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去遙遠(1 / 3)

長生的爺爺是在去縣城賣菜的路上出事的。長生的奶奶為這事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幾十年裏一遇到點磕磕碰碰的事她就會無端地牽扯上關於他爺爺的滿腹傷感,幹癟癟皺巴巴的嘴唇吧咂吧咂地開開合合,像翻著一冊發黃的賬本,用含混不清的語言咒自己早死。

每到這時候,家裏其他人都裝著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各做各的事情。長生娘總會拿食指關節在兒子頭上敲一下,提個醒,不讓他去煩奶奶。許多年前的長生奶奶也是這樣一個既懂事又幹練的媳婦,做活利索,疼丈夫疼孩子,深明勤儉持家的道理。那年冬天臨近過年時,聽一個回鄉探親的遠房親戚說,這些天城裏菜市可旺呢,白菜賣成肉價錢——過年嘛,誰不想多攢點年貨?這話誰聽了誰動心。莊戶人家,一年到頭餘不下幾個錢,過年鬆一鬆不要緊,翻了年的生活還在牙縫裏擠呢。於是,長生爺爺就在長生奶奶的催促下挑了一擔菜進城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去城裏可以走大路,但長生爺爺為了節省時間,走上了樹林裏的小路。他迷路了。他在林子裏轉了好多圈,沒有找到出路,卻“找”到一隻餓得發慌的狼。人們發現他的時候年都過完了,他早已身首不完全,甩在一旁的年菜卻絲毫未損。那畜牲把長生爺爺當了年貨了。

此後的每一個新年,長生一家都要去村西頭上墳,長生奶奶每每哭訴著:“他不認得路的呀,我咋這麼糊塗……”風把哭聲拉扯得稀薄綿長,大家的視線也追隨著,村子裏那條有著深深車轍的土路在漠漠冷風中揚著塵土沿向遠方,它去向哪裏呢?誰又認得路呢?村子裏有多少人出去過呢?

由於這段慘痛的曆史,長生家的孩子長到十來歲,幾乎都沒出過以村子為中心的方圓十來裏的範圍。父母對爺爺的事諱莫如深,把總結出來的經驗都放到孩子身上去實現。但是奶奶卻正好相反。

長生奶奶老了,也沒有什麼文化,她隻是基於一個老年婦人辛酸一生的痛苦體驗,一直堅持著一個頗為進步的觀點——

“都給我出去。”

出去,能到哪裏去呢?又去幹什麼呢?

有人在這時候做出了榜樣。是村裏第一批外出打工的壯勞力,他們過年帶回大把血汗錢的同時也帶回來許多新鮮的見聞逸事,一個個都是一副見了大世麵的得意模樣。長生已經十九歲了,高中勉強畢業,還沒有個確定的打算,他看到那些人就想起爺爺走過的那條路——有多遠呢?——還沒有想通透,機會卻來了,在他十九歲那年的冬天。

他當了兵。

軍裝領回來,穿上,硬硬的,讓人覺著靦腆。他娘笑眯眯的硬要拉他去門外站站,多半也是帶了點炫耀的意思。他磨磨蹭蹭地低著頭走到門口,太陽正對著他照呀照的,他覺得有好多人在看自己,更抬不起頭來,臉熱得燙人;然而鬥膽抬起頭,卻隻看到自家奶奶坐在院落當中曬太陽,她正用老花的昏濁的眼光打量著孫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像用眼神把他新軍裝上的灰塵拍打了一遍,動作是輕的,細的。

奶奶把臉轉向長生娘,問當兵要到多遠的地方,娘想了想,實在是個想象不出的距離,她便安慰奶奶說:“放心,部隊說了,管接過去還管送回來,丟不了。”奶奶沉默了半晌,瞅準了長生,嘴唇又開始動了。隔了幾步來遠,長生居然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她說——

“出去——認個路。認準了,再遠也回得來。”

相比之下,同村的來貴就有抱負多了。他們分在同一個部隊,上了同一輛軍列。在轟轟隆隆的單調的火車搖晃聲中,最初的興奮感消磨去了大半,新兵們互相攀談起各自家鄉的情形來。來貴坐在長生旁邊,車裏光線不好,他的臉總是隱在陰影裏似的,偶爾車外晃過的燈光把他的側影鑲上毛亮的一層邊。他個子小小的——不過坐著看不出來;又不多說話,顯得異常沉默。他不知道對麵就有不相識的戰友在咬耳朵:看見那個人沒有?剛穿上軍服就裝出一副將軍樣兒!

