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二)(3 / 3)

市場問題也是複雜的。因為這裏有個怎麼講文學市場的問題。魯迅當年的書印數很少,幾百本上千本而已。可是後來,幾十年上百年之後,魯迅著作的印刷量沒有哪個中國作家比得上。那麼當年那些得到大量印製的“喜聞樂見”者又哪裏去了?外國的,如卡夫卡、喬伊斯、普魯斯特,我們可以舉出一長串名字,簡直數不勝數,他們與讀者的關係上,其性質無不如此。看來談文學市場還要講時間段,講累計印數,也就是說要講一下“接受時間檢驗”這句老話。

現在對於真正的優秀文學作品的產生,有一些極不利的因素製約著,這就是市場經濟帶來的浮躁。文學作品急於拍成影視,以推動市場發行。還有各級各類評獎,參獎的目的和效果也參差不齊。強烈的社會功利性會使潛心創作的事業毀於一旦。

影視和評獎,它們在許多時候是好的,操辦者的用意也是好的。但實際效果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可一概而論,更不可趨之若鶩。越是藝術品位高的文學作品,要轉換成影視藝術需要的時間就越長。至於評獎,各種利益衝撞下的獎項已經遠不是那麼簡單和純粹了,有的很重要的獎項,其獲獎作品甚至連最基本的文學寫作都沒有進入。這就不是有無爭議的問題了,而是製造多少笑柄的問題了。

在利益麵前多少矜持一些,盡可能不為誘惑,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似乎越來越有必要了。

生活和深入

深入生活由於是一句老話,所以有人以為是不必討論的一個常理。其實這很容易弄成一句套話。什麼叫深入生活?到農村廠礦部隊轉一轉住一段就是嗎?還有“改革第一線”的提法,哪裏才是第一線?同一個地方,對於有些人是第一線,那麼對於另一些人呢?

所以在生活與藝術的關係上,我們還是要極大地尊重作家自己的意願,尊重他們個人的藝術選擇和藝術趣味,盡可能理解和容忍不同的心理興奮點。一個人能夠認真生活,不回避問題,多一些思考,這就是深入生活。有時我們把去一些地方了解一點情況、搜集一點資料當成了深入生活,這就很不對了。

相反,這不是深入生活,而是在平時深入生活的基礎上,做一點其他方麵的了解。是一種生活麵的擴展活動,相當於采風。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長於表達的題材和體裁,不能統一要求他們都在一個點上深入、在一個點上興奮。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講,如果一個作家能到那些更多的人關心和注目的地方去了解一下,也會有助於他平時習慣思考和表達的那個領域。這是另一個問題。

總之過分地引導和強調作家深入某一方麵的“生活”,往往就是違背文學常識的開始。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一方麵要尊重作家自己的心理體驗,另一方麵又要提倡走向更為開闊的生活;但是,當我們對作家說一種生活比另一種生活更重要的時候,就要分外注意了。

一個寫知識分子生活的作家,他需要深入什麼,他自己會有理解。寫農村生活的,也是一樣。他個人的選擇,他所采取的方式,都必須得到別人的尊重,特別是文學組織者的尊重。當然,對於更為開闊的生活領域的接觸,更多地打開這個世界的窗戶,對誰都是一件幸事。

今天的學習

無論作為作家還是文學活動組織者,都有個加強自身建設的問題。這是個常常被提起的話題,這裏也就不能忽視。其實“建設”就是學習和實踐。因為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我們談學習,也不能總是使用過去的那一套話語。五十多年了,一開會談論文學,總是原來那幾句當然不行,盡管我們對那一套現成的話語是非常習慣的。但是目前情況變化了,問題複雜了,原有的那一套顯然已經不夠用了。還有,既要深入探討,僅僅靠一些輕車熟路的話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今天的文學已經經曆了漫長的道路。它起碼經曆了1949年以後的單純和興奮期,經曆了後來的極左思潮、文化禁錮,經曆了新時期初期的呐喊和噴湧、進一步的反思和沉澱,更有改革窗口打開後,各種思潮劇烈衝撞、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盛行、現代藝術的流變,這麼複雜繁瑣的一個過程。我們是從過去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不是一步躍到今天的,所以深感麵臨的問題空前繁雜,有時難以概括也難以判斷。我們既無法把問題簡單化,又不能背向所有的問題。

