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夏
一
我和安寧四目相對的時候是在一堂百無聊賴的電磁場課上。老師在講台上講得異常興奮,在黑板上畫波浪線的手帶動著整個身體都蕩漾了起來,讓我覺得很好笑;而真正需要我們集中注意力去觀察的波形圖,在我的眼中卻仿佛是兩個將死之人的心電,波動啊波動啊,終於疊加成了無聲的直線,世界安靜了!
其實,我對物理學一點不感興趣。高中的時候,我的生物成績最好,老師都建議我去學醫。可是,身為醫生的媽媽卻極力反對。也許是她在醫院看了太多的生老病死,覺得人生難以承受那麼多的生命之重,希望我能活得輕鬆一些,便一直勸我不如找個吃得開的學科,將來做個教師,才是最好的出路。隻是當時我高考壓力太大,結束後急於放鬆,對大學的生活也充滿著不知死活不切實際的幻想,就任由媽媽給我填報誌願了。可誰知高考之後的輕鬆隻是幸福生活的回光返照,很快我就從一個起早貪黑的懸崖跳進了一個昏昏欲睡的低穀,進入了最最無聊的物理係。
然而,就在前麵這個老師唾沫橫飛,後麵同學埋頭大睡的課堂上,我發覺有一雙眼睛正定定地盯著我看。當我抬眼迎過去的時候,枯燥無比的課堂登時滿室生輝。
二
關於愛情,我心裏是忐忑的。
在我記事的二十年裏,媽媽不知道有多少次站在落地窗前向外麵望著。起初,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哭泣,幼小的我晃動著她的手安慰她時,她會輕輕地把我推開。後來,她不哭了,眼神開始變得空洞和呆滯。不知道在望向什麼地方。有兩次晚上,我拿著披肩遞給她,她猛然望見窗子上我的影子竟然嚇得跳了起來,許久才安神。看見媽媽的樣子,我會很心疼,這是長久的寂寞造成的敏感和恐懼。別人都以為我和媽媽在這座豪宅裏一定過得富足而美滿,其實,隻有我們自己才知道母女相依為命的無奈淒涼。
這一切,都拜我父親所賜。
如果不是他移情別戀,媽媽不會那樣心碎;
如果不是他無情無義,上天也不會給他那樣的報應;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們母女也不會落得
如此淒涼……
三
安寧已經開始追求我了,他給我的情書上寫著:你是一個如同百台一般美好的女孩。
在無數雙羨慕或者嫉妒的眼睛注視中,我把情書還給了他。
媽媽說得沒錯,男人果然是視覺動物。安寧對我的傾慕都在我這張臉上。和歐甜甜那樣的女孩相比我不算美麗。但是我的皮膚出奇的好,好得讓我自己都羨慕。對了,我忘記說了,我的媽媽是著名的美容整形專科醫生,她曾經造就了許多美人兒。隻是自從我爸爸離開後,她常常出現神經性顫抖的症狀,不能再動刀,隻接待一些皮膚護理和排毒美容的病人,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慕名而來。而我的好皮膚。正是得益於媽媽每周的護理。
每到周末回家的晚上,我們都會吃得非常清淡。飯後我就隨媽媽去三樓的護理室——隻有美容專家的家裏會有這樣的房間吧。我躺在屋子中間的床上,媽媽點起那盞巨大的無影燈,開始仔細地觀察我的臉,根據具體的狀況,決定是用那種深紅色的,暗綠色的,還是鐵灰色的麵膜。其實什麼顏色對我都不重要,放在臉上統統都是冰涼的,有時還會刺刺的疼,就像是有人把帶刺的荊棘一點一點地往我的毛孔裏按下。不過媽媽會盡量用按摩來減緩我臉上的不適。她的手在我的臉上遊走,按壓,她讓我閉眼,但是我仍然能夠感覺得到她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我鋪滿麵膜的臉上,還聽到她輕聲的呢喃:“真美,真美……”
我一直沒有敢問,我怕傷害到媽媽。但是我想,父親的情人一定是個麵容美麗的女人吧!她因為怕我以後因為容貌而失愛,所以才會這樣精心地為我護理,用她的努力來讓我變得最美。
