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中國人
特別推薦
作者:楊猛
改革開放,讓一個強大的中國、陌生的中國突然呈現在世界麵前:從浙江清冷的青田到喧囂的西班牙馬德裏,從廣西中南部貧困的上林到黑非洲加納的金礦,從鴨綠江畔繁華的丹東到朝鮮平壤的寂夜;從故鄉到他鄉,從早先的超穩定到如今的四處漂泊謀生,陌生的中國人不斷帶給世界驚奇的同時,自身承受了多少情感的磨難、經曆了多少苦痛、留下多少靈魂的背影?
本期我們從楊猛的長篇紀實《陌生的中國人》中精選部分章節,讓您從中感受中國人在海外含淚帶血的奮鬥經曆——
一、 偷渡西班牙
1995年10月初,一個清冷之夜,19歲的鄭建茂離開家鄉青田,踏上偷渡之路。
鄭建茂先乘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換乘國際列車穿過西伯利亞,經莫斯科進入烏克蘭,在基輔潛伏了兩個星期後,進入匈牙利。隨後,蛇頭帶他過第聶伯河、德涅斯河,翻過冷杉覆蓋的喀爾巴阡山,橫穿斯洛文尼亞,12月13日進入意大利邊境城市烏迪內,這是青田人通往富裕西歐的第一站。
過去300年出現了一連串重大的移民事件,鄭建茂的冒險之旅隻是滄海一粟。18~19世紀,1200萬西非黑人被迫遷移到新大陸做奴隸。奴隸製瓦解之後,150萬之巨的印度勞工湧入歐洲。從19世紀50年代直到20世紀30年代,數以百萬計的歐洲工人逃離經濟蕭條的國家進入美國。聯合國將在常住國以外滯留至少一年的人定義為國際移民。根據這一定義,2005年,聯合國估計全球共有2億國際移民———每35人就有一個是國際移民。
鄭建茂的家鄉青田,毗鄰溫州,50萬人口,有25萬人僑居海外,其中約60%采用鄭建茂這樣的非法途徑出國。鄭建茂在意大利“黑”了6年,2001年他來到西班牙井取得永久居留權。隨後,鄭建茂相繼帶出了家鄉的6個哥姐,如今這個家族近百人散居西班牙、意大利、法國。
在家鄉神秘消失17年後,2012年8月初,經人介紹,我在馬德裏結識了鄭建茂。36歲的鄭建茂身材健壯,膚色黝黑,短發,頭略前傾,言辭懇切,歲月完全洗淨了亡命天涯的痕跡。
看起來,鄭建茂混得還不錯。他在馬德裏北部一座小城擁有一家1400平方米的超市,在馬德裏老市區有一家手機店,買了2棟房子。他2000年娶了老婆(也是偷渡來的青田人),老婆為他生了5個孩子,前4個都是女兒,最後一個是兒子。
我隨鄭穿過Gran Via大街,向北深入一處迷宮般的街區,他告訴我,“這裏曾經是中國人的地盤”。我眼前所見,就像科恩兄弟電影中某個超現實主義的場景:Gran Via大街上那些擁有木質轉門、充滿透視感走廊的典型西班牙店鋪頃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宏達手機店”、“青田美食”、“吃吃看小吃店”、“美美理發店”,諸如此類的繁體字招牌,曲曲折折延續了好幾個街區。
這是中國勢力在歐洲擴張的有力證據,最近20年變得尤其顯著。該街區位於馬德裏老城與北部富人區的交界地帶,中國人喜歡選擇這種交通方便的邊緣地帶聚居。那些耳熟能詳的“中國製造”:裹著金色錫紙的聖誕節小飾品、山寨版的任天堂遊戲機、比競爭對手總要便宜幾分的移動電話卡,源源不斷從這裏運輸出來。西邊街角曾經有一家專營盜版影碟的店鋪,那是鄭建茂在西班牙開的第一家店。東行500米有一家“青田肉鋪”,繼續往東是“海外情緣俱樂部”和玻璃上貼著“好消息:新到特白麵粉”廣告的萬通商場。街區北麵,Noviciado地鐵站附近一棟古舊建築物的半地下室,還隱藏著一家中國人開的地下服裝廠。晚上我經過那裏,發現幾乎找不到入口,窗玻璃上蒙著白色的高麗紙,裏麵傳出機器馬達沉重的轟鳴聲,伴有熱浪從窗口噴湧。