這就需要我們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研究和思考,去動腦,有一番勘察的功夫。不僅要學習一些經典理論,一些指示和精神,還要學習更多,比如當代作家、甚至是山東作家在新時期以來的各種藝術言論和文學主張。學習不是照搬,而是領會、對比和了解,既了解全局,也了解本省作家在各個時期對於現實問題和文學問題的看法、他們在不同的客觀環境下做出的主觀對應,他們的時代局限和時代超越。這個過程在今天是不可或缺的,是一個重要的方麵。

既然投身於文學事業,即便是做文學組織工作服務工作的,也仍然需要一點對文學的愛心、敬畏之心。我們一直說要信任作家,服務作家,尊重作家;說要理解“怎麼寫、寫什麼”,是作家們最基本的創作權利;但要做到實處,言行一致,是很難的。有過創作實踐的人會同意這樣的說法:作家非常辛苦,他們是精神領域裏的掘進工。實在一點說,一個好的作家往往是一個地區十幾年或幾十年才出現的人物,我們這個行當裏的人當然要理解他們,當然要愛護他們,尊重他們,十分地愛護和尊重他們。他們是時代和民族的寶貴財富。說到底,文學機構,文學組織工作,主要就是一個愛護作家的工作。

“煮蛋者”說

我們如果在工作中陷入一個不好的傾向,既會背道而馳,也會讓作家心寒。有時盡管是好意,卻會做下不利於文學事業的事情;有時直接就是一種短視目光,是一種對文學藝術缺乏情感的表現。曾有人做了文學藝術組織工作,從此就起了變化。盡管以前也酷愛創作,但現在就不同了。說話不同了,做事不同了,對藝術的理解也不同了。不是更貼近藝術的規律,而是離規律越來越遠。我們不可能完全掌握規律,但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對待它。

這種簡單粗暴不是某一部分人的特權,因為永遠都不會擁有。既愛文學就要有所表現,要始終如一,理解作家的辛勤勞作。不能置身勞動之外,沒有熱情和感情地使來喚去。對於一些很有成就的作家,隨時隨地攤派一些極為具體的任務,這當然不合常理。比如要他們寫一個地區行政管理的成果,寫一些建設項目,頌揚農業新技術推廣、計劃生育、搬遷工作等等,並對作家的工作進度時有埋怨,這就有些過分了。

有人在會上不僅因此而埋怨作家,而是嚴厲批評,使作家垂頭喪氣。作家沒有對具體的項目產生感動,沒有孕育,完成文學轉化是不可能的。這麼淺顯的道理他們應該是知道的,因為他們以前也是寫作者並酷愛文學,至少在學校裏受過文學基本常識的教育。究竟是什麼讓他們如此急切地轉變立場和態度、如此嚴厲?

負責那些具體項目的人是高興聽到讚揚的。這是最直接的原因。可是一兩個人的高興,不是文學創作的目的。作家是因為對藝術的摯愛才走上了這條道路,想用一生的汗水甚至生命,來構築自己的文學之廈—或者謙虛地說,隻是一座“小屋”。他們的理想不是做一個富翁或官吏,他們熱愛詩章,藝術,如此而已。那些簡單粗暴的要求,其目的既淺又小,隻不過是為了一個雞蛋那麼大的利益,然而卻是以損害別人一生的理想為代價的。

這裏不由得想到了哲學家培根的一句話,大意是:那些極為自私的人,為了煮熟自己的一個雞蛋,恨不得點上別人的一座房子。

今天我們談的“房子”,是一個人的文學事業。

在文學管理者這兒,應該是文學事業“無小事”,是必須、也是理應去尊重他們。不要說“煮蛋”了,即便是一點這樣的傾向都不能有。

總之都不容易,要彼此理解,差不多就行了。要與人為善。

文學和新人

文學要發展,就離不開文學新人。是他們推動文學的潮流。許多人都談到,要真正培養文學新人,就是不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最充分地理解文學的個性和時代的特征,大膽和放手地支持他們、鼓勵他們,為他們的湧現做出犧牲。這當然不是一句空話,自有其內容。