長生想,他一定在惦記家裏人了。來貴家窮。為了他當兵,來貴爹把家裏生蛋的兩隻母雞都送了村支書,誰都知道那兩隻雞是他們家救急的寶貝,支書還是沒打一個磕兒就收下了。他大約還在念著那兩隻已經進了支書家籠子裏的雞,一隻白的,一隻花的……沒想到來貴開口了,他的嗓子啞啞的:“長生,你當兵究竟是幹啥呢?”

長生有點糊塗了,他使勁想了想,最後挑了個感覺切近點的來說:“我想……就是出來認認路,以後打工什麼的方便,不至於沒見過世麵。”

來貴吃驚了:“就這?認個路,當三年兵?”

長生便問:“那你呢?”

“你猜。”

長生想起來貴家七八口人,不怕下田,隻怕上桌,便試著問:“混口飯吃吧?”

來貴生氣了,他努力做出不與長生計較的不屑的神氣來,心底的秘密是他那個世界裏輝煌的理想,他小聲地然而是自負地向長生宣布:

“我要入黨,退伍回村裏去擠垮趙書記——我當村支書!”

新兵營在一座大山背後的開闊平地上,離團部遠了點,就像一個隔離的世界。新兵們隻知道營長和教導員是最大的官,偶爾團領導來看望或檢查,從隊列裏遠遠望去也隻是巴掌大的人影。領導們走後來貴總愛問長生,扛什麼銜兒的軍官是什麼級別,誰管得住誰。長生心不在焉地說,操這份心幹什麼,反正村支書誰也管不著。

新兵多半來自農村,在家做慣活的,吃苦耐勞是主流品質。站軍姿,疊軍被,打背包,長生都不怕,苦惱的卻是齊步走——“一二一”,他常把節奏打亂,腳步錯了又糾正不過來,有時還是“同邊手”,活活給人看笑話。隻要一出操,班長總是瞪著眼留意長生有沒有出錯。班長本來年紀也不大,可是長著一張大幹部的臉,表情極其嚴肅,說話也挺能唬住人,常常帶有針對性地旁敲側擊:“有的同誌進步太慢……”每聽到這話,大家就拿眼梢去瞟長生,他便難堪地低下頭去。

還有一個常受班長批評的兵,是長生的下鋪——重慶兵小白,他倒不是“同邊手”,人挺聰明的,就是吃不了苦,又調皮好動,愛捉弄人。夜裏長生睡眼惺忪地去上廁所,小白就翻身起來爬到上鋪去躺著,長生回來,一摸鋪位——有人,他想壞了,進錯房間了,忙退出來,在走廊上轉悠了幾圈,進了好幾個班的門,沒找到上鋪空著的,嚇得覺都醒了。終於又回到最初的房間,一摸那張鋪,又空了。天亮後他說起這樁怪事,小白一本正經地說,你這孩子,方位感不強,上個廁所也要走丟。

沒等長生悟過來拆穿小白的鬼把戲,小白自己熬不住招認了。訓練一天天加強,跑步的距離越拉越長,腿上還綁沙袋,身上背槍;俯臥撐一氣要做50個,不然不讓休息;還有單杠、雙杠、木馬……小白說,我看到那些東西就像是刑具。小白受不了了,他不止一次地哭訴:“長生,我活不久了,這樣子下去我等不到新訓結束就得累死,長這麼大還從沒受過這樣的刑……長生,你是好樣的,你是好兄弟,是我不好,老捉弄你……”

這樣長生知道了夜裏找不著鋪的緣由,他還特高興,原來不是方位感的問題!但是小白這樣子太像是交代臨終遺言了,讓人不放心。長生安慰他說:“你死不了,人家說,當兵的隻要不上戰場,都命大。”可是那個時候的小白覺得活著也難受。有一天體能訓練回來,他眼睛鬼靈精怪地使勁眨了眨,長生便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仿佛有重大發現似的神秘地說:“大禮堂後麵的圍牆有個缺口。”