我造訪的時間,正逢西班牙深陷經濟危機泥潭。然而。這裏的中國人卻在展示韌力:倒閉了一家店他們就再開家新的,拉低物價,跟其他族群爭地盤,直至全麵接管這個地方。西班牙勞工部2012年3月31日發布數據稱,西班牙取得合法居留的華人有17.3萬人,比起2011年6月30日的統計反而上升了5000人。此間普遍認為西班牙的華人數量在25萬到27萬之間,差額部分將近10萬———是仍然沒有取得合法身份的“黑人”。
“警察會經常突擊此地檢查身份。”鄭建茂和我行至一個青石板鋪就的丁字路口時說。
西班牙的失業率已經攀至25%,年輕人的失業率高達52%。西班牙政府加大了對非法勞工的檢查,華人社區的失業率也在攀升。在一家中國超市門前,一個肌肉結實的消瘦男子正蹲在地上讀一份華文報紙。從他的五官看,是典型的中國南方人。他的目光盯著報紙,用餘光打量著來人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這是我熟悉的中國人的交流方式,充滿間接和迂回。
“他們經常來這裏轉一下,看看中文報紙上有沒有招聘信息。”鄭建茂說。我們在商店門前站住腳,那人聽到陌生人的交談,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了,原地留下了一股中國煙草的味道。
沿著ALAMO街走到盡頭,白色的西班牙人大廈曾經是青田人聚集的地方,現在這裏卷簾門緊閉,白灰牆上的塗鴉是一名憤怒的黑人青年端著一把手槍,指著對麵一間中國超市。“這裏的中國商人已經少多了。大多數都搬去了烏塞拉區,烏塞拉現在是西班牙最大的華人區,因為那裏房價更便宜。”
西班牙人大廈折回東邊的Manznna街,還有鄭建茂早年開的一家手機店,現在交由他的侄子代為管理。既銷售山寨手機,也銷售手機卡、電話卡,客戶主要是當地華人。因為租用了西班牙本地網絡,手機通話費變得十分實惠。門臉上一麵印有五星紅旗的中文廣告寫著“便宜才是硬道理”。“直接打中國手機座機1分錢,撥打西班牙其他任何手機3分錢,撥打本公司0分錢”。
鄭的妻子和第四、第五個孩子也在店裏。他的妻子是一位和善、漂亮的女土。他們的三個女兒都在本地最好的學校讀書。鄭建茂最近正在和中國的經銷商談判,準備幫他們引進一種西班牙產的橄欖油,或許下周就要去中國。他來到西班牙之後,曾經連續11年沒有回過中國。但是,2012年,他已經回中國3次,在中國待的時間超過了西班牙。
一旁的四女兒抱住他的腿不希望爸爸離開。他輕輕撥開女兒的胳膊,說:“爸爸要回中國給你們掙學費。”
鄭建茂送我離開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大街上出現了一隊抗議的人群,舉著“獨裁”的標語,高呼口號,從馬約爾大街經過太陽門廣場朝市中心行進,最後差點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新政府人民黨為減少國家債務大幅削減開支,引發了持久抗議,許多人指責這些措施加深了家庭的財務困境。中國新移民群體選擇靜默旁觀。鄭建茂說中國人不會參與他們的抗議,“我們很清楚西班牙的弊病是高福利享受慣了,政府已經沒錢了,越鬧死得越快。”
即便堅韌如中國人也很難在風暴中獨善其身。網絡的興起,擊垮了傳統電話卡市場,鄭建茂的生意在這場風暴中每況愈下。他急於把賭注壓到中國的橄欖油生意上,寄希望中國市場的購買力幫助他走出低穀。他並且頭一回感覺和西班牙人民惺惺相惜:“過去的苦是能熬過去的,現在的苦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有力氣不知道往哪裏使。”
鄭建茂的經曆就是青田移民的縮影。他們風餐露宿偷渡國境,在歐洲充當廉價勞工,進而借助“中國製造”勢頭開始中歐貿易,形成了一股獨立的經濟力量。近30年間,勤勞的青田人就這樣在歐洲建立起了一個隱秘王國。這些移民並非單向移動,特別在西班牙經濟危機的衝擊下,很多人又在向中國回流。
故鄉與他鄉
來西班牙之前,2012年6月我造訪了青田,想探尋25萬青田移民向海外大規模流動的秘密。鄭建茂的老家青田,隸屬麗水。從青田客運站搭車,東行30分鍾,約40公裏,就到達中國民營經濟最活躍的溫州。1963年之前青田一度劃歸溫州,早期在海外的青田人都以溫州人自居。
