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清代社會文化
延河講壇
作者:龔鵬程
龔鵬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台北,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曆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盧森堡歐亞大學(馬來西亞校區)校長以及大陸多所學校的(名譽)校長。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教授。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七十餘種。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
談《紅樓夢》,是世上頂頂困難的事。清人筆記中說有喜讀《紅樓》的兩個人,每談此書必攘臂相向,最後隻好相約不談《紅樓》以維持友誼。其實這種情況何嚐少見?論《紅樓》,幾乎沒有兩個人意見是相同的,總要爭論不休,所以說此題極難談。
而清代文化,又是個多麼大的題目?上下數百年、縱橫十萬裏,其社會與文化豈三數言即可概括?
兩者加起來,諸位就知道這簡直是沒法談的題目了。不過,裏仁書局辦這個演講會,徐秀榮兄命我來講,又不能不應命。無可奈何,且讓我從一個極小的角度、一般人極不經意的線索,帶大家略窺清代社會文化之一斑。
這個線索和角度是什麼呢?
沒有人不曉得清朝是滿人建立的政權。但在文學史上,這個滿漢問題從來就不重要。因為清朝的文學仍是漢文學,文學風氣、流派、作家,基本上亦延續自明朝。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也就很少注意到:滿人乃《紅樓夢》的主要詮釋群體。而其所以如此,最直接的原因,是作者(或最主要的重編整理人)曹雪芹、最先刊刻(且很可能補足了後四十回)其書的高鶚都是旗人。
旗人跟滿人原本不是同一個概念。滿人是種族概念,旗人則是製度形成的。例如漢軍包衣,本是漢人,但隸屬滿旗,乃滿人之奴才。又如蒙古人,當然也不是滿人;可是滿人之所以能得天下,頗賴於與蒙古之結盟,蒙古人亦隸各旗,稱為蒙旗。相對於滿清入關以後的漢人,他們就都屬於滿人那一夥。因此,旗人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滿人。我們底下說旗人滿人時便不再細分了。
清代文人間的滿漢畛域並不太大,許多時候你不會覺得。但滿漢之間就算再怎麼融洽,旗人也仍有其生活圈子。特別是在八旗製度下,包衣之身份、宗學之體製,都會使一般漢人不能涉足旗人之生活領域。因此當我們想要理解曹雪芹及高鶚時,大概就隻能仰賴其旗人朋友所提供的線索。
例如,敦誠、敦敏兄弟,跟曹雪芹是交往極親近的友人。敦誠雖未直接談及曹有寫小說的本領及事實。但一再讚揚他的詩才,雲“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穀破籬樊”(《寄懷曹雪芹》)“牛鬼遺文悲李賀”(《挽曹雪芹》)“詩追李昌穀”(《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等等。又形容他為人狂而好飲,早年且曾隨其先祖曹寅之織造局任,晚年甚貧,四十歲就死了,兒子又早殤。這些,都是極有用的傳記資料,現今紅學自傳派用以勾勒曹雪芹生平之主要線索即有賴於此。
敦敏詩又另提到曹雪芹也善畫:“賣畫錢來入酒家”(《贈芹圃》)。他們兩兄弟乃曹氏在虎門右翼宗學之友人,故所言皆甚親切,乃第一手資料。
另有同時而不相識者,如永忠。永忠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雲:“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這是首先明確提及《紅樓夢》出於曹雪芹之手的材料。
同時讀過《紅樓夢》的人還有明義。其《題紅樓夢》有自注說;“曹子雪芹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造,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抄本焉。”講得比永忠還要明確。
