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交三世今餘幾
書屋講壇
作者:廖太燕
善化(今湖南長沙)瞿氏與義寧(今江西修水)陳家皆為近現代史上的名門。瞿氏共出瞿元霖、瞿鴻禨(子玖)、瞿宣穎(兌之)、瞿同祖等良才,陳家也是名人頻現,計有陳寶箴(右銘)、陳三立(伯嚴)、陳師曾、陳寅恪、陳方恪等。兩家既有政壇循吏,陳寶箴官至湖南巡撫,瞿鴻禨則任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前者引領維新變革,後者掌舵清末新政;也有絕代文才,陳三立被譽為“最後的古典詩人”,瞿宣穎亦是詩文高手,尤工駢文;還有學術聞人,陳寅恪堪稱士林楷模,人稱“教授之教授”,瞿同祖也是知名史家。瞿、陳兩家不僅深刻地影響了晚清的政局、時局,在文化上也是樹旗立幟,流風久遠。另外,他們還有姻親之誼,瞿宣穎嶽母是曾紀芬(曾國藩第六女,人稱崇德老人),崇德老人侄女曾廣珊嫁於俞明頤,俞氏胞姊俞明詩則是陳三立之續妻。瞿、陳的通家之好曆經三代,有近百年之久,故此,陳寅恪在給瞿宣穎的詩中有“論交三世”、“三世交親”之說。
一
陳寶箴與瞿元霖同為清鹹豐元年(1851)舉人,所以瞿鴻禨稱呼陳氏為“年伯”或“年丈”。光緒五年(1879),時任河南學政的瞿鴻禨因為母親病故,丁憂回鄉,常與在湘人士交遊。這一年,陳寶箴也正守製長沙(母親去世)。翌年(1880),陳寶箴補授河南河北道,郭嵩燾、瞿鴻禨等為他餞行,《郭嵩燾日記》第四卷記錄:“(光緒六年七月)二十日。李瑞南邀同陳右銘、瞿子玖小集曾文正公祠,兼為右銘餞行也。”瞿鴻禨當即賦詩《送陳右銘年丈備兵河北》,中有“海內傾公望,朝端用老成”、“中流資砥柱,攬轡待澄清”,以示推服之情。鑒於瞿鴻禨在河南任學政多年,對當地的情況比較了解,陳寶箴就寫信向他請益。瞿氏在複信中細細地指明了黃河治理方麵存在的一些問題:頻年戰亂,致使財賦空虛,朝廷撥款相應地減少了;治河花費本來就很大,但是官吏從中挪用,偷工減料的事情層出不窮,等等。他建議陳寶箴“廉察廳官”,“嚴督工料,務在堅實”。接著又提醒到,在征稅方麵,也有苛派的現象,不少官員橫斂鄉裏,上下控扣,民眾有冤無處訴說。他希望陳氏輔助河南巡撫塗宗瀛進行整頓。
陳寶箴任職河南時,正好趕上“王樹汶頂凶案”的審理,由於官員相與包庇,馬虎了事,沒有據實審判,引起民怨紛紛,朝廷震怒,派刑部員外郎趙舒翹重審。案件波及河南省各級官員,上至巡撫李鶴年,下至鎮平縣令馬翥都為此丟官,奉命會同審訊的陳寶箴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光緒九年(1883)六月,禦史張佩綸上奏,狀告陳寶箴在京陛見期間“不知遠嫌”,試圖為該案“彌縫掩飾”。剛升任浙江按察使僅兩個多月的陳寶箴被降三級調用。經戶部尚書閻敬銘等查勘,並無實據,但是陳氏仍然因此落職,落寞地回到長沙。而在光緒八年(1882),瞿鴻禨又因丁父憂歸鄉。兩人的交往多了起來,《郭嵩燾日記》即有不少記錄,如:
(光緒十年甲申二月)初二日。是夕,邀陳右銘、盛錫吾、譚心可、李芋生、朱暝庵、瞿子玖;前約黃子壽、黃子襄、淩問樵,並以事辭。
廿三日。春雲書、周笠西、劉馨室、陳右銘、瞿子玖、盛展奇、蔡竹泉、盛少康、周良臣過談。
