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運河雜碎(五)(2 / 3)

如果這還不夠,古代戰爭和經濟方麵的文獻,也會為它提供強大的支持。比如一般人都熟悉的《晉書》裏吳喜討伐孔覬的那場戰爭,當時吳的軍隊占領現杭州江幹的柳浦後,立刻向在定山一帶據岸結寨的叛軍發起進攻,得手後又兵分三路,由錢塘江西岸的鹽官、柳浦、定山同時發兵,渡海或渡江直撲對岸,其中擔負定山方向作戰任務的壽寂之部,首先拿下的東岸敵營正是漁浦,然後再從那裏殺向縣城永興。這些史料價值和意義在於,盡管作者當初想記錄的,隻是有關戰爭的過程和勝負情況,無意中卻為後人留下了一份極其珍貴的地理文獻。稍後唐寓之那場所謂的農民起義也是這樣,事情的性質可以不去評判,但整個造反及鎮壓的過程中,漁浦、定山、富陽這些地名,同樣也是反複出現的。經濟方麵,南朝時錢塘江兩岸點錢點到手軟的四個著名牛埭(收費站),據陳橋驛教授考證,其中有一個就設在漁浦,一年的收入可以有一百萬。雖說計量單位隻是銅元,相當於一千兩白銀一年,但在當初已一個很大的數目了。漁浦唐代以後經濟上的迅速騰飛,想來也有它一份功勞。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機遇?位於錢塘江邊的一個小小漁村,在國家曆史上居然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是較重要的位置,這秘密看來得由酈道元來揭開。此人是中國古代最權威的地理學家,在他盡一生心力寫下的《水經注》裏,保存了不少本省早期的珍貴文獻,這也是浙江學術界對他特別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其中為人反複征引的,除了明聖湖、靈隱山和漢代錢塘舊縣外,就是那條當年連接浙東西的明確的航行路線了,這是他經過詳盡考證後為我們畫出來的:“湖水上通浦陽江,下注浙江,名曰東江。行旅所從以出浙江也。”文中的湖,指的就是原位於臨平山下的臨平湖,而浦陽江就是我們這裏說的漁浦了。想象一下,兩千年前的浙江交通主幹線,一頭是臨平,一頭是漁浦,中間連接它們的是從金華浦江一路下來的浦陽江尾閭。也就是說,至少在漢代的意義上,現在錢塘江的位置上,除了漲潮時會一直撲到江幹西陵一帶的東海外,唯一的一條江居然是浦陽江。有人一定會問,那麼錢塘江呢?錢塘江在哪裏?這問題桑欽《水經》已說得很清楚:“北過餘杭,東入於海。”既稱北過餘杭,肯定就得先進入餘杭境內,既稱東流入海,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海寧入海。而為該書作注的酈道元,更是詳細交代過它的路線,其大略先要經過餘杭古城左邊,在臨安縣北麵會合東苕溪,再往東流經餘杭新城北邊,再經過縣南的大壁山和詔息湖,然後再通過臨平湖上接白馬湖,轉道上虞、餘姚入海。酈氏釋水經,基本還是站在漢朝的立場上來認識的,其中頗多讓人意外的東西,有興趣的人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這裏好像有點要牽涉到古代水利史上那件公案,即浙江與漸江之爭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古人眼裏的浙江,或者錢塘江,跟我們現在理解上有很大的區別。換句話來說,古代錢塘江既不叫浙江,形態也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古人眼裏真正的浙江,就是漢儒說的禹貢三江之一的南江,是作為長江分江水從貴池、蕪湖、宣城流過來的,經安吉、湖州、桐鄉、到海鹽,然後在那裏直插越國首都紹興;而發源安徽黃山、經建德、桐廬流下來的那條,原先的名字應該叫漸江。比如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裏,浙是浙,漸是漸,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江水東至會稽山陰為浙江。”後者是“漸水出黟南蠻中,東入海。”包括權威的《漢書地理誌》,在涉及這件事的時候,也是浙、漸分列,絲毫也不含糊。這兩條江再加上浦陽江,這樣當年紹興境內一共就有三條江了。其中浙江和漸江基本都是東西向的,隻有浦陽江橫亙南北,“東入錢唐縣,而左入浙江”,成為連接兩地的主要交通幹線。但原鹽官渡口在勾踐入臣吳國時已是時好時壞,到秦始皇東巡會稽途經時,更是隻能望洋興歎了。這以後浙江西岸渡口就遷到了臨平湖,並在那裏固定了很長一個時期,起碼有六百年左右吧。《水經注漸江水篇》敘漸江在到了臨平湖以後,本來東入海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酈道元卻讓它繼續再往東北方向走,一直延伸到海寧境內,就是為了跟在那裏的浙江進行銜接,可惜這個點睛之筆,好多研究水經的人都不重視。再後來,陵穀變遷,水道改易,浙江因淤涸逐漸失去故道,漸江也就開始慢慢從後台走上前台,毫不客氣地取而代之了。古代搞地理研究的人常愛感慨“浙江一名,遂為漸水所占”什麼的,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漁浦渡(下)