青田地勢狹長,細窄黃濁的甌江從兩座翠綠色的山中穿過。青田90%是山,5%是水,隻有5%是耕地。很多鄉鎮以山為名:阜山、方山、山口。特產是青田石,可以加工成石雕賣錢,這是本地為數不多的資源。
青田地處邊緣,較少正統禮儀的束縛,青田人一直有向外闖蕩的傳統。1935年英文《中國年鑒》記載:在17、18世紀之交,青田人經過西伯利亞深入歐洲販賣青田石。《華僑史概要》說:“18世紀末期,在塞納河中心的聖路易島上,已經有中國人開設的澡堂。”表明包括青田人在內的早期歐洲華人,已經建立了成熟的社區概念。1949年前後,一批青田籍國民黨軍人撤離中國大陸之後僑居歐洲。當時歐洲華僑約5萬,青田人有1.7萬之多。對於後來的青田移民來說,這些前輩鄉人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在歐洲建立了一張可以依賴的關係網。
青田人第三次大規模移民始自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至今未有間斷。改革開放使得中國對世界經濟的影響逐年增長,同時也涉及移民問題。隨著農業與非農業活動收入差距急劇擴大,農民及其家庭成員湧向城市,中西部移向發達的東部,這種內部移民隻是走出國門成為國際移民的第一步。
《國際移民》一書的作者Khalid Koser說,導致移民的並不一定就是發展不足、人口過多或者統治不善本身,而更應該是世界各地的差別。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是使用最廣的,表示國民收入的經濟指標,發達國家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發展中國家的高66倍。出生於布基納法索的兒童比出生在日本的兒童少活35年,出生於印度的人比出生在美國的人要少活14年。
鄭建茂的正式教育結束於方山鎮初中。鄭建茂的父親是一個農民,母親是家庭主婦。鄭建茂兄妹8人,7個沒有文化,全都在溫州周邊方興未艾的製造業作坊中做工。偷渡歐洲前,鄭建茂在溫州的私營皮鞋廠和眼鏡店打工,月收入隻有300元人民幣。他偷渡歐洲後的第一個月工資折合人民幣8000元左右,相當他在老家3年的工資。在鄭建茂的老家方山,村裏最好的房子都是歐洲華僑蓋的。很多人跟鄭建茂抱有同樣的想法:去歐洲可以更好更快地積累資本,等於延長了自己的生命。
鄭建茂說:“所有人都夢想到國外,隨便哪個國家都行。特別是當你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你不會太擔憂未來,因為未來隻能越來越好。”
很難考證,究竟是誰開啟了青田人的偷渡潮。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夏鳳珍認為:浙江南部至少有60%的人是通過非法途徑出國,有的鄉鎮中90%的人是偷渡出去的。一如彼時從封閉混沌的夢魘中醒來的中國,開始展現野蠻的生長力量。
青田人走的是先合法探親,再逾期不歸的離鄉路。歐洲的簽證官發現一些中國的入境者———以浙江和福建居多———一旦進入目的地,就隨手扔掉護照消失,於是收緊了對於這兩個地方的簽證發放,拒簽率極高。
正常的移民路徑不通,刺激了偷渡業的興旺。鄭建茂上路那年,青田人的偷渡網絡至少已經熟練運轉了10年,開辟了多條進入歐洲的秘密路線。南線:經雲南、泰國、尼泊爾、中東到南歐。東線:經南美轉道西班牙進入南歐。北線:由俄羅斯經烏克蘭到意大利,進入南歐。
鄭建茂走的是風險較小的北線。偷渡前,蛇頭就風險細節、付款方式與家屬進行協商,早於鄭建茂先到歐洲的大嫂,已經在米蘭守候,見到鄭建茂就會把13萬元人民幣偷渡費用支付給蛇頭。蛇頭也是青田人,作為偷渡產業鏈條上最活躍的部分,蛇頭這個行當在青田相當受人尊重———特別是不用擔驚受怕把蛇客安全送抵境外的蛇頭,更是被視為能人。