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愛我的人,應該愛我的全部。盡管,在我第一眼見到安寧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他了。
人,有的時候就情願守著一個固執的執念,而無視身邊大好的風景。
四
退還了安寧的情書後,我回到了宿舍。歐甜甜倚在門邊,冷冷地盯著看我半天,扭身讓開,哼出一聲笑。
我不理她,直接走去我的床位,預備鋪開被,竟然有一隻僵硬的死豚鼠從被子中間滑落到地上。
啊!我驚叫,倒吸了一口冷氣,我驚恐地看著歐甜甜,這隻豚鼠,正是她前幾天樂顛顛捧回來的寵物。
“嚇著了就哭啊,我真想看你哭的樣子!”她走到我麵前,抱著肩,挑釁地看著我。
微微冒汗的冰涼手指緊緊地拽著被子,我一言不發。
“騙得了安寧,你騙不了我,你這個沒有感情的怪物!”她憤憤地說出這句話,便轉身離去了。
看來,她因為安寧,已經把對我的厭惡完全轉為恨了,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知道安寧送信給我之後,掐死豚鼠的怨毒表情。
因為受了驚嚇,我腹痛的毛病又發作了,我掏出媽媽給我準備的藥瓶,裏麵隻有一粒藥片了,我服下後,便給媽媽打電話。
“媽,我吃的那個藥沒有了,我周末才回去,你告訴我藥名。我去藥店買點。”
“嗯,我明天給你送去吧,藥店裏實習到。”
“好。”
明天是一天的實驗課,看來跟媽媽碰不上麵了,我得告訴寢室的阿姨一聲才行。
唉,可憐這隻豚鼠了,冷靜之後我也不那麼害怕了,把它裝進了紙盒,放到了洗漱問的垃圾箱中。
這天的實驗是共振,我們要試圖將一個變量磁場達到一個恒定磁場的頻率,讓它們吸收彼此能量,產生共振。同班的同學我熟識的隻有歐甜甜,而她對我卻厭惡至極,自然不會與我一組,我隻好一個人擺弄著示波器,心裏在乎的卻完全不是實驗是否成功,我想的是,同樣頻率的波形會產生共振,同樣波長的聲音會產生共鳴,植物是因為與陽光的磁場共振才能進行光合作用,人類是因為適應可見光的波長才能夠看到這樣的世界……如果兩個人相愛,是不是也有某種磁場的共振呢?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突然有了一個溫暖的存在。我抬頭,是安寧。
他仿佛完全沒有為了我退還情書,折了他的麵子抓狂。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那種好脾氣的麵孔,微笑道:“為什麼?”
那一刻,我覺得我完全淪陷在他的笑容裏了。我扭過自己微燙的臉:“你還不了解我,你怎麼知道你喜歡我?”
他的聲音,柔和地摩擦著我的耳膜:“無論如何,就是你了。”
我看到了旁邊那組的歐甜甜,眼眶微紅。不甘地瞪著我。然後跑到老師那裏,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噔噔地跑了出去。
而安寧,在與我說完了那句話之後,便若無其事地回去做實驗,仿佛我已經答應了他一般。
五
自從我與安寧在實驗室裏說話後,我的心情一直就不能平靜,腹痛也時常地發作,吃了藥也無濟於事。那種疼痛就像有棱角分明的石子在我的內髒裏硌著,我甚至懷疑如果此刻打開我的肚子,心肝脾肺上是不是都是大片的淤青和血跡。
喝了許多的熱水,燙熱的感覺讓疼痛有了些許的緩解,趁著肚於不痛,我得早點上床睡覺,睡著了就能好了。
在夢裏,我回到了幼兒園的時代。
我們這些小孩,穿著白色的襯衫,紅色的紗裙,臉上都被腮紅拍打得紅撲撲的,一個老師在彈鋼琴,指導我們大合唱,這是六一兒童節班級裏要出的節目。
音樂很快樂,我張著嘴努力地跟唱,音樂突然戛然而止,隻剩下我沒有來得及收回的尾音。
“蒼鬱鬱,你就不能笑一點嗎々板著臉有個唱歌的樣子嗎?”老師嚴厲地點名批評我。“笑一笑給我看,活潑一點兒!”