嗣後介紹曹雪芹的,主要也是旗人。如西清、裕瑞、夢癡學人、英浩等。他們對曹雪芹未必十分了解,但也許基於都是旗人的親切感,各分別介紹了一些情況。如西清雲其名霑,漢軍。裕瑞雖不知其隸屬何旗,但“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夢癡學人則說得更明確了。也要到了他,才說明曹是內務府漢軍正白旗人,前此大家並不清楚曹雪芹屬於哪一旗。
依他們的敘述,可知《紅樓夢》一書基本上被這些滿人認為即是曹雪芹所作(其中隻有英浩說是編)。作書之因緣,則是因曹曾隨祖上在江寧織造任,“故繁華聲色閱曆者深”(西清,《樺葉述聞》)。
現代紅學自傳說的基本框架,即采自這批滿人之見解。故我們可能就會忽略了同時期漢人對此書及作者之陌生。
以袁枚為例。他是乾隆朝最著名的文人,大名士,交遊遍天下,又與曹雪芹幾乎是同時代的人,跟明義還有交誼。明義有《和隨園自壽詩韻》十首,裏麵說:“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袁枚相信他的隨園即大觀園舊址,恐怕就是因為讀了明義這批詩的緣故。但袁枚對曹雪芹卻是毫無了解的,道聽塗說,以為曹雪芹是“曹楝亭織造之嗣君,相隔已百年矣”,把曹家輩分搞亂了好幾輩。他可能也沒有真正讀過《紅樓夢》。因此,聽明義講到該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就以為是講妓家風月。把明義題《紅樓夢》的詩想象成是在詠娼妓,說:“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豔”雲雲。
袁枚尚且如此,其他漢人文士就更不用說了。當時根本沒有一個人認識乃至聽說過曹雪芹。
評價也不一樣。旗人中,敦誠敦敏是朋友,固然多是美言;永忠讀《紅樓》,對作者也備極欽仰,曰:“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都來眼底複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明義之題詞,態度亦複相同。
可是漢人讀到此書的人卻多從道德上去批評它。如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說曹雪芹因寫此淫書而在地獄中受苦刑:“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力甚大,與佛經之升天堂正作反對。嘉慶癸酉,以林清逆桉,牽都司曹某,淩遲覆族,乃漢軍雪芹家也。餘始驚其叛逆隱情,乃天報以陰律耳。傷風教者,安能逃哉?”
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卷四也說:“曹雪芹實有其人,然亦老貢生,槁死牖下,徒抱伯道之嗟。身後蕭條,更無人稍為矜恤。則未必非編造淫書之顯報矣!”
同治初年,汪堃《寄蝸殘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等書,也都有毛慶臻之類講法。陳其兄甚至明指參與天理教叛亂桉的是曹雪芹之曾孫曹勳。梁說同樣講曹雪芹惡有惡報,但說曹雪芹無子孫,絕了後,與陳汪諸家相反。而他們指責《紅樓夢》是淫書卻是一致的。其評價顯然與滿人之嗟賞惋惜迥異(漢人中當然也有欣賞該書的,如袁枚就是。但同樣是把該書看成淫書。)
高鶚的情況,與曹雪芹不同。曹無籍籍之名,又無科第,交遊圈極小,且非主流,故即使滿人永忠也“同時不相識”。高鶚則是漢軍鑲黃旗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不惟頗參政務,且與一時名士多所往來,是嘉慶間著名詩家張問陶的妹婿。有文集及《硯香詞》,又據張問陶言,他還有《傳奇紅樓夢》。
《傳奇紅樓夢》,楊恩壽《詞餘叢話》卷三說:“餘數訪其書未得,所見者,僅陳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其實張氏講的並非戲曲傳奇,而仍隻是今本小說《紅樓夢》,故底下接著說該書:“八十四回以後,俱蘭墅所補”。楊氏誤以為“傳奇”兩字是指戲曲,當然找不到啦。可惜王國維《曲錄》卷五受楊氏誤導,竟著錄了一本高鶚作的戲曲。說:“《紅樓夢》一本,見楊恩壽《詞餘叢話》,國朝高口口著。高字蘭墅,名裏不詳”。這不但是據楊氏而誤,顯然也不知蘭墅乃高鶚之字,更不了解高鶚其人。王國維是寫過《紅樓夢評論》的大行家,對高鶚卻如此不熟悉,實在令人吃驚。
