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四)(1 / 3)

不管潮流如何,始終堅持思考怎樣於人類有益,這就是魯迅。

學魯迅,就是學他的仁慈和理性,不隨便跟風。這看起來是很簡單的事情,但真要做到卻是極難。我看到有許多“倔強”的人,其實不過是最能跟風的人而已,不過是以“倔強”的姿態來跟隨而已,他們對真正的個性化堅持既沒有自覺,又沒有認識,而且會產生直接的抵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其實也是認識能力的差異,甚至是先天的、血脈的問題。

初中看《野草》,非常震驚:因為第一次看這樣的文章,發現了世上還能如此作文。這是使人解放思想的一種閱讀,從此文學之路就有了門徑。我當時朦朧感到,《野草》中跳動的,是一顆有別於所有人的心,無論多麼美麗和憂傷的心,都比不上這顆心給我的觸動更深。

也許就從那時起,我這一生都要閱讀魯迅了。我注定會一生閱讀魯迅,並從中吸收不絕的力量。在我眼裏,魯迅是一個完人,他清晰而又高大地走在前路上。魯迅是文學的字典和辭源,當代的全部精神問題,我們幾乎都可以從魯迅這本大書裏查到答案。

河與林

“蘆青河”是我作品中的一個指代,它實際上指了所有的北方河流或膠東的河流。但最早的印象隻是龍口的泳汶河。這條河發源於萊山,那是龍口境內最有名的山,秦始皇三次東巡都去祭過上麵的月主祠,當時算是天下名山。萊山上直到現在還有月主祠的遺址。泳汶河流入渤海灣。到了春天,萊山可真是美,瀑布、山花、古樹,到處青藤披掛。

泳汶河近海的一片茫茫荒野,往東的幾十裏是龍口林場,再往東是龍口園藝場。二場之間的林子裏,則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前五年,我們家才從外地搬來。這片林子簡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它的大和美,它的隱密,不僅讓我抒寫不完,而且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表達得清楚。我為此甚至學過畫畫,想將其逼真地畫出來,讓它的麵目更直觀一些。不然,我想後來的人就全不明白這裏是怎麼一回事了。

從今天龍口海濱的麵貌來看,人們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還有那樣一片林子。因為沒有了過去的痕跡。現在的人要破壞過去的痕跡,有多大力量,有多麼徹底,看看這裏的變遷就知道了。那些參天大樹都哪去了?潮濕蒼茫的林子哪去了?我印象中過去大海邊上幾十裏的地方都是被林子包裹的村莊,村子裏的人都有一種對荒野的敬畏和驚奇。這是我當時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的。現在這一切消逝得可真幹淨。

對這片林子,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在未來的一天裏,能出現一些偉人讓其複活。複活的辦法就是先找出它原來的樣子,然後再對照著去做。所以真實地描述它原來的品貌,就成了我的一件大事。我在這三十年裏未曾停止過這種工作。林子的模樣以及林子四周的人的生活情狀,都被我自然而然地記錄了下來。我記憶中,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這片林子就開始被毀壞;不,在我出生之前一些年裏就毀壞了不少。不過可能是因為它太大,也可能是當年人的毀壞力遠不如後來的人大吧,反正這片林子在我當年看起來還是無邊無際的。

關於這片林子,我寫過的一個最真實的記憶性的東西就是短篇小說《問母親》(《青年文學》)。這篇作品從我們居所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如實記錄了林子。我的目的就是在將來的一天有人會恢複它。當然這是個永久的夢想。我總是認為,毀壞這個地方的人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們一家原來在外地居住,尚且如此熱愛這裏。我不理解那些當地人為什麼對毀壞林子沒有發起猛烈的反抗。更可怕的是,有的當地人直接就是參與毀壞的人。