我很緊張,我笑不出來……
後來我就是遠遠地站在教室的一角,看著大家合唱,他們的笑容像瘋長的藤蘿一樣,越笑越張狂,漸漸的扭曲變形,把角落裏這個披著陰影的我纏得近乎窒息……
不要……不要……
我仿佛聽見了幾個老師悄聲的耳語,“這個小孩很怪,從來都不會笑。”
我知道我在睡覺,可是無論怎樣用力我也睜不開眼睛,好像有人進來了,我努力看,努力看,是歐甜甜的臉,她瞪著眼睛,用指尖劃著我的嘴角,幽幽地說:“你是怪物,你是怪物,怪物……”
我迷糊著掙紮,好像又聽見了媽媽的哭聲,她臉上的淚水流成了河,把我淹得濕浸浸的,好冷,好冷……
突然,手機的鈴聲響了,我驚醒,才發覺自己已經汗水淋漓,腹痛仍然像幽魂一樣存在著,我用盡力氣拿過手機,按下通話鍵,裏麵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寢室嗎?我是安寧。”
“我,我肚子疼……”我費力地說出這句話,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無感,無夢,無意識……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居然是在家裏。
媽媽就在我身邊,她越發瘦了,薄而白的皮膚下,骨頭的棱角隱隱而現。
“怎麼不吃藥呢?”媽媽輕聲責備。
“我吃了呀,可是沒有用。”我抬頭看看架子上的點滴瓶,此時腹痛已經好了許多。
“到底還是有了抗藥性,明天我去給你換一種。”
“媽,我得的是什麼病?”
“到底還是先天不足,隻能慢慢調理。”媽媽長歎了一口氣,便起身離開,繼續她自己的事情了。
關於我的病。媽媽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更詳細的事情。我自己查過許多的書,網上的資料,甚至悄悄地去過醫院檢查,都沒有查出什麼一致的結果。而問起媽媽,她永遠是一臉的無奈和憂傷。我隻知道爸爸就是在媽媽懷孕的時候有的外遇,而在憤怒和傷痛的血液中孕育的我就會是這樣的命運吧。
命運奪走了我的笑容,又恩賜了我這不治的疾病,如果要媽媽來承擔這些責任,我覺得不公。
“今天送你回來的是一個男孩。”媽媽突然說道。
“哦?哦。”我猜到,是安寧。
“你們在談戀愛嗎?”
“沒有,嗯,還沒有。”我心底突然滑出一道溫柔的笑。
“男孩子啊,要看清楚。”媽媽繼續低頭畫她的麵具。
“嗯。”我點點頭,冰冷的藥液似乎也化作暖流,在我的周身循環開來了。
六
這天,在上公共課之前我本來是化了妝的。我想我真的是對安寧動心了。從小到大以來,我沒有過朋友,除了媽媽,也沒有人和我親近過。因為我不會笑,對別人而言我就沒有高興,沒有感恩,沒有讚同,甚至沒有嘲諷。對了,還有,從小就不會笑的人,其實也不太懂得表達其他的情感。所以在其他人看來,即便是他們知道我生理上有缺陷,也會認為我是一個冰冷的石頭人,他們不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所以,對我總是會由最初的同情,而變作厭惡和恐懼,比如原本對我還算熱情的歐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