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近作
作者:尹德朝
尹德朝 生於上世紀60年代,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曾在《十月》《當代》《上海文學》《青年作家》《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多家文學刊物發表並轉載中短篇小說八十餘篇,出版長篇小說《沙潮驟至》;中短篇小說集《鹽堿灘往事》《雪嘯風城》《輪回》《沙舐血》等,現在新疆克拉瑪依市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
就在燦諾與男友剛購買了一車新家具,在香宦街路口等待交通燈時,她無意地朝車窗外看了一眼。目光剛好落在一個中年婦女的身上,此人正在一家商店擺出的貨攤上挑揀廉價皮鞋,背影正好對著燦諾。並不是這個女人本身引起了燦諾的注意,而是女人右肩上挎的那隻皮包。那隻皮包擁有著一種特別的縫製,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僅此一件,因為那是從事箱包產業的父親為她親手製作的,在皮包的正麵,錐刺鏤空著一個小女孩的頭像,那不是別人,正是燦諾自己。
“開門,我要下車。”她匆忙說。“為什麼?”男友不解,拉貨司機也抱歉地說:“這裏下不了,要罰款的。”開出很長一段後車才停來。待燦諾穿過馬路來到那個櫥窗前時,那女人卻早已不見了蹤影。她心裏安慰著自己,我是不是認錯了呢?僅僅相似而已吧。然而,就在她無意再尋找時,那女人再次出現了,她正走在一條人行道上。燦諾的心一下就提了上來,她快步追上前去,一陣陣狂熱的激動燃燒著她。難道真的是她,郝惠珍阿姨?這個老女人不是已經逃到了天邊不在烏市了嗎?要真的是她,我該怎麼辦?她不顧一切地渴望見到這個女人的臉。
跟蹤了一站地之後,女人進了一家小吃店,燦諾也毫不猶疑地跟了進去,在幾米遠的地方,她看到了女人的臉,不確定,畢竟過了14年。鬢角間已然白發簇擁,但這說明年齡是相仿的,四十三四歲左右。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明亮的日光穿窗潑灑在她麵部的一側,神情異常放鬆,在那並無發胖的身上,絲毫找不出農村婦女因勞作和閉塞而形成的呆滯和土氣,甚至還有幾分優雅地坐在那裏,悠然自得地喝著服務生端過來的茶水,除了皺紋和下贅的皮膚,依舊改變不了的是高顴骨,塌鼻梁,稀疏的眉毛。毫無疑問,這人就是郝惠珍。
女人也感覺到了一個姑娘的注意,她凝視了燦諾一陣,又把臉擰向窗外,她沒有認出她。
看來受歲月蹉跎的並不僅僅是郝惠珍,還有她,一個從八歲的女童變成了22歲的女人。
有服務生拿了菜單走上前。“先不點,等人來了再說。” 郝惠珍說。似是而非的豫中口音是多麼的親切,仿佛一下子把燦諾拉回了14年前的那個小保姆的身邊。在燦諾骨子裏始終認為,這個曾經在她家做了五年保姆的郝惠珍,所給予燦諾的關愛和情感要比父母多得多,可是她卻在一段讓燦諾永生難忘的美好時光中實施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之後,她逃之夭夭……
燦諾在店堂裏站了有數秒鍾之久,最初的衝動漸漸消退,內心的恐懼正在一步步加深,甚至還有點驚慌失措。前麵是一個高大壯碩的中年婦女,我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麼危險?她有點進退兩難。手裏的電話已被她握出了水,好在有服務生迎上來示意她入座,她才開始移動腳步,此刻,她隻要打一個電話,不管打給誰,此人就會立刻結束14年的逃亡生涯。可是燦諾不想這樣,她有太多太多的不解要問這個女人,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困惑了她整整十四年。接近了她,拇指準準地叩在手機110的按鍵上。燦諾看得更為清楚了,就是這個女人,拿了她心愛的皮包,包裏又裝了她父親的血汗錢……如此自在地活在人世,一股憤怒驅散了燦諾內心的怯懦。趁著一群男女湧進來,她一步踏到了她的麵前。
“你好,惠珍阿姨。”
二
中年婦女一驚,一個白淨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知道十幾年前她的舊名字?她依舊是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看著燦諾,絲毫沒有認出突然而至的到訪者是何人。“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燦諾,諾諾。”
她倒吸了一口氣,睜大眼睛:“諾諾,不會吧。亭亭玉立成一個大姑娘了,簡直就是一眨眼……”她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忙亂,顯現在臉上的卻是驚訝中流露的一些真誠的欣喜和一點淡淡的尷尬,而已。
燦諾心跳得更厲害:“也不知是怎麼,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當然還有這包。我們去草原的時候,我背著它。這是爸爸為我上學親手做的,他整整錐刺了一晚上。”
“是的是的,我還記得你那時是多麼喜歡使用它呀,咱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它裝著你的衣服和課堂作業、蠟筆小鑫光碟和巧克力什麼的,嗬嗬。”郝惠珍貌似快樂地回憶著。“記得那晚離開你的時候,我有很多東西要帶,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把它拿走了,真是很抱歉。現在我可以物歸原主,十幾年了,它還是這樣結實。”
燦諾說:“不用了,你還是留著吧。”她心裏想:你留著吧,這樣就會讓你永遠忘不了那場罪惡。
“整整14年一晃就過去了。”她昂首做著回憶狀。“你都長得這麼大了,真快,跟你爸爸長得太像了,真是太高興看到你了。”
“真的嗎?”
“真的,諾諾,餓了吧,你想吃什麼隨便點。唉,當初扔下你我真有點害怕,怕你亂跑,在草原上丟了。”
燦諾坐在她對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希望能夠看到她發抖,她愧疚……可是她沒有,坦然得讓人無法相信。她為何沒有一點罪惡感?那率真坦然,那禮貌而又開心的微笑表情裏沒有一絲焦慮、不安和警惕,為什麼?