長生太沒有經驗了,他沒聽出裏麵的潛台詞。他從沒想過像他這樣堂堂正正被神氣的大軍車接進軍營大門的士兵會打一個缺口的主意。

小白是一星期後失蹤的。籌劃了一星期,也算他沉得住氣——也可能是他一直猶豫著,下不了真正的決心——直到出事那天。

那天他們練習投手榴彈,這是小白的強項,他可以輕鬆投過良好線,不必擔心班長的批評,就有些盲目樂觀。大家排隊的時候他還挺牛皮地小聲對長生說:“這麼多項目也就投彈帶點技術性,不用使蠻勁兒——這才對我胃口!”輪到他投的時候他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大搖大擺走出隊列,一邊走一邊兩手交扣做做伸展運動——這就分明是在“顯擺”了,用一種遊戲人生的態度嘲笑別人的正經八百,小白真是做得太過、太滿了,他簡直不給自己留個可以下來的台階。就在他鬆鬆垮垮拾起手榴彈用瀟灑的姿勢一揚時——手榴彈從他手裏滑了出來,直直地向他身後的戰友們飛去——雖然是個不會爆炸的教練彈,可也把大夥兒嚇壞了,新兵們像受驚的鳥忽地四下裏散開,那個倒黴的教練彈正好落在他們中間。也就是說,如果這枚手榴彈會爆炸的話,以它的殺傷範圍正好可以把他們班的戰士消滅得幹幹淨淨。

小白回過頭,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人都傻了。冬天的風像剃胡刀片一樣生硬地刮過他蒼白的麵容,血都凝起來了。好半天,他才聽到班長的怒吼聲壓過了北風的呼嘯——

“你他媽要殺人哪——”

好些人都以為是事後班長對小白的懲罰導致了跑兵事件,班長覺得委屈,因為他不過是把小白拉出隊列來狠批了一頓,然後罰他做了50個俯臥撐而已。隻有長生知道,其實是這件事徹底毀了小白的自信心,他連最拿手的投彈也成了笑柄,還有什麼能出人頭地的?他在部隊上還有什麼混頭?他還有什麼當兵的資本?說起來是特可笑特幼稚的想法,可那一會兒卻真真切切地縈繞在重慶兵小白那初涉世事的頭腦裏,他平時挺機靈的一個人,一出事就成了一根筋。

半夜裏小白裝著上廁所,繞開站崗的哨兵的視線跑掉了,早上出操時班長才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可真有本事,全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營長、教導員都為他緊張起來。就在營裏派出人馬不著邊際地四處盤查時,長生想起了那個缺口。

長生的第一個念頭是報告班長。班長在士兵們的概念中是有著絕對權威的上級,何況他還長著大幹部一樣的臉。但是班長挨了排長的批評,臉漲得通紅,氣乎乎的樣子就顯得很孩子氣了,明顯不夠成熟了。他帶著激動的情緒檢查小白留下的東西,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班裏的新兵不知不覺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圈,他臉麵上有些過不去了,便硬生生地說:“幹什麼!有本事你們也把他找回來呀!”事實證明上級的任何一句話都有著不可估算的分量。長生的第二個念頭就在這個時候,像開水吐出的氣泡,“撲”一下冒出來了。

吃早飯時長生有意吃得慢了許多,等大家都走了,他便溜到大蒸籠前抓了幾個剩饅頭,四下一瞅沒人,迅速地藏進迷彩服裏。回到宿舍,人多嘴雜的,他幾次想和來貴說話,終於沒開口。想來想去,他躲到一旁寫了張紙條塞進來貴的軍被裏: “來貴:我去找小白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長生。”

長生找班長請假去衛生隊看病,這種假是一請就中的,這樣他爭取了時間,悄悄來到了禮堂後麵,這兒的圍牆順順的一溜,看不出有什麼缺口。但是長生現在長了心眼了,他仔細用目光搜查了幾遍,發現有幾捆幹枯的枝條靠牆擺著,有一捆明顯是新動過的。摞開那捆枝條,一個牆洞就露了出來。這也算缺口!長生心裏直罵:小白你這沒出息的,立著從大門進來倒要爬著從狗洞出去!

在牆洞麵前,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原地沉默了半晌。他現在開始明白自己所要幹的是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麻煩的事情了。他不停地自問自答:“我到底要做什麼呢?找小白。我認識路嗎?不認識。我找得到他嗎?”問到這一句,他的眼光漠漠地向遠處延伸,望著前麵望不見的地方,那裏是空的,白的,散發著煙塵般的迷蒙氣息。忽然他腦子裏聽到一種聲音:

“一定要找到!”