西班牙過去在中國人眼中是個邊遠的國家。蘇聯解體,歐盟擴張,西班牙1999年加入歐盟。2002年歐元發行後,西班牙在這個強大的集團中能獲得低息貸款———這就引發了地產業的繁榮,房地產開發商和普通家庭大量借貸,推動了前所未有的經濟擴張,對於勞動力的需求不斷增長。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西班牙的經濟紮實穩健,排名歐元區第四。寬鬆的移民政策吸引了大批北非、南美及中國移民。
在位於馬德裏鬧市區的一間辦公室,蓄著短須的西班牙青田同鄉會會長王淩宙告訴我,青田人大規模偷渡西班牙始於1985年前後。他說:“1985年大概兩三萬青田人利用假簽證到了西班牙。”另一名經營超市的叫朱曉海的青田人告訴我,1985年他來西班牙的那趟航班上,“有67個青田人。”
“1987年又通過在巴西做假簽證湧進來一批。1991年西班牙大赦,歐洲所有沒有合法身份的人都往西班牙跑,中國人的人數一下子增加了。”王淩宙說。
王淩宙1983年利用學生簽證到了西班牙,當年他28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來到西班牙沒做過一天學生,而是到青田人開的餐館打工。所有青田人的夢想都是打工還清到歐洲的費用,然後自己有攤生意。如今王在西班牙南部海邊擁有一家中餐館“澤雲樓”。他給我看自己手機裏存的照片,藍天白雲,餐館背依青山,大門麵朝碧藍的直布羅陀海峽。如果留在青田,他猜想自己多半會在原單位縣農機廠終老。
季奕鴻是西班牙第一個擁有正式執照的華人律師,1987年跟隨母親來到西班牙。他的父親是青田人,他兩次去過父親的老家,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說:“青田沒有什麼工業,也沒有什麼資源。很多年輕人不想創業,一天到晚夢想哪一天能到國外去。”
1985年,也就是王淩宙到西班牙的第3個年頭,西班牙通過了《外國人法》。從1986年到2005年,西班牙有過6次大赦。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前夕的大赦,赦免了境內300萬名非法移民,其中約有10萬名中國人。2005年年底,又有約100萬名非法移民申請大赦,其中中國人有5.6萬,通過率為60%。大赦是西班牙非法移民合法化的過程,每次都引起歐洲其他國家滯留的非法入境者大量湧入。
2001年的時候,季奕鴻剛開始做律師,他以為自己的業務剛起步時會比較困難,結果當年遇到西班牙大赦。開業第一個月的最後一天,他一天內就接到了250份青田人的居留申請。
“很恐怖。”他開玩笑說,“人太多了,我隻好每10個人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如何準備材料。隻那一天,我就把投資收回來了。”
鄭建茂“黑”在意大利的時候,趕上1998年意大利大赦,他想辦意大利居留,結果讓一個意大利人騙了3500歐元,居留也泡湯了。 2001年西班牙大赦,他投靠在馬德裏開店的大舅子,取得了西班牙的永久居留權。
獲得了合法身份,然後開店取得老板居留(西班牙工作居留分為打工居留和老板居留,老板居留隻能做老板),就可以申請更多的青田工人,青田人利用家庭團聚簽證再把各自家人帶出,於是青田人的數量如同滾雪球般迅速增加。鄭建茂作為家族中第一個偷渡成功的人,取得居留後又帶出了6個姐姐哥哥,如今他們各自的家庭分別生活在法國和意大利。
1983年王淩宙來西班牙時,全西班牙華人隻有1萬人左右,2000年為28693人,2004年為66486人,現在達到25萬。王淩宙說,根據大使館的統計,華人的比例,青田人占55%,福建人18%,溫州人15%。大部分的增長來自大赦和家庭團聚。