山東在文學新人的培養上不能說已經做得十分突出,還有大可改進的方麵。由於山東主流文化、傳統文化的緣故,我們很容易看不慣新的藝術思潮和藝術實驗,不由自主地排斥和舍棄。讓後一代與前人具備相同的風格和色調,既不可能也無必要。他們是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時期,他們的表達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會與我們大相徑庭。這都是必然的。

我們這裏的文學新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們對新人的理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們以前談過引導,但較少談正視新人的成就,並在這個過程中理解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藝術,藝術的命運,許多時候會從新人身上得到展現。新人掛帶了一個時代的風塵,他們是曆史的因子。

前一代人比起更前一代人,肯定也是新人。每一代的不同,都是由一個時代的命運所決定的。簡單的拒絕和排斥,既無濟於事,也有損雅量。一個時期的文學潮湧是在不同的力量作用之下形成的。

還有,無論肯定還是否定,都應該勇於直接表達,更多地參與討論,因為隻有在爭論中才能提高。

不同的年齡層文化層、不同的風格和探索,都是文學的需要。在文化和文學的曆史上,不能形成斷層。隻有多方交織,上下融彙,穿插互補,才有活潑的氣象。總之要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創造和保持一個激活的文學局麵,讓大量的文學新人湧現出來、成長起來。

(2003年4月16日,在山東文學座談會上的發言,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地方文化與地方老人

如同樁柱

一個地方需要自己的文化老人,一些好老人。他們有立場、有操守、有深厚的學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具有深沉的知識分子性。這些文化老人哪怕隻是在一個地方沉默著,哪怕一時並不招人注意,但隻要有,隻要存在著,就是一個地方的幸福。他們的存在到底有多麼重要,往往讓人估計不足。

主要是他們,構成了一個地方的文化底氣,也可以說是“地氣”。他們與一些泛泛之人不同的是,更為自尊自愛,有勇氣有恒力,有長久的堅守。他們總是那麼認真。比起一些特殊時期的時髦人物,比起另一些人的行為方式,那些樂此不疲的所謂成功人士,老人們沒有什麼江湖氣。如今的江湖氣通常被等而下之的聰明人當成法寶,並引為行市之道。這其實隻是虛弱者和虛偽者身上的飾物。江湖氣是知識分子的消溶劑,可以把許多最美好的東西腐蝕淨盡。

沒有對比就不能說明問題,假設一個地方沒有幾個矜持的、不為時風所動的老人存在那兒,而隻有幾個兩眼溜滑的“老江湖”,那麼這個地方的文化、這個地方的青年也就不幸了。許多時候,有與沒有顯然是不一樣的。對於文化老人,有時年輕人也許並不去找他們,怕麻煩他們,打擾他們;但與他們處於同一個地方就好,至少是有個心理安慰,有個榜樣。一個行當中的人發現自己的內部有一些堅如磐石的人,這些人或發聲,或無言—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了一般無痕無跡;但是真正的力量、一些莫名的能量,還是從他們身上滋生出來。

一個地方有幾位正直的深沉的文化老人,就像在這個地方立起了幾根立柱、幾根樁子。也正因為有了他們,才有可能建立起一座文化大廈。不然這種建築既蓋不高,又很容易倒塌。

一個地方如果那些文化“老江湖”多了,另一種氣味就會散發出來,常常會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這也就是平常所說的“地氣不好”。在這樣的地方成長的後一代人,會付出許多代價,都是不必要的代價。人在年輕時,遇到困難時處理的方式會是千奇百怪的,焦慮之下或許也會尋找捷徑。他們在這時候尋索的榜樣是各種各樣的,而老江湖的道路一般而言是省力且又討好的。可是我們都知道,學術生活是沒有多餘的方便的,就是說沒有那麼多的便當之路。

在未來,一旦在人生的道路上悟想了什麼,發現了什麼,就有些來不及了。我們會覺得時間流逝得真是可惜。當然也有人一生不察,那就是更可悲的事情了。

一個地方如果擁有自己剛直不阿的老人,那一定是許多後來者的造化。說他們怎樣值得尊敬都不過分。許多人都有的一個生活體驗即是:日常艱辛之中,在急需援手的時刻,往往連一聲微弱的呼應都沒有。視野之內,盡是精明。生活就是這樣無情。我們平常說的鎮地之寶、鎮城之寶,就是那樣一些令人尊敬的老人。即便無事之時,平常之日,隻要安靜下來的時候,隻要想一想他們,他們一生的業績,他們的言行以及處事的方式,都會是愉快的事。