長生猛地驚醒,才明白他已跳出自身卑微的現實身份,儼然是個大將軍,嚴肅認真地給原來的自己下了這樣一個命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深深的,氣沉到了丹田,所有關於失敗後果的雜念都像不溶物質沉下去了,輕的,淺的,理想化的東西浮了上來,他還“油然”升起了一種自豪感。這是一件大事,一個在他心底裏沉睡已久關於尋找與探險的夢想,一個考驗勇氣的實踐機會。他心裏默誦著一個詞:勇往無前。這是最令他激動的一個具有煽動性的字眼,是他行動的口號。趁著激情的餘熱未減,他果斷地趴下來,埋著頭小心地從牆洞鑽出去,這個過程並不長,身體卻像被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地掏空。待他站直身子,抬起頭,第一個感覺便是無邊無際的眩暈與恐懼。這牆外的世界,每一寸都是陌生的,腳下是他從未踩過的土,眼前是他從未看過的景,連呼吸的空氣也是異樣的。前麵就是一座山,一條荒僻的勉強算得上是“路”的小徑頗有誘惑性地通入那裏,好像有誰在路的前方招手:來吧,帶你去找小白。要上一座山,這樣陌生的一座山……去嗎?去了,還回得來嗎?他想起中學時一個女同學講給他聽的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團白線,把它往地上一拋,它就自動地展開,往你要去的目的地滾去,隻要沿著白線走,你就永遠不會迷路。他沒有那團白線。風把一些秋天剩下的落葉剔得脆薄作響。在風裏徘徊著,他忽然看到了爺爺。

多少年來他印象中的爺爺是個久遠的淡去的影子,雖然知道他曾經是真實的,鮮活的,可是太久太久,他在奶奶日益衰老的敘述中變得越來越單薄,最後成了一個傳說裏的人物。現在長生親眼看到了他。他是個瘦瘦的有點佝僂的中年人,穿著幾十年前莊稼人的短土布棉衣,挑著一擔菜,站在不遠處和顏悅色地瞅著他。爺爺什麼也沒說,可是爺爺的眼睛在說:走吧,認個路。

中午時分,這邊還沒有找到小白,忽然班長哭喪著臉來報告,又跑了一個兵。排長是個扛紅肩牌的學員,幹部生涯才剛開頭呢,遇到這種倒黴事,氣得差點跟那班長動粗。他臉色發白,眼睛直瞪著對方,兩手的拳頭一下一下“喀喀喀”地攫緊了,自知失職的班長閉緊了雙眼,咬住了下嘴唇,準備結實地挨上這一拳——正巧連長聽到消息趕來了,氣衝衝的,還沒進屋就一路風風火火地喝喊:“——給我好好查查,是不是班長把兵打跑的!——都是怎麼愛護士兵的!”

教導員親自把這個班剩下的六個兵召集起來,挨個盤問,一方麵查找線索,一方麵對其他人進行思想教育。問到來貴的時候,班長說:“他和柳長生是老鄉。”教導員就把眼瞪大了,充滿希望地問:“他和你透露過什麼沒有?怎麼會選擇這個時候跑?冒這麼大風險,是不是在頭一個兵跑掉之後才突然決定的?”

來貴一直搖頭,搖頭,搖得教導員都失去信心了,來貴忽然又說:“長生要認路。”教導員很奇怪地看著他,顯然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來貴說:“長生想為打工認路線。”

教導員生氣地歎道:“思想問題呀!”

來貴看著眼前這個大領導,無端地有些緊張,喉嚨幹澀了,手心裏卻出汗。他的手不自覺地貼近褲兜,兜裏像裝了顆糖似的微微鼓了出來——那是一張揉成團的留言條。

魯迅先生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這是多麼富有哲理的一句話啊。長生在走向陌生世界的時候,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在“走”一條“路”,他的每一步每一個腳印,仿佛都對這個世界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有一種創造性的神聖感。

他在家鄉的時候也常常到村後的龍王山上玩耍,但那是他所熟悉的山,哪怕沒有別的人,哪怕是漆黑的夜裏,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下山的路。而現在,他必須學會用一種冒險家的勇氣去探索一座新的山,摸清它的秉性與脾氣,試著與它打交道,因為他已經將自己命運的一部分與它緊緊關聯在一起了。他常常走過一段路以後再回頭看一看,看到的總是很陌生的景象,然而他已經走過來了——所以,陌生是不可怕的,陌生是可以征服的。

冬天的山像老人。樹木大多掉幹了葉子,像除去一切修飾的人一樣,表情肅穆得驚人。許多蔓生植物牽了絲絲縷縷的線,沿著泥地裸露的表麵與狹小的石縫緩慢地爬行,也許它們真的是爬得太慢了,不等到達終點,就落盡了綠葉,隻剩下枯枯的蔓藤,像老人手上枯皮下的青筋。長生走在蒼老的山上,踏著它密密麻麻的毛細血管,每走一段就在顯眼的地方作上記號,以防萬一走不出山,還可以走走回頭路。

太陽升起來,山上開始變得暖洋洋的,是個好天氣。像有個大爐子在烘烤著草甸,山上彌漫著草類發酵的香甜味,那味道由底下向上麵抒發,嗅著,都有一些飄飄然的感覺。長生餓了。從餓了這一點判斷,已經快到正午了。