臨平湖、還有漁浦的曆史地位和知名度,大約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就其作用和功能而言,說它是現在蕭山國際機場、杭州新火車站、九堡客運中心的總和,也不算怎麼誇張。但在當初,不知有多少宿儒為此絞盡腦汁,並終其一生不得其解。因以前都認為浦陽江下遊在蕭山,也就是現在的濱江區,而一般人對浙江的認識,也都死死抱定指的就是錢塘江。所謂上通下注雲雲,變成完成這一動作的地點,不是在江這邊的漁浦,而是在江對岸的臨平了,這讓人怎麼理解得了。比如清初文壇大老、蕭山本地人毛西河,當年就為這事感到很鬱悶,並對酈氏大加指責,說姓酈的是北方人不懂江南地理,還特意寫了篇《臨平湖通江辯》來批駁他,認為“浦陽在浙江之東,臨平在浙江之北,中隔一江,而江傍相距地又不止百裏。浦陽與臨平,真如天潢地派之不相及者。”同時又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臨浦來,說它原來的名字應該叫臨湖,跟臨平湖隻有一字之差,說隻有它才可能是真正古代意義上的臨平湖,因其位置居蕭山諸暨接壤處,上可通浦陽江,下可注浙江。並宣稱“江水所東合者,臨浦也;上通浦陽江下注浙江者,臨浦也;名曰東江,行旅所從以出浙江者、謂浦陽名東江、可取道以達浙江,亦臨浦也。”至於臨平湖既然跟漁浦都無法銜接,又怎麼去銜接比漁浦還要遠四五十裏的臨浦,這他就撒手不管了。包括班誌“浙江東至會稽餘姚入海”的精義,同樣也可以暫時擱在一邊。

其實,就酈氏本人而言,受到這樣的指責是冤枉的,同時也是不公正的。因他在文中要表達的意思已足夠清晰:“湖水上通浦陽江”,就是說當年旅行者水路到臨平湖以後,可以有兩種選擇,一種是主流路線,在這裏進入浦陽江,過漁浦抵桐廬入富春江(古代漸江的一部分),然後遠達閩粵等地;當然你也可以繼續往前走,溯浦陽江而上直抵浙中;而在東北方向,另可借助白馬湖、湘湖等自然水道,再由越國古運河到紹興,實在是方便得很。還有就是在港口遇到問題的時候,比如潮勢太猛或出浦口淤結,那就隻好改走餘杭路線,從西溪古蕩那邊繞過去,到達富陽境內再進入漁浦,其餘相同。不過這段比較辛苦,需要水陸並行,有些地方甚至還要翻山越嶺。“下注浙江,名曰東江”,這個可能要簡單一些,因前麵說過漸江在海寧已和浙江接通,漢晉時代另有一條有名的航道叫東江,是從古代著名的吳國鬆江分流出來的,經平湖、海鹽過來,同樣在海寧與浙江(當然也包括漸江)會合,這就相當把吳越兩地緊密連接在了一起。酈道元為什麼要給浙江添上個東江的馬甲,就是出於這個道理。此外,稱“穀水(浦陽江別稱)東北至錢唐入江”,這一觀點實際上最早是班固在《漢書》裏提出來的,酈道元在這基礎上將它進一步細化,把路線方位考證清楚,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後來研究者的水平可能太高,自己把它想複雜了,加上對浙江本義又缺乏足夠的認識,因此就要叫嚷著看不懂了。

有意思的是,後麵的這條路線,也即秦始皇當年到這裏後正好遇上潮汛,“水波惡,西百二十裏,從狹中渡”的那條。按理說,他老人家當初那次東巡,事先已作了充分準備,有一條專門為此修築的現代化的國道,有關它的規模和路線,《越絕書》裏保存著原始紀錄:“秦始皇造道陵南,可通陵道,到由拳(海寧)塞。同起馬塘,湛以為陂。治陵水道到錢唐。越地,通浙江。”此外還有工程部隊,以及一大幫包括風水先生在內的技術專家陪同前來。但沒想到海龍王或者伍員文種他們不買他的賬,站在秦望山上猶豫半晌後,最終隻能轉道富陽一帶。有關這一路上的具體路線沒人說得清,但不管他怎麼走,要經過漁浦那是肯定的了。包括範蠡在當地最早修築的那個黃竹塘碼頭,想必也會成為他途中的駐蹕地之一。或許,就地區利益和個人感情而言,紹興人民和杭州人民,都要感謝這位中國曆史上的所謂暴君,正是他當年聲勢浩大的那番巡視,給兩岸留下了秦望山、詔息湖、美女山、冠山、連山等一大批古跡。更重要的是行政級別的快速提高,錢塘、餘杭和蕭山都是秦末設縣的,包括沿途嘉興、海鹽甚至富陽,都因此而受益。在中國曆史上,秦縣、漢縣,那是什麼概念?現在南邊深圳海南那些地方的縣長和老板再牛逼,隻要拿這個問問他,準保立刻就會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