不如跟著他們到成都去見見市麵,再想以後怎麼逃出賭坊。我們才走出村子,就迎麵撞上一個中年劍客。那劍客一眼瞥見我被兩人推推搡搡,就知道其中有情由,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兩個夥計,把我解救出來。”
風兒聽到這裏,也代蘇姓漢子鬆了一口氣,道:“看來蘇大哥是吉人天相。”
蘇姓漢子道:“不錯!你道這位劍客是誰?就是我的師父!他不僅將我從賭坊夥計手中救了出來,還收我為徒,將我帶回山上撫養。後來我學藝小成,師父要我下山曆練,遇到你爹爹,從此就在你府上留到現在啦!”他說起自己的師父,語氣飛揚,神色十分恭敬。
風兒忙問道:“那你師父是何方高人?你爹爹後來又怎樣了?”
蘇姓漢子笑道:“你果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我陪了你這麼久,你卻從不關心我的事情。”
風兒臉上一紅,心裏忽感羞愧:“蘇大哥這些年來不曾離開我半步,我竟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事情。”其實他年方七歲,自幼養在深宅大院,哪裏懂得許多人情世故;加上蘇姓漢子從他懂事時就陪在身邊,好似自己的兄長一般,他自然不會好奇他的身世。隻是覺得爹爹媽媽待蘇大哥不似一般下人,禮數極為周到,他猜想多半是由於蘇大哥有一身好功夫的緣故。
蘇姓漢子見他若有所思,知道這小少爺素來臉薄,隻怕自己剛才這句話惹他心裏自責,趕忙道:“你既然問了,我也不隱瞞。我師父就是現今的峨眉派掌門——素履劍客陸九宮陸大俠。”
風兒聽說,隻是隨口“哦”了一聲,他少不更事,整日與書本為伴,哪裏知道峨眉派掌門的名頭。蘇姓漢子見他並不驚訝,也不以為忤,接著道:“師父令我下山曆練時,我曾回家裏探望過。原來我走後爹爹便痛改前非,再也不去賭錢喝酒了,隻可惜他已經過世多年。我心裏愧疚了好久,責備自己怎麼不下山去看他一看。鄉親們隻是寬慰我,說爹爹是咎由自取。但我心裏始終覺得對他不起。”
那風兒見蘇姓漢子說到這裏又自黯然,忍不住小手將他手指勾了勾,算作安慰。蘇姓漢子長舒一口氣,拽起少年,道:“走!咱們到那邊去看看。”
原來這蘇姓漢子單名一個“柳”字,是峨眉派掌門座下的六弟子。那少年叫做方牧風,他爹爹正是天下鏢局的總鏢頭方振威。江湖上有言:“鏢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鏢局三十六”,江南江北的鏢局共有一百餘家,天下鏢局就獨占三十六家,可想而之家大業大,可稱得上是天下第一鏢局。五年前蘇柳奉師命下山曆練,受到方振威青睞,便被他請到江州盤桓,蘇柳敬仰方振威人品,又覺得走鏢也可結交江湖名士,自然應約前往,不久聘為副總鏢頭。方牧風出生後,方振威有意讓蘇柳收愛子為徒,傳授一身峨眉派的正宗武藝,以便日後執掌天下鏢局門戶。蘇柳欣然答應,送信到峨眉山,求師父答允。豈料方牧風自幼厭武好文,始終不肯拜師,蘇柳對這小孩又異常喜愛,久而久之也不願再回鏢局理事,便甘心陪方牧風讀書,做他的貼身保鏢。峨眉派高徒屈居府上與小兒為伴,方振威自然心下不安;好在蘇柳生性恬淡,也不習慣江湖上刀尖飲血的日子,加之他常以仆人自居,殷勤照料方牧風的起居,也便由得他自在。
蘇柳見不遠處的涼棚,一個老頭兒正在閃著蒲扇叫賣自家釀就的美酒,那酒顯然不俗,打開壇子香氣便遠遠地送了過來。蘇柳想到自己經月未嚐酒味,心中一動。便道:“風兒,咱們既然出來了,好歹也要玩個痛快。我去那老頭兒棚裏嚐嚐他的酒,你回去可別向夫人告狀。”
方牧風道:“你想喝就喝嘛,我在這裏聽會書。你喝完過來找我就是了。”原來他們身側正有一群人,緊緊圍在一起,聚精會神地聽當中一個白發老者說話本。那老者滿頭白發、麵有憂色,但身形長大、氣質儒雅,他將左手裏的梨花木在草案上敲了一下,右手折扇一展,朗聲唱道:
“豫讓酬恩歲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橋上行人過,誰有當時國士心。”
一曲唱罷,老者又把梨花木猛敲了幾下,娓娓說道:“且說這首七絕出自唐朝一位才子,姓胡名曾,號秋田。一****經過信德府一座拱橋,得知那橋是當年春秋時一位國士刺殺逆臣的所在,心有所感,遂寫下這首詩來。”