他從懷裏掏出饅頭。是早上從食堂拿的,炊事班手藝不好,做出的饅頭又黃又硬,戰友們常笑說這是“軍用饅頭”,軍用的嘛,帶點軍黃色,有棱角的。長生的餓使“軍用饅頭”的一切缺點都被忽略,他的牙齒舌頭與饅頭碎屑充分地接觸,嚼得很慢很慢,把又冷又幹的食物吃出了溫熱與潮濕,還有淡淡的甜味,這是藝術,如果把這一類的藝術發揮到極致,也許人可以做成任何事情。

饅頭還沒吃完,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在走下山的路了。原來這山不大!這倒是沒想到的,他一心想的就是爺爺走的那座山,走也走不完,有著無數艱險挫折在前麵埋伏著,哪會這樣順利呢?長生開始失望了,這座山不過如此,小白一定也就在不遠處,一逮就著。

下到半山腰,已經可見山下的小村落了。稀稀拉拉的房屋東一個西一個,就像小孩子親手造的玩具盒子,盒麵上若隱若現地飄浮著一層淡藍的炊煙,農家飯菜那樸實的香味裹挾在炊煙裏漫天遊蕩。長生的鼻子循著那香味一翕一翕的,竟有些酸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離家已經很遠很遠。他怕是走不回去了。

正當午時,家家在做飯,村裏人少,長生像走進一座憑空冒出來的空城裏,極不自在地一邊走一邊東瞅西看。到了一棵大槐樹下,有個小雜貨鋪子,倒有兩三個閑漢賴在女掌櫃的窗口前說著笑話,一見到他,全都把臉轉過來,奇怪地打量他,卻誰也不說話。那窗口裏燙了卷發的女掌櫃總有三十七八歲,很是有些見識一般,大大方方地衝長生喊:“當兵那個——你幹啥?”她這樣主動反倒讓長生顯得拘束了,他走近幾步,隔著前麵三個漢子硬生生的目光屏障對女掌櫃答應道:“我找一個人。”

“找哪個?”

長生比劃著說:“他……比我矮一點兒……穿和我一樣的軍裝……”

女掌櫃驚異地說:“穿軍裝的?……倒是有一個……”她把嘴抿緊,似乎觸碰到了一個易爆物品般小心起來,緊張地問:“你找他幹啥?”這一反問把長生也弄緊張了,他漲紅了臉一時對答不上來,窗口前的幾個閑漢卻是來勁了,一個一臉木渣渣胡茬的猛地把嘴裏咬的煙嘴奪下來,驚喜地大聲說:“我就曉得要來找他!部隊早晚要來找他!”他為自己預言的成功而激動不已,站起身來衝長生嚷嚷:“——就是前麵那個拐角,門口有塊大石頭的那家!”其他人一聽,都說:“是咧是咧,那家有一個!”臉上都露出興奮的笑容來,有點等著看好戲的樣子。長生謹慎地問道:“他……走了沒有?”他們又異口同聲說:“沒咧沒咧!就在屋裏!”

大胡茬看來是個閑人中的熱心人,他主動擔負起為長生引路的任務,另外兩個也不辭辛苦地跟了上來,明擺著就是看熱鬧了。鄉村生活裏一年到頭難得有那麼一兩件刺激點的事,錯過就很不劃算了。長生被前呼後擁著,不知不覺額上沁出了汗。除了當兵走的那一天,他還沒有做過眾人矚目的焦點人物,眾星捧月,那月亮一定是經得起捧的,他突然對自己沒有信心了。對於小白,他該是哪一種姿態?當了這麼些人的麵,也許該嚴厲些——為著這一層想法,他已提前板起了麵孔。

在他們輕車熟路的帶領下,那一戶人家的門像是突然從天而降地立在前麵。長生陡然感到一陣輕鬆與快慰,關於以後都不重要了,小白是他勝利的旗幟,是他奔波的終點路標,是他在這個地方唯一的親人,如果沒有別的人在場,他幾乎想衝進去擁抱小白了。這時候,他身後另兩個閑漢停住了步子,站在離著門有一丈來遠的地方耐心地等待著,那架勢是很能打持久戰的模樣,眼裏淨是期盼的欣喜。長生看出來,他們有好奇心卻沒有膽量。隻有大胡茬倚仗著帶路人的身份大搖大擺地上前拍門:啪啪啪!啪啪啪!一邊喝喊:“軍爺!軍爺!找你的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