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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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學起
1
王郎赤身裸體地徘徊在他隻有三平方米多一點的房間裏,怎麼也找不到一個打水的東西。家裏的水井被毀壞了,他得去河裏取水,但能盛水的家什都被盜了。沒有水,早飯也做不成,這真成了一個難死人的問題。
王郎十九歲時來到這個世界,掐指算來,他做鬼已經三十多個年頭了。他是當年在一次大的車禍中受了重傷,醫治不了後,離開陽間,來到陰間的。
那次車禍,讓他們四十九個一起坐車的人,下車後永遠地走到了一起。有的,他原來認識,有的,他原來並不認識。一路走來,一起過橋,一起過關,慢慢地他們都熟悉了,認識了,住在一起時間長了,也成了好朋友。
自從居住在那棵大楊樹下,王郎一直過著比較安寧的日子。雖然說,他來到這個世界後,很害怕太陽,不像以前一樣喜歡太陽,總喜歡在太陽下活動了,但在沒有太陽的時候,在雞還沒有開始打鳴的時候,總能四處走走,采購東西,到他的同伴家聊聊天,日子一天一天充實地過著。但最近一兩年,他老遇上倒黴事,讓他簡直無法過日子了。
最早打破他安寧生活的是那些盜墓的賊娃子。
他在這裏待的三十多個年頭裏,盜墓他經見過許多。原來他在陽間的時候就聽說過,盜墓是一種發財很快的營生。盜墓主要目的是弄到有價值的文物。一般來說,可能是文物的東西都在古墓裏,新墓裏不會有太值錢的東西,最多也就是有錢人或大官們給陰間的親人埋點手表之類的時新東西。這裏是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有錢人或大官們的老先人根本不可能往這兒埋。所以,除非是古墓,一般老百姓的墓,原來是沒有人盜的。實際上,盜墓的盜字是針對墓主人的子孫們而言的,對墓主人來說那根本不是盜,而是搶。
以前盜墓的都是些外地人,本地人很少幹這種事情,原因之一是,本地人認為人一輩子有幾件最不能幹的事情,不是法律管不管的問題,他們認為誰幹了,誰就會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超生,還要斷子絕孫。盜墓排在最不能幹事情之首。這種認知是老先人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的,和麵對好多國家法律管轄外的其他事情一樣,早就成為一個公眾信條了。雖然誰也沒有驗證這種說法的真實性,但許多年來,人們都能恭敬地供奉在靈魂深處的那個神壇上,不折不扣地遵守著,誰也不敢違犯。原因之二是,盜墓盜得的東西一般都要賣往海外,沒有海外關係的人,文物再好,換不成錢,吃不成,穿不成,沒用!誰也不願意白下苦,冒風險。
記得最早來的那撥盜賊當中,有一個他認識,就是村子裏的胖頭李二癩子。李二癩子那家夥,小時候他還抱過。那時候他的名字叫二娃,長得虎頭虎腦的,人見人愛。多年不見了,長得虎背熊腰,名字也改成胖頭李二癩子了。他真的不知道虎頭虎腦的一個孩子咋就變成虎背熊腰的賴後生。後來聽人說,二娃上初中輟學後,在外麵遊蕩了幾年,回來後,就變成了現在的胖頭李二癩子了。人們都說,李二癩子經常去村子外麵逛遊,什麼人都能遇上,什麼世麵都能見上,不變化,才怪呢。
那天晚上,李二癩子進來後,他還以為人家走錯了。他的墓裏既沒有文物,又沒有手表之類的值錢東西,這些人半夜三更不好好待在家裏睡覺,費那麼大的勁來幹什麼呢。但當李二癩子用一把改錐將他的牙齒生硬撬開,拿走了他僅有的一點銀子後,他才意識到人家是專門奔他而來的。
那點銀子還是當年離開陽間時,母親覺得自從生下他,就沒讓他穿過一件像樣衣裳,吃過一頓飽飯。母親沿用老先人的講究,為了讓“錢神”一直守著他,到另外一個世界能過得好一點,所以,要給他放口含錢。家裏窮得叮當響,哪裏也弄不到作為口含錢的金子或銀子。一家人著急了幾天,想不到辦法。出殯那天,母親含著眼淚用菜刀從她的銀手鐲上切了一塊下來,偷偷地塞進他嘴裏。多少年過去了,李二癩子這家夥,咋就知道得那麼清楚。他就那麼點值錢東西,再的東西送人也沒有多少人願意要。
李二癩子拿走他的口含錢後,又翻箱倒櫃地翻了一通,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找到。最後,李二癩子又扒掉他身上的呢子大衣,抱在懷裏,揚長而去了。他知道,那個呢子大衣都穿了三十個多個年頭了,一見風就化了,拿走也沒有用。但李二癩子還是拿走了。從那以後,他經常被盜賊光顧。盜賊們很野蠻,三更半夜,敲門卸窗就進來了,一撥走了,又來一撥,很多很多。
再後來,進來的盜賊,看不上他那些破爛不堪的剩餘衣服,就把他吃飯用的碗,提水用的瓷罐拾掇走了。還有幾撥什麼也沒有拿到,心情沮喪地踢了他幾腳,說他是個窮鬼,罵罵咧咧地走了。
盜賊蜂起,實在沒有辦法,他就想到了報官。於是他到閻王殿去告狀,一個主管盜竊案件的官員告訴他,罪犯不是他管的公民,又是陰陽兩隔,是非標準不一,法律不是一個體係,對與錯,罪與罰的鑒定存在有分歧,沒辦法受理案件,讓他到陽間去告。
王郎沒有辦法,隻好琢磨去陽間告狀。
要去陽間告狀,他首先想到村委會。但當他準備去村委會告狀時,聽說現在的村委會幹部什麼事情也不管,想管也管不了,大凡小事都是二叔說了算,因為二叔太德高望重了。於是,他又想起了當了大半輩子村支書的二叔。
離開陽間時,他二叔正好是村子裏的支書,是公家人和老百姓都認可的好領導,為人耿直,做事剛剛的,又喜歡打抱不平,鬼都怕他三分。後來雖然退休在家,但他仍然是村子裏的靈魂人物。村民們都說他德高望重,遇到矛盾糾紛、大凡小事,需要評論短長,都去找他,包括他後麵幾任村支書,都聽他的話,都很尊重他。在他的記憶中,二叔是一個公平公正的人,是一個按原則辦事的人,是一個特別講道理的人,也是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但,都又過了幾十年了,他真奇怪,二叔還是那樣的有能耐!