“我不餓,盡管點你的。” 燦諾說:“您一點都沒變,而且,惠珍阿姨,你還敢背著我的這隻包東遊西逛。盡管14年了,但我爸爸依然在找你,當然還有警察。您太好認了,我在街上一眼就認出了您,你不怕嗎?” 燦諾柔中帶剛,咄咄逼人。
郝惠珍居然笑了,是那種豫中人爽朗的笑,笑得那麼幹淨:“也真是的,十幾年了,我還真的不太在意了,這個包,可是給我帶來了好運氣呀。”
燦諾簡直被她這種厚顏無恥激怒了:“它為你裝了那麼多的贖金,讓你擺脫貧困,確實好運連連。此時,我最該做的就是先給我的父親打一個電話或者去報警。”
這句話應該讓她受到些震動,可是郝惠珍依然沒有,眼神裏沒有閃爍出一絲的不安:“報警?我親愛的諾諾,這將是很愚蠢的,如果你這樣做了,受傷害的還是你。”
“我還會受傷?為什麼?怎麼講?”
“那時你還小,很多事情你還不懂,今天竟然碰見了你,我就應該讓你知道當時的情況,你已經是知道真相的年齡了。等我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你之後,你再報警也不遲,好嗎?不過,今天可能沒時間了,我在這裏還有一個生意上的約會。我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你。”她從包裏掏出一張卡片,寫著某建材銷售經理之類。接著,她目光柔軟地看著燦諾,把她垂在一邊的手拿過來捧在胸前:“親愛的諾諾,我還是挺想你的,明天咱們還在這裏見吧,我們非常有必要談一談。談完之後,你想怎麼樣都行。答應我。”
燦諾看著她的眼睛,除了善意和真城,她看不到一絲邪惡。與14前的那個小保姆一樣,純樸透明。
這時,有個胖乎乎男人來到她們桌前。
燦諾慌忙站立起來:“好的,惠珍阿姨,咱們明天見吧。”
燦諾握著卡片走出小店。
屋外在下小雨,天空陰沉,周圍的環境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痛苦夢境。
三
“你膽子可真大,你怎麼也不叫上我,你怎麼會放她走了呢?” 燦諾回到家後,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男友,男友一邊命令著工人往他們的新房裏搬家具,一邊這樣問著,他知道燦諾小時候發生的那件事。男友是個身材瘦小但很結實的小夥子,比燦諾長幾歲,長著一張誠實坦率的臉,渾身散發著書生氣息。
“我們隻談了一會兒,接著來了一個男人。”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要不要告訴你爸媽?”男友把燦諾拉向一邊問。
“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隻是想問她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做。” 燦諾說。
“除了錢還能為啥,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男友說。
燦諾搖頭否定:“我並不覺得隻是這些,她冷靜得就像一柱蠟像。”
“到底過去了14年呀,她一定以為一切都萬事大吉了。你打算怎麼辦?”男友看著她。
“我不知道,她讓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們見過麵的事,這樣,她才能告訴我當初她為何要那麼做。”
“你就別再傻啦,趕緊報案吧。”男友為她著急。
“但我向她發過誓的,我需要時間好好考慮考慮。”
“整個一傻丫頭,這‘發誓’還能算個事嗎?考慮考慮?你這麼做隻能是給她提供了逃跑的時間。”男友很替她著急上火。
燦諾有些無神地沉思了片刻:“我並不這麼認為,她的沉定自若,甚至見到我還有一種歡喜的樣子,完全不像是一個犯了罪的人的正常心態,一定的,她一定有事要對我說。”
男友搖頭苦笑:“我可憐的燦諾呀,你怎麼就善惡不分呢?你太善良,不,是愚蠢。不能再讓這個惡毒的女人逍遙法外了。你想要再見她我得陪你去,我不能再讓你這個冒險。還有,至少你得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吧,要不我打。”男友欲掏手機。
“不,絕不能!你少管我們家的事!”燦諾堅定地否認,甚至發火。“特別是我爸,盡管已經14年了,他還是沒有從那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自那件事後,他再也沒有離開我半步。要是法律允許的話,他都想在黑市上買一把槍。
男友很無奈,他搖頭又深深地點頭,說:“好,我不告訴你爸,不過我也在想,她能夠大膽來到咱們這座不大的城市,是不是說明她心裏無鬼?也許我們現在什麼都不做才是對的?好,我們去見她吧,看看她到底要澄清什麼?會發生些什麼?這樣行吧?”男友有些討好地看著燦諾。又笑說:“我覺得,她十有八九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燦諾仿佛沉浸在某種回憶之中:“每當一想起這個叫郝惠珍的女人,我就會想起我的那個棕色皮包。在我的嗅覺裏,棕色的皮包一直都是帶有哈薩克賬房裏奶疙瘩氣味的,我腦海裏的草原也是我印象中最美麗的風景。14年前,郝惠珍牽著我的手,我們漫步在沒膝的草地上,每邁出一步,都會有無數的螞蚱從腳下呼呼啦啦飛起來,瞬見又消失在草叢裏,頭頂的陽光十分溫暖,五顏六色的花朵遍地開放。我們走累了,就鑽進哈薩克賬房裏歇腳,牧民們對人非常友好,把羊肉和奶疙瘩端上來給我們吃,那個像黃色石頭一樣的奶疙瘩其實就是一種粗加工的奶酪,又酸又香,我們吃不了就裝進棕色皮包裏帶走。那時我真是快樂極了。也許,這就是我為什麼始終不能對郝惠珍產生仇恨心理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