那說書老者道:“胡曾這首詩所說的國士,正是春秋時晉國大夫智伯的家臣豫讓。列位看官道這智伯是誰?原來春秋末年,晉國內亂,諸大夫爭權,範氏、中行氏、智氏、韓氏、魏氏、趙氏各家大夫都想當晉公的家、做國君的主。於是互相之間,爾虞我詐,你方唱罷我登場。
“那智氏自晉平公以來青黃不接,宗族裏的子孫不是年幼、就是軟弱,一直到晉出公年間,家族裏才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接班人,叫做智瑤。那智瑤須髯飄逸,身材高大;擅長弓箭,力能駕車;技能出眾,才藝超群;能言善辯,文辭流暢;堅強果斷,恒毅勇敢。正是:
“家道中落六十載,天生異象轉泰來。
五德齊備臨朝野,未知是興還是衰。
“那智瑤成為智伯後,做了晉國的正卿。這智伯在國內壓製趙、韓、魏三家的權勢,在國外南征北伐重振了晉國霸主的地位,朝野上下望風披靡,好不威風。
“怎奈利字背後一把刀,朝堂之上人心叵測,加上智伯權威日盛,誌得意滿。他一心想要削弱趙、韓、魏三家的勢力,就大刺刺地去人家麵前索要土地。那韓康子、魏桓子心想,他智伯日漸驕縱,已成強弩之末,我們若把土地給了他,他一定會放鬆警惕。到時候聯合趙襄子一起反攻,保證智伯兵敗如山倒。
“果然智伯在韓康子、魏桓子這裏得了便宜,就去找趙襄子索要土地。趙襄子執意不肯,智伯就帶著韓康子、魏桓子圍攻趙襄子的封地晉陽。眼見事成,那知韓康子、魏桓子突然倒戈,與趙襄子聯手攻打智伯。可歎智伯一世英雄,成了趙、韓、魏三家的甕中之鱉。智伯見誅,滿門就戮。那趙襄子竟然把智伯的頭顱砍下來,做成了飲酒用的首爵。嗚呼!這正是:
“龍飛九霄猶存悔,人到巔峰尚有天。
四海豪傑誰鹹服?知人知麵不知心。”
那老者講到這裏,眾人都是一陣唏噓。蘇柳卻念念不忘不遠處的好酒,見四周都是鄉下人,料想不會有什麼閃失。但總是不敢掉以輕心,他略一沉吟,對方牧風道:“我去打上一壺酒,到這裏來喝。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方牧風席地而坐,早已沉浸在說書人的故事裏,頭也不轉一轉,應了一聲“知道了”,便又聽那老者敲擊梨花木,婉轉說來:
“且說智伯雖死,但其恩未絕。那智伯早年間收留的一個家臣,便是胡才子詩中所說的俠客豫讓。他聽說主公被殺,連頭顱都被做成了酒具,義憤填膺,發誓要為智伯報仇。
“於是他更名改姓,偽裝成受刑之人,懷揣匕首,混進趙襄子家裏修葺廁所。欲待趙襄子如廁的時候,結果了他。誰知當日趙襄子如廁時,察覺他眼神有異,便命將士綁了他來,審問之下,才知道他是智伯的家臣。那趙襄子也是愛才之人,對他說:你為主公報仇,是天底下的賢人,我不忍殺你,你去吧!就釋放了豫讓。
“誰知豫讓仍不死心,為了不被趙襄子認出來,竟在自己身上塗滿了漆,使皮膚生瘡;又吞食燒紅的炭,把嗓子燙啞。他走到大街上,連他的妻子都認他不出。
“多日之後,趙襄子出巡。豫讓便埋伏在趙襄子必經的橋下。那趙襄子也是吉人天相,剛走到橋邊,馬突然大驚。趙襄子說,一定是豫讓埋伏在這裏,果然手下將士從橋下搜查到了豫讓。趙襄子問豫讓:’你也曾侍奉過範氏和中行氏的主人,智伯把範氏、中行氏都給剿滅了,你不為範氏、中行氏報仇,卻反而做了智伯的家臣。怎麼反倒智伯死了,你隻為他報仇?’
“那豫讓說道:’我侍奉範氏、中行氏,他們把我當作普通人,我自然以普通人的方式報答他們。後來遇到智伯,他以把我當作國士,我自然要以國士的方式報答他。’那趙襄子聽罷豫讓的話,歎息良久,雙眼垂淚道:’好個豫讓!你為智伯所做的事,足夠讓你流芳百世了;我當日赦免你一次,也不至於讓後人說我什麼不好了。你好自為之吧,我今天不再饒恕你了。’”
那老者忽然停住不說了,手中梨花木急拍,滿眼淚水盈盈落下,已是不能自已。眾人都聽得入了迷,見他不說,隻是自己落淚,都趕忙催促他:“老先生,後來怎麼樣了,快說下去啊?”
老者拭幹淚水,續道:“那豫讓說:’我聽說君子有成人之美,而忠臣有死節之誌。前日您已經寬赦過我一次,天下沒有人不稱讚您的賢明。今天,我自然伏誅。但請您把外衣賜給我,讓我刺上一劍,稍盡報仇之意,我雖死無憾。’趙襄子念及豫讓的忠義節烈,於是脫下外衣,命人交給豫讓。豫讓拔劍跳躍三次,一劍劈下,說道:’我算是給九泉之下的智伯報仇了’,說完,就自刎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