我在林子中長到十六歲,而後回了棲霞原籍,那是山區。我記得隻在那片大山裏呆了一個星期,然後就走開了。我後來差不多是在整個膠東遊蕩起來,一直混到1978年。那時我看上去是一個失去了希望的、非常不安分的人,但內心深處還有許多幻想。

後來我又回到了龍口,那是1987年底。從那時到現在,我又在這裏徘徊了近二十年。

今天我們修築的萬鬆浦書院就在河東殘存的一片林場裏,這片林場僅餘兩萬六千畝鬆林,而且大部分是人工林。原來的自然林,那些蓊鬱的大樹,都沒有了。好在書院離我的出生地不遠,大約隻有十幾華裏。這肯定也是夢想的一部分。

《古船》

這是我的第一本長篇。從二十五六歲打譜寫,一直準備了三四年,於三十一歲這一年寫完並出版。這之前主要是資料的準備,還有蓄力。有大量的閱讀。

我當時想寫一部“包含自己全部積累、用盡心力”的作品。我那時麵對一般長篇小說的形式,也想有所改變。

我這之前的作品,現在看都是不可缺少的磨煉。伴隨我那些中短篇小說的創作,當然有漫長的閱讀和刻苦的訓練。我還為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而走訪了許多地方。總之心靈裏貯備了很多東西,技法上也做了不少探索,隻想在未來的一天動用它們。

這個機會算是來了。《古船》既是一次完成,又是一次開敞。從此我朦朧覺得,將有無數的貯備經由這個出口而出。就像一條船找到了一個港灣一樣,以後要有無數次的出航。這隻是一個宏願,能否實現還要看後來,也許還要迎接一生的考驗。從青年到中年,這個考驗果然很多,幾乎從未間斷過。但我沒有屈服。

我每次寫作的準備幾乎都是精心的。我往往不寫沒有思考成熟的東西。但是我在平靜如初的慣常寫作中,另一些探索也從未停止過,它們的成果還會在後來出現。

第一部長篇出版了。馬上有了各種評價,對我來說它的影響超出了自己以往的所有作品。有些爭執是沒有多少文學意義的,比如關於書中寫到的土改部分。今天看這種爭執的理由更是不足道的。

有個朋友今天談到這部長篇前前後後的一些事情,引用了一位西方詩人的詩(不記得是誰了):“勝利的鍾聲敲響了,嫉妒的鍾聲比勝利的鍾聲敲得還要響。”

果真如此嗎?但後一種鍾聲對我有什麼用呢?我如果真的寫出一部值得敲響這種鍾聲的作品,不是比什麼都好嗎?

《九月寓言》;“先鋒問題”

《九月寓言》是我那些年裏最好狀態下的產物。那是我剛回龍口的日子,心中有一種奇特的、真正的衝動。我好像遊蕩了二三十年,一朝歸來,心情可想而知。我多麼懷念自己的出生地!這裏的每一點變化都讓我動心。我對這裏的一切總也不能無動於衷。於是,長長的回憶也就開始了。這部書成了一個歸來遊子的最動情的吟唱。

不斷有人與我討論“先鋒”問題。其實我對這樣的問題一竅不通。我對表麵上的“文本先鋒”總是懷疑的。我覺得真正的先鋒是更內在的,由內到外,逼迫了文本,這才是真正的先鋒。我知道許多作家的文學誌向一開始就是做一個先鋒,雖然這個目標對於所有作家往往都是遙不可及。誰都很難說自己已經是先鋒了,但優秀的當代作家不可能不是先鋒。從另一方麵講,也完全可以不做假先鋒。

先鋒可能不光是學學外國,比如學學翻譯作品;先鋒大概是一個時期文學大格局中全新的表達和表現,是最新的文學因素和思想因素,是一次次最大程度的文學自覺。

都學外國,爭當“先鋒”,弄不好也是一種庸俗。文學最忌庸俗。但學外國又是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不過總要適度。先鋒說到底還是一個民族內部的事情。我們很難看到脫離了自己民族的所謂“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