當時,瞿鴻禨受湖南巡撫龐際雲囑托,去信勸誡陳寶箴赴湘中任事,以宏濟艱難,陳氏婉言謝絕了。1884年,瞿鴻禨還將陳寶箴的來信,以及為母親撰寫的墓誌銘呈遞給郭嵩燾過目。1888年冬,在河南佐助李鴻藻辦理河工的陳寶箴見獻策未被采用,鬱悶不已,遂請假回籍調理,居留長沙等地,複與老友宴飲交遊,《郭嵩燾日記》載:“(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陳右銘邀同王壬秋、張雨珊、王逸梧、瞿子玖、劉希陶小酌。”王闓運還提到了那天的天氣與飲食:“十九日。夕赴右銘壽蘇之局。筠、玖、梧、珊同集。寒甚。饌精。”
瞿鴻禨很欣賞陳寶箴的為人及文采,稱許他“蘊蓄閎深,器識沉遠”、“通達古今,洞見為治之本,故能居行無貳,德教沛然”;讚譽他作的墓文“蒼堅駿快,敘次懇摯而勁氣直達,銘詞尤峭折。雖歐公為之,不能過也”。陳寶箴則認為瞿鴻禨有“通方致達”之材,在衡文校士方麵功績尤著,“簪毫之暇,宏攬英賢,讀書論世,蓄之於浩蕩無涯之域,措之為經天緯地之勳”。
瞿鴻禨與陳寶箴經常有書信往來,致意、問候之外,也不乏時事討論,李鴻章就曾成為他們的話題。1883年,中法戰爭爆發,次年,李鴻章與法國代表簽署《李福協定》,被視為賣國奸賊,官員們共上四十七道折子予以參劾。瞿鴻禨則認為不該否定李鴻章的為公之心,對李氏抱有理解之同情,有過一段為他辯解的話:“合肥苦心謀國,議款垂成,而為言路紛糾,至欲置之典刑,取一時之快以要名。而不顧事機之得失,徒逞私欲,罔恤公家,風氣所趨,良可愾也。”而在1895年,李鴻章與日本代表簽署《馬關條約》後,陳寶箴上疏痛詆李氏不當戰而戰,以致喪師辱國,有負國家重望。氣盛的陳三立更是致電兩江總督張之洞,呼籲奏誅李氏以謝天下。瞿、陳兩家的不同態度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1900年,陳寶箴在南昌西山墓廬逝世,時任江蘇學政的瞿鴻禨作挽詩一首以寄哀悼:“千艱百折付消沉,成敗論人每鑠金。欲挽滄波紓世難,猶懸白日照臣心。靈均楚澤孤芳鬱,朱邑桐鄉舊澤深。淒切暮頤山下路,故交零落鶴鳴陰。”作者認為不能以成敗與否來評論陳寶箴,他必定會像政績斐然的漢代循吏朱邑那樣被人民惦念。對於落得“永不敘用”的陳氏父子來說,可謂知心之言。由於戰亂,郵遞失誤,詩歌未能寄達。1913年1月14日,陳三立過訪瞿鴻禨,見到十多年前的詩稿,悲鬱不已,賦詩答謝:
當年裁句哭先公,一紙關山誤塞鴻。
隔世傾談杯茗側,始窺從稿劫塵中。
自攄胸臆盟幽仄,猶迸聲情薄昊穹。
餘痛舊恩支木榻,迷離剩有鳥呼風。
(《臘日過瞿止庵相國,出示哭先公一律,係昔年郵寄失誤未達者,今始獲莊誦,感賦報謝》)
二
瞿鴻禨與陳三立的初次交往已經無法考辨,但從《郭嵩燾日記》“(光緒十年七月)十四日。晚邀王逸梧、瞿子玖、左長卿、李佐周、陳伯嚴、龍研仙晚酌,亦為逸梧、子玖略致餞行之意”,可以判斷不會晚於光緒十年(1884)七月。
光緒十五(1889)年二月初,郭嵩燾邀友人小酌,瞿、陳都在座,《郭嵩燾日記》有記:“二月初一日丁醜。晚邀瞿子玖、汪晉卿、孔搢階、陳伯嚴、熊叔雅小酌。”幾天後,陳三立赴京趕考,與王闓運、瞿鴻禨、孔憲教一同乘船離開長沙。《湘綺樓日記》有略為詳細的記載:
(光緒十五年二月)七日。巳初乃發……夕至高山望,去嶽州十五裏,城陵卅裏,子玖雲萬石湖堤也。伯嚴、搢階來談,設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