巴塞羅那自治大學學者愛玲(Irene)從事跨國移民研究,我在西班牙上海領事館的一次活動中認識了她。愛玲對青田移民同樣充滿興趣。她認為,青田人是典型的經濟移民。“西班牙的青田人並不是從中國直接過來的,他們把歐洲看成一個整體,在歐盟範圍內尋找機會,逗留時間長短取決於那裏是否有發財的機會。他們不是單向的移動,哪裏有機會就去哪裏,他們是網狀的,有不同的結點,很多青田人在南歐有生意,在法國的馬賽,意大利的米蘭,他們保持著遊動的狀態。”
中國社區
8月12日午後,我乘地鐵來到馬德裏市區南部的烏塞拉區,這裏是西班牙最大的華人聚集區。華人商鋪超過500家,“官方語言”是青田話。
這一地區的規模超過了倫敦和紐約的唐人街,其中大部分是20世紀80年代後期以後出來的新移民。生活在這個街區的青田人程建平告訴我,烏塞拉的華人商會曾經向馬德裏區政府申請成立唐人街,政府考慮到這個區域還有為數不少的北非和南美移民,就擱置了這個建議。
烏塞拉區以治安混亂聞名。我造訪前幾天,8月8日,街巷中發生一起警匪槍戰,一名52歲的女性警員中槍身亡。我去的這天,一位青田老人上午去教堂祈禱,行走在一條僻靜的街巷上,被歹徒擊倒搶走了隨身財物,有針對性的犯罪在一段時間裏很普遍,因為歹徒知道華人喜歡隨身攜帶現金。程建平說來自北非或者南美的移民,在偏僻的巷子中“箍住你的頸部8秒鍾”,人就會窒息,歹徒搜刮完財物之後便逃之夭夭。
49歲的程建平個子不高,清瘦,講一口柔軟的南方普通話。在西班牙,程建平開過兩家餐館,後來轉而尋求上帝的庇護。1990年他信了基督,在倫敦學了三年神學,參與創建了西班牙華人基督教會。現在程建平是烏塞拉華人社區的精神長老。這個社區裏教會也分兩個,程建平所在的教會以青田人居多,另外一個以溫州人為主。“西班牙華人基督教會1995年正式向西班牙司法部注冊成立,當年隻有三個地方100多人。現在,已經買下14處房產作為宗教場所。禮拜天最多有4000人參與活動。其中18歲以下的小孩子2500人。”
為什麼孩子這麼多?他笑著回答說,因為“中國人在這邊蠻會生的,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三個孩子。”
在這個名聲不佳的邊緣地帶,仍然呈現一種蓬勃的商業景觀。有出售冷凍豬蹄的大型中國超市,有冠以孔子之名的中文學校,有出售過期《知音》雜誌的中文書店,有修改手機程序的小店,有推銷“男女搭鋪房”———家人不在身邊的單身男女會臨時搭夥同居解決寂寞問題———的小旅館,以及大量專賣中國廉價商品的百元店、中式餐館。
近年來,更多的山東人、東北人湧進了這裏。新移民也不用擔心住處,街心花園的小廣告上寫著“祥和之家:新房新床新被套,服務享受很周到,幹淨衛生找不到,沒有一點假廣告”,下麵還標注詳細路線“溫青商場隔壁,18號3層C,請先按1,最後按紅色門鈴”。烏塞拉區甚至集中了十幾家律師所,專為語言不好的華人打官司、做賬。這裏完全形成了生老病死一條龍服務,自給自足、封閉且高效。
傍晚,在教會附近的一條街巷,我走進青田人出資修建的長青俱樂部。三個中年男人正在打乒乓球,兩個在附近的餐館做工,一個開百元店。其中一人很客氣地邀請我加入進來打兩拍。另外一邊,7名漂亮的穿著花裙的女士,30歲上下,對著一麵巨大的鏡子練習搖擺舞,動作整齊劃一。聽她們的口音分別來自浙江和東北,音響裏傳出的是中國流行歌曲《月亮之上》。這個場景跟在國內某個中老年人聚集的免費活動中心沒什麼兩樣。
事實上,我眼前的程建平是青田“偷渡界”的傳奇人物。1987年,在青田一家銀行工作的程建平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偷渡到南美,在厄瓜多爾和巴西滯留了9個月。他來到西班牙駐巴西大使館麵見簽證官,聲稱“我要回北京,能不能申請辦理一個西班牙的過境簽證,歸國途中帶妻子去逛逛”。
簽證官沒看穿程的想法,很幹脆地蓋上了通行章。那個紅戳就像南美夜空一顆璀璨的星辰,照亮了程建平後半段的人生。過境簽證隻有一個星期,但是程建平進入西班牙後在接應的親戚家“黑”了下來。