不過這也顯示了滿人漢人之間畢竟理解上頗有參差。故滿人震鈞《天咫偶聞》記高鶚,就推測高與張問陶相處並不好,所以張的妹妹是抑鬱而亡的。原因是:“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卷三)。實則二君唱和雖不多,偶存之作,仍可見其交誼。如張《贈高蘭墅》雲:“俠氣君能空紫塞,豔情人自說紅樓。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遊”。記久別重逢之喜,於高頗為推許,可見絕非相處不睦之姻親。
高鶚的事,也有個跟曹雪芹類似的餘波。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說:“最近內務府老友張博儒君文厚談其同事恒泰君,姓高氏,內府鑲黃旗,官護軍參領,寓地安橋東拐棒胡同。家貧,歲底結棚鬻年糕於橋頭,人呼橋高。今已物故。嚐自言《紅樓夢》乃其先人所作,蓋蘭墅後人也”。此說晚出,見於一九三一年《北大學生》一卷四期。奉寬乃筆名,說高鶚後人落魄賣年糕,與毛慶臻等人說曹雪芹後裔被禍,可謂遙相呼應。
以上是關於作者的問題,明顯可以看出:因為《紅樓夢》作者、編者、續者均為旗人,故旗人對此書之興趣顯然高於漢人。事實上,它的抄者、刊刻者、傳播者主要也是旗人。
很少人注意到《紅樓夢》的傳播乃是以北京為中心的。郝懿行《曬書堂筆錄》卷三就說:“餘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毛慶臻也說:“乾隆八旬盛典後,京版《紅樓夢》流行江浙”。可見北京在《紅樓夢》的傳播上居於中心位置。嘉慶二十二年,得輿《京都竹枝詞》甚至把《紅樓夢》之流行視為京城特殊景觀:“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張子秋《續都門竹枝詞》同樣如此,曰:“《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齋紈畫蔓延,試看熟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
這是乾嘉時的風氣。直到光緒,讀《紅樓》、談《紅樓》仍是北京之特色。所以徐兆瑋《遊戲報館雜詠》說:“說部荒唐遣睡魔,黃車掌錄恣搜羅。不談新學談紅學,誰似蝸廬考索多?”自注曰:“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新政風行,談紅學者改談經濟。康梁事敗,談經濟者又改談紅學。戊戌報章述之以為笑噱”。李放《八旗畫錄》卷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說:“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足證《紅樓夢》之流行,乃至出現“紅學”一詞,主要是北京士大夫之提倡。
北京士大夫當然不盡是旗人,但旗人家為北京風俗之主要推手,殆無可疑。
這還有個輔助說明的例證,那就是它的版本狀況。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它早先隻有抄本,流行於曹雪芹友朋親戚間,現有所謂的脂硯齋、畸笏、棠村等人之批本,均批在這些抄本上。今存早期抄本,通稱《脂硯廟重評石頭記》的有甲戌、乙卯、庚辰諸本。
甲戌本是大興人劉位坦在北京鼓擔上購得的,傳其子劉銓福。近也有人懷疑所謂脂批,其實多出劉銓福等人之手。但不管如何,此本即出於北京。
乙卯本,因避清代國諱“玄”“禛”,又避兩代怡親王胤祥、弘曉的“祥”與“曉”字,故推測應該是怡親王弘曉府中的原抄本。
庚辰本,又稱脂京本,也出自旗人家,在北京隆福寺地攤上被購得。
還有戚蓼生序的抄本一種。戚序本乃是各種脂本中最早被人發現並付印的本子(有正書局本),但這個抄本卻不是當年付印之本,係另一人所抄。約抄於鹹同年間,後歸揚州靖氏。靖氏即旗人。
這些抄本都是殘缺的,完整的是《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稿》。此稿在山西被發現,不過收藏者為漢軍鑲黃旗人楊繼振。此君曾著《星風堂詩稿》《五湖煙艇集》。
另外還有一本蒙古王府抄本及靖應鶤藏本。靖藏本發現後,紅學界驚為天人,因為它有不見於其他抄本的脂批百餘條。高陽先生和我卻對它頗有懷疑,都有文章考證,認為它是偽造的。不過,不論偽不偽,靖應鶤也是旗人,自稱於乾嘉年間遷江都,清末再遷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