可是時代變了,與往昔不同的是,或許新時代的浪潮總要覆蓋一些沉著安定、固守自我的老人。但這僅僅是一種憂患。真要覆蓋並不容易,因為有時候正道可以長存。他們的思想和業績,他們的行事方式以及造成的結果,總是被人記起,被人學習。他們身上凝固的是不可磨滅的價值。

我們都會有這樣的發現和經驗:有的地方,從某個時期看也有過極好的文化或藝術格局,隻可惜不能長久;有的地方會在某一時期呈現出可怕的傾斜,但最終卻不會一路滑跌到難以挽回的境地。種種原因,細究起來無非是每一個地方的文化基礎不同。傳統不同,土壤不同,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基礎。前麵說過,一個堅持著的文化老人就是一座鋼筋水泥樁柱,是他們在支撐著大廈不傾。他們才是真正的基礎。

效法與信賴

有人常常說,青年是驕傲的。可事實上這隻是一個方麵;從另一個方麵看,他們又往往是最能夠自覺不自覺地效法別人的,常常不由自主地就學起了前人。盡管有時這也會是以故意逞強、甚至是某種造反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不受前人影響,不受老一代的影響,其實是不可能的。我們曾經身為青年,我們身上至今還留有青春的潮水消退時抹下的痕跡。回憶很多,經驗了很多。我們的經曆與一代老人真的分不開,他們之不能遺忘,正如同青春不能遺忘一樣。

青年就是學習的代名詞。然而隻要學習就不能沒有榜樣,哪怕是潛在的榜樣也好。我們舉目四望,一個地方總要有足以效法和信賴的文化前輩才好。如果他們堅定地走在前邊,就會讓人跟從,起碼是不再懷疑工作的意義。如果長此以往,至少也構成了一個行業的道德基礎。

前一代人的勞動是不滅的,所以他們的精神也不滅。他們的工作成果放在那兒就是最好的感召物,我們麵對著它們,就像麵對著教誨我們的長者本身。誰沒有閱讀和領略思想和藝術的至為寶貴的經驗?無論是深刻的思想還是美好的藝術,它的神秘射線一旦擊中了你,那種最初的震顫就會讓你一生記住。這種難忘的往昔經曆,會與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奮鬥一起存留下來。

人類思想的進步總是在一些參照中發生的。從漫長的曆史上看是這樣,從一個地方上看也是這樣。無一例外的是,後一代人總是要對比,要判斷,他們會公開或默默地尋找自己的榜樣。

每一代人都在自己的比較中選擇,然後才有自己的綜合,自己的決定。在這個過程中,已有的文化老人當中,有一部分會淡忘或消逝,而另有一部分卻會成為他們心目中不言自明的英雄,這些人是長存的。

我們常說的繼承傳統,其實真要實踐起來必會有具體目標。說白了,無非就是學習那些成功的人、令人信服的人。傳統首先是從文化意義上說的,是一種文化堅守和文化建樹,是一個又一個人和一代又一代人的綜合積累形成的。沒有人怎麼會有傳統?沒有走在前邊的一代人怎麼會有傳統?

還有,好的傳統和壞的傳統都是傳統。在中國這一二百年裏,流氓無產者的傳統在文化上就不算薄弱。油滑的世相、聰明的跟隨、對弱者的漠視,這些傾向總是在一部分人身上得到了傳承,而且代代不絕。毫不誇張地說,這種文化一直是知識和藝術的敵人。

而我們的一些正直的文化老人,他們正是天生的抵禦者。他們仿佛就是為了辨析和抗拒而生,身上有一種使命。流氓無產者的潮流像是濁水,而一些堅守的老人恰如頑石。濁水被頑石撞碎、分開、阻擊,泛出令人警醒的暗綠色泡沫。

於是我們知道,那些化而為水的,成為潮流的,極有可能不是那樣的老人。老人是蒼然的石頭,是頑石。我們學習他們的矜持和堅強,也學習他們迎向狂濤的勇敢。沒有狂濤的時代是不可能的,無論是多麼明媚的世界,濁流在風雲湧蕩的日子裏還是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