取道巴西前往西班牙的偷渡路線啟動了新的青田人口轉移係統。1987年後,從北線和南線偷渡歐洲受挫的青田人紛紛效仿程建平,開始利用假簽證轉道南美前往西班牙。
想到無數同鄉根據自己走出的路到達了彼岸,實現了歐洲夢,現在牧師的內心無比寧靜。
轉型之路
在GranVia大街一間西班牙人開的酒吧,我再次見到鄭建茂,他講述了更多自己的故事。他說,“家鄉人隻看到華僑的風光,但是不知道背後經過了多少血和淚。”
1995年鄭建茂初到歐洲,在意大利米蘭一家青田人開的製衣廠做了3年工。很多初來乍到的青田人都像鄭一樣在同鄉經營的地下作坊做工,青田人網絡幫助新來者找到工作,後來者則成為先來者的廉價勞動力。他們心存感激,為剛到異國就能找到一份工作慶幸不已。
鄭建茂的嫂子後來也開了一家地下工廠,沒有任何合法手續,工人也都是偷渡來的青田人,5台機器徹夜轟鳴,為意大利人加工皮包。這種輔助性的作坊生產,隻涉及簡單地拚製箱包成衣等中間環節,華人依靠的就是低廉的加工價格賺錢。這種價格優勢,建立在工人較低的報酬、工作時間嚴重超過行業標準的限度,以及偷漏稅費的基礎上。
鄭建茂當年服務的地下工廠有15個工人,一天需要做工18個小時,有時候坐著就能睡著。“中國人的勤快程度是歐洲人想象不到的。什麼合同、保險幹嗎用?全部不懂,給錢就好了。”
2012年2月,位於西班牙東南沿海的瓦倫西亞,國家警察在馬尼塞斯倉庫區打掉一個加工校服的華人地下衣工廠,抓獲了兩名分別為35歲和46歲的華人男子,還發現了4名沒有居留證的非法華人勞工在工作。警方指控兩人涉嫌犯有侵犯勞工權益罪。警方稱:“我們監視時發現華人進進出出,同時還能聽到縫紉機工作時的聲音從裏麵傳出,甚至在夜間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們住著擁擠的雙層鋪,居住環境非常髒亂,根本不適合住人。”
季奕鴻律師代理過多起華人黑衣工廠案,他說,其實很多中國工人不認為自己的人權受到了侵犯。“假如上班時間隻有8小時,這些工人還不願意在這裏做工,他們寧願做10個小時、14個小時,這樣才能早早賺夠錢還清偷渡費用,然後自己開店。”
作為地下經濟的一環,華人之間存在廣泛的競爭,這個群體具有強烈的與外界隔絕的傾向,也不懂通過合作爭取更大利益,因此也無法形成一個獨立的生產體係。開始幾年,鄭建茂的嫂子靠為意大利人加工皮包賺了些錢。撐不了幾年,中國人的地下工廠之間互相壓低價格,生意被搶沒了。嫂子又去法國開餐館,因為稅費問題被重罰,從略有積蓄再度淪為一無所有。
在意大利的6年,鄭建茂就住在嫂子開的工廠裏。新婚之夜有老鼠爬過妻子的腳。這個集生產和生活於一體的狹小空間令他感到窒息,最後他覺得自己簡直要麻木了,不想幹了。但是哥哥不同意,因為鄭偷渡的費用很大一部分是向嫂子借的,當時還沒有還完,“要走就留下一條胳膊。”哥哥說。
但是不久鄭建茂受到了一個華人黑幫的威脅和敲詐,他不得不離開工廠,開始批發一些瑞士小刀和中國傘沿街叫賣。鄭建茂也曾經被移民局抓過多次,但是每次都涉險過關。最早的偷渡客,如鄭建茂及其嫂子一般從事最底層的工作,很難從歐洲經濟體係中獲取利益,無法成為一支獨立的經濟力量。
季奕鴻回憶說,一些青田偷渡者遊走街頭叫賣,很多人是警察局移民局的常客。20世紀90年代中期,馬德裏警察局一天抓40個左右的非法移民;最多的時候,中國人一天能被抓10個左右,很多是賣盜版DVD的。馬德裏的移民遣返中心為此聘請了一個台灣人做翻譯。但是中國人不會涉及偷搶和暴力犯罪,而是喜歡工作賺錢。“現在你在街頭基本看不到賣盜版碟的了,網絡太發達,這個行業已經走下坡路了。賣碟的這批人逐漸有了立足之地,然後轉型開店了。”
“田字不出頭,工字不出頭。”鄭建茂的夢想就是爭取成為一個獨立經營者,因此他頑強地要在加工作坊之外尋求新的立足點。1999年,當鄭建茂行走在歐洲街頭銷售山寨版中國貨,躲避檢查,遭遇羞辱和欺騙,這個時候正逢“中國製造”異軍突起,廉價的中國商品開始大量湧入歐洲。
