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間多美好啊,我豈非不知?正月開歲,二月紺香,三月桃良,四月秀蔓,五月鳴蜩,六月精陽,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十月獲稻,葭月潛龍,臘月嘉年。若是可以,真想生在平凡之家,碌碌無為,平庸此生……”
“可誰讓我生來就背負這樣的命運?母妃被囚、父皇憎惡、仇人遍布、養父養母因我罹難……這些年來,我日日擔心受怕,小心翼翼,像是牆縫裏孤獨生長的草芥,擔心狂風驟雨,害怕無情碾壓。可最後呢?我所愛的、所依賴的、所不舍的,一切的一切,還是一件件被從這個世間抹去,被人剝奪……”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如何能不恨?怎麼能去相信?”
“師父……如果可以,你告訴我,為何天命如此?”
“天下芸芸眾生何其多,漫天神佛,為何獨獨容不下我?”
少年抬起頭來,眸色透亮,如月高懸,如日初升。
琅琊山人悲憫地看向地下跪著的徒兒,這些年,眼見著他從一個俊逸懵懂的孩童,逐漸成長為如圭如壁的謙謙君子。看 著他得到又失去,看著他從痛苦憤怒到波瀾不驚,看著他清澈明眸裏的陰翳越積越深。
那尚有些瘦弱的肩膀,恍惚間讓他想起,這個一貫堅強到似乎無堅不摧、將天下謀算與掌心的少年,也不過堪堪十八歲而已。
十八歲的京城官宦人家,還正是騎馬遊街聽曲鬥蛐蛐的大好年紀。
而他,卻幾經生離,數曆死別。
生似浮萍,身不由己。
叫人如何忍心再責怪。
琅琊山人終是長歎一聲,“莫測高遠的才叫天,無可奈何的才叫命啊。”
“常聽戲文裏說,複仇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折磨良知的苦澀。師父,如果此言非虛,那我可以肯定,我正在自己的複仇之路遍曆荊棘。”
“你此次來冥州,拜訪我隻是順便吧?”琅琊山人了然地笑笑。
“師父明察秋毫,徒兒慚愧。卻有一事,前來請教師父。”
“我在永安已查過,洛溪督郵閔宗憲向來偏安一隅,與朝廷鮮有瓜葛。卻為何突然對我下手?死士又是從何而來?徒兒不解,望師父指點迷津。”
“地方的官員,並不一定是為朝中官員所用。”琅邪山人淺笑提醒,“所謂死士,也常常是分等級的。也許,閔宗憲也 是一名死士。”
“其他勢力?”慕楚沉吟道。
“師父深思廣慮,胸懷眼界,無人可及!”連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像是終於找到了打開的結,慕楚的麵色漸漸舒展開:“多謝師父,徒兒明白該從何處入手了。”
“毓兒。”看著愁容散開、一派舒展的慕楚,琅邪山人不無憂慮地開口:“你母親她……”
慕楚剛剛恢複晴朗的麵色又是一沉,如遠山的長眉蹙的讓人心疼:“母親的忍辱負重、母親的血海深仇、毓兒日日夜夜都不會忘記,早晚有一天,我要救出母親,讓那些曾經陷害欺負我們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看著咬牙切齒被仇恨淹沒的慕楚,琅邪山人的眼裏閃過一絲痛心:“我其實是想說,你母親她一定不讚成你終日心懷仇 恨,也不會願意看到你對身邊的人總是利用和算計。她大約,隻希望你能好好活著罷。”
“好好的活著……”慕楚如清泉的聲音裏竟然有一絲哽咽,“師父,那些讓母親十八年來長困冷宮、讓我十八年來隱姓埋名提心吊膽終日惶惶的惡人還在這個世上耀武揚威恃強淩弱地無惡不作,還在向我灑下天南地北的海捕大網,我又怎能、又該如何好好的活著呢?”
他看著琅邪山人不忍的表情,正色道:“師父,我楚毓發誓!我一定會救出母親!讓那些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人好好看著,我是怎樣地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是怎樣地奪回屬於我的一切!”
琅邪山人看著即便說著這樣激動振奮的話語卻仍然冷靜隱忍的少年,看著他絕色的容顏上從始至終不曾動搖的堅毅,看著他單薄卻蘊藏生命力的身軀裏噴薄的熱血和渴望,恍然覺得也許這個他自小看著長大的少年,也許真的會成為那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成為那滿天星辰裏最耀眼的一顆。
而此時,琅邪山人的話像是洋流一般在慕楚的腦海裏翻江倒海過無數遍。不是朝廷官員,便有可能是未央宮?江湖勢力?殺手組織?秘術教派?而閔宗憲身為洛溪督郵,又有什麼勢力的爪牙能夠收服他成為死士?他有著什麼樣的秘密?曾經輾轉流落過何處?
第二日的陽光刺目地驅散了黑暗,籠罩了整個大地。睡熟了一夜的慕白打著舒服的哈欠懶洋洋地坐起身來,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哥哥竟衣冠未解地趴在矮桌上沉沉睡去,滿是倦意的精致麵容卻隱約藏著一彎微笑,美得讓人心驚肉跳。
而順著他伏案的手臂看去,已經冷卻的燭淚凝固在他骨節分明的指尖,粗糙的木桌上隱約是兩個清秀而模糊的字影:
影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