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散人散文
作者:劉月新
童年,曾做過一個夢,夢裏我走進了墳墓。墳墓裏漆黑一片,潮濕一片。我在裏麵像個幽靈飄過來蕩過去,就急急地尋找一盞燈,可是找不到,隻有老鼠、成團的白蟻和與我並不相幹的棺材相伴。醒來無比惆悵。可能與這個夢境有關吧,我從小就懼怕黑暗,喜歡光明。
好像無需他人指點,我就懂得白天由太陽來播灑光明,到了晚上就需要煤油燈了。從記事起,家裏有好幾盞煤油燈,其中要數母親屋裏的那盞最為別致。它通體都是厚厚的玻璃,形狀如現在的高腳杯,但比高腳杯要大得多。高高的底座,上麵連著一個大大的肚子,燈蓋是帶螺絲扣的,上麵插一根燈芯,燈芯裏係一根長長的棉線繩,便是燈草了。玻璃外圍有凹凸的花紋,燈肚上是一排展翅飛翔的小鳥,很是樸拙可愛。我猜測那盞別致的燈應該是姥姥送給母親的吧。因為早年姥爺開著洋布店,經常跑天津衛,我家有好多物件、新鮮玩意兒都是母親從姥姥家拿來的。奶奶屋裏的油燈和堂屋裏的燈樣子就極平常了,都是用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做成的,很簡單。
入夜了,奶奶把哥哥姐姐和我在炕上安頓好後,就在炕梢手搖紡車嗡嗡地紡起線來。線穗在奶奶左手一收一放中漸漸長大,一會兒錠杆軸上馱不住了,就把它收下,一會兒紡車又嗡嗡轉動起來。奶奶把油燈放在炕上一個小床子上(吃飯坐的小板凳),燈把奶奶的背影連同紡車的影子映到對麵牆上,被無限放大,都漫到了屋頂上。突然,一聲“唉”的歎息,低沉,悠長,似從奶奶的胸腔底部噴出,然後像幽靈一般在整間屋子裏回蕩,在寂靜的夜裏顯得那麼孤獨、惆悵。這一聲歎息對於幼年的我來說,太過沉重,撞得有些心疼。每當這時,我就極乖極懂事地想:是我們哪個又做了錯事惹奶奶生氣了?我一動也不敢動,靜靜地躺著想著,一會兒迷迷糊糊又睡去了,隻剩下奶奶搖動紡車發出的嗡嗡聲像是給孤燈響起的伴奏。
待我稍稍大一些的時候,就接著想不開的問題繼續想,奶奶為什麼老在夜裏歎息呢?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也不是我們兄妹幾個調皮惹禍,那時的淒苦日子,作為當家人的奶奶心裏能輕鬆嗎?還有奶奶的出身,奶奶的經曆,如果把這些事連起來,就是放在一個強壯男子漢的身上,不把他壓垮也得壓趴下。奶奶10歲就沒有了親娘,12歲上爹爹也撒手歸去,與小她5歲的妹妹一起成了孤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奶奶17歲進了我家,可從20歲就開始守寡,帶著父親這個獨子與老奶奶三人過著孤兒寡母的生活。奶奶的命真是苦水拌黃連啊。偏偏奶奶又是一個極要強極要麵子的女人,誌氣得很,自尊得很。白天,她麵帶笑容,忙碌而又從容地應對著日子——家裏的,地裏的,鄰裏的,親戚的,家族的,社會的,處處做得有板有眼,但其中的苦甜酸辣鹹隻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沒處訴說,無需訴說,隻能積在心裏,待那顆單薄的心裏實在盛不下了,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卸下盔甲,對著一盞孤燈來釋放。這一聲一聲的歎息裏,凝聚了奶奶多少的血與淚,苦與累,愛與恨,情與愁,然後又裝進幾多堅強與勇敢,堅韌與寬容,信心與希望!小小的煤油燈啊,你或許還不知,你那如豆的寒光竟能給予奶奶如此大的力量,你成了奶奶可以依賴的一座山。可你能溫暖奶奶那顆孤獨淒苦的心嗎?
也是在同樣的寒夜,同一排土房的另一間屋子裏,母親那盞漂亮的煤油燈也在固執地亮著。母親哄睡了繈褓中的妹妹,輕輕起身在炕梢頭卷起一塊氈來,再把一塊油氈鋪上去,拿兩隻小床子放到炕上,一隻坐著,一隻用來放油燈,拿一塊破麻袋片子墊在膝蓋上編起了小竹筐。母親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從小繡花穿旗袍長大,嫁到我家後讓日子的風雨摔打成一個鐵人,她那拿繡花針的纖手拿起了鐵鍁鋤把和鐮刀。白天下地幹活,挖河,挑溝,割麥,耪地,抬大筐什麼活都幹,夏天的中午傍晚收工後打草喂羊、掙工分,冬天的晚上就在燈下偷偷地編織小竹筐。結了冰的竹片兒在母親的手裏像舞綢一樣上下翻飛,冰淩漸漸融化,濕漉漉的,把母親的手指浸泡得變紅變粗變僵,手指肚被冷水和帶毛刺的竹片掘出千溝萬壑,像孩子張著的口。燈光小了暗了,母親拿一根針撥一撥,燈花兒沒了,如豆的燈光跳一跳又亮了。如豆的燈光雖然很微弱,卻溫暖了母親疲憊的心,並照亮了母親的心路。因為,母親整個冬夜的勞苦,就能換來全家一春天的口糧,還有,還有,就是我們兄妹五個的前程,我們家庭的前程。這些母親當時想到了嗎?我想肯定是想到了,否則她就不會那麼執拗地拚命,就不會那麼苦中作樂。母親是我們家的又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