在距離馬德裏市區18千米的Fuen- labrada工業區,西班牙華人企業聯合會負責人陳曉蓮對我說,就在1999年前後,西班牙華人的經營模式發生了一次重要的轉型:“開始的中國移民在餐館打黑工、經營地下衣廠,這批人在取得合法身份和經濟積累之後,發現直接進口和銷售便宜的來自中國的貨物,比自己加工更賺錢,於是從事進口和批發的華商如雨後春筍般湧出,開始做中西貿易。”
陳曉蓮是我此行遇到的唯一一個非青田籍華商,她來自與青田毗鄰的溫州。她駕車領我參觀Fuenlabrada工業區,這裏延綿數千米,分布著300多家華人批發倉儲式工廠。最大麵積達到1萬平方米。此時正值中午,西班牙人喜歡享受一個悠長的午休時間,但是中國人卻像築巢的螞蟻般進進出出。
像陳曉蓮這樣的華人移民都有初來西班牙在餐館打工,繼而開餐館的經曆。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之後,僅巴塞羅那一個城市就有約400家中餐館,生意越發難做。1994年,陳來工業區尋找商機,Fuenlabrada當時大部分是西班牙的批發企業。陳從義烏批發貨物販到西班牙。此後,大批“中國製造”,從禮品擴展至服裝、皮鞋、玩具,小家電。到了2006年,工業區中最大的西班牙禮品批發商“歐米夠”被中國人擊敗撤離此地,工業區現在隻剩下了兩家葡萄牙人和印度人的店鋪,其餘300多家都換成了中國人開的倉儲式工廠。
“他們沒有想到,中國人這股力量能夠改變市場。”陳曉蓮說。
新移民頻繁往返西班牙和中國,與之前旅居西班牙的勤勉沉默的華人移民截然不同,他們構成了一個新的社會群體。意大利普拉托移民研究與服務中心的研究員安東內拉·切卡尼奧認為:這些新移民代表了事業有成的華人新形象,體現了中國人的新觀念,即華人有能力短時間內在經濟上站穩腳跟,並為他們的祖國做出物質和思想上的貢獻。
陳曉蓮並不諱言,華商基本靠銷售廉價的中國商品起家,其中也含有部分山寨產品。“我們這一撥華人,基本是借助中國製造和祖國崛起這個大勢。”我注意到她使用了“祖國”這個詞。這批新移民,千辛萬苦逃離家鄉,想方設法辦理西班牙居留,但是仍然相信自己是“海外赤子”,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在為中國增強實力作貢獻。我在西班牙遇到的很多青田商人都隱含著類似民族主義的特質和責任感。
1999年,海外青田人向世界各地銷售了近31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從事外貿的海外青田人有3萬多人。到了2001年,從業人員增加到 5萬人,創彙50多億美元。發展到今日,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已經排名世界第二,外貿出口占世界出口總額的10%。
當青田人從販夫走卒紛紛轉型為經營業主,開始形成一支獨立的經濟力量。西班牙人驚奇地發現,近20年的資本與經濟的全球化,已經完全改變了中國移民原本弱小的特性。無論從地理還是語言上看,中國移民在西班牙都不比北非和拉丁美洲移民更具優勢。但在這20年裏,中國移民已經浮出水麵,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經濟網絡。
很難找到準確數據估算青田人的這個商業王國究竟有多大規模。僅在2009年,海外青田人寄往家鄉的僑彙就達到了2億多美元。萬裏之外的寄居之所和家鄉建立了複雜的聯係。華商在西班牙成立了大概120多個社團,很多冠以“青田”和“中國”之名,其負責人也多來自青田。有成就的華人被中國政府賦予很高的政治禮遇,被當作中國複興的一個組成部分看待。有西班牙的青田華人受邀參加北京的國慶花車遊行,這被視為政治上的肯定和期許。
鄭建茂略帶俏皮地評價說:“其實他們隻是希望和來訪的領導人握握手。因為青田人注重自己在華人圈子的名聲,而對於西班牙人怎麼看自己倒不怎麼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