既然是這樣,他就堅定主意去找他的二叔。
他想了好多辦法尋找他二叔,但陰陽兩隔,多年沒有聯係了,聯係二叔困難很大。他在陰間求了好多“高人”,有人告訴他,有一個狐仙懂得陰間和陽間對話的辦法。他就找到了那個狐仙。
當他說明來以後,狐仙告訴他,陰間和陽間進行交流,有兩種辦法,一種叫“通傳”,另一種叫“托夢”。“通傳”是陽間之人要對陰間親人說話時采用的辦法,但隻限於親人之間;“托夢”是陰間之人要和陽間之人說話時采用的辦法,兩種辦法都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進行。然後,他拜狐仙為師,學會了“托夢”之法。
一天晚上,他托夢給二叔,說要見他,但二叔說他忙,最近正在修建地方,顧不上見他。後來,一撥一撥的盜賊欺負得他實在沒辦法了。他又托夢給二叔,要去見他。二叔終於同意召見他了。
二叔和他在夢中相見,他還必須要到二叔的身邊才行。
在去見他二叔的那天,他想給二叔帶點看望的東西,多年不見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剛好前一天,他丈母娘來給女兒潑撒時,順便也給了他一點吃的,現在還在。要不,他還真的拿不出一點像樣的東西了,滿屋瘡痍,家什皆散,物質的東西隻有一副白骨了。這幾年,他媳婦老跟他鬧別扭,原因是,他媳婦嫌他沒有本事,保護不了她,害得她家徒四壁。他們兩個已經好長時間各過各的了。為此,他傷透了心。
那天,當他內心羞愧地拿著那點東西往二叔家去,路過奈何橋時,被一個值勤的哨兵發現了,把他帶的禮物沒收,上繳了。還告訴他,要他回來後,就此事做檢討。他懂得這裏的規矩,但他想,拜訪他的親二叔,帶點禮物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沒想到,也不允許。不允許也罷,想必二叔也不會計較,他就空著手去了。
二叔已經住在新房子裏了。房子分上下兩層,每層都是仿照城裏人住的單元樓模式修的,有客廳,也有臥室。
多年不見了,他看見二叔蒼老了許多,但人看起來白白胖胖的。他想二叔在一天天地變老的同時,生活條件卻在一天天地變好。二叔一直閉著眼睛,背著手。他知道,二叔背著手睡覺是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二叔的頭發雖然不再像他記憶中的那麼烏黑茂密了,但稀疏得很有秩序,或長或短的都遵照口令似的,向腦後看齊,沒有一點其他老年人那種五零二落的跡象。
他問二叔:“你還認識我不?”
二叔嘴唇動了動:“你不就是郎郎嘛!怎麼不認識呀?你都離開那麼多年了,今天又回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他回答:“沒有事,沒有大事,我是不會麻煩你老人家的。事情很嚴重了,非你出麵不行了。”
“哦……碰到什麼大事了,非要我出麵不可。其他人不行嗎?你為什麼不去找村支書和村長呢?我都退休了,不想過問太多的事情了。”
“其他人不行!誰都知道。”
“那是為什麼呀?他們不管嗎?”
“不是不管,他們管不了。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管不了?那又是為什麼呢?”
“他們都說你德高望重。”王郎心想,鬼才能知道為什麼,我才不管它為什麼呢。
“哦……是這樣啊!那你說,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忙啊?”
“近一兩年,我的家裏老被搶劫,好像都是咱們的鄰家鄰居幹的。你能不能出麵幹涉一下,讓他們不要再來騷擾我了,把搶走我的東西還回來?”
“哦,是這麼個事啊。是誰搶了你的東西?都搶了些什麼?什麼時間搶的呀?”
“我當年半途夭折,膝下無子,而今是一個無人敬奉的孤魂野鬼,這你是知道的,能有什麼好東西?就是當年我媽給的那點口含錢、一個舊呢子大衣和些碗碗罐罐。胖頭李二癩子帶人搶我的口含錢是去年五月十六夜裏的事情,其他搶我的人來得太頻繁了,我也記不清是些什麼人了。”
“哦,又是胖頭李二癩子!知道了。我明天問問胖頭李二癩子那個狗東西。這些年來,這個不要臉的家夥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二叔,你說,那胖頭李二癩子怎麼就那麼大膽,竟然敢盜你侄兒的墓?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你那麼德高望重,他怎麼就不害怕你呢?”
“這你就有所不知!你說皇帝厲害不?皇帝德高望重不?即使一言九鼎的皇上,過去就有人敢偷他的馬鞍,後來連他的馬也屢屢被人偷走,再後來,皇後的裙子也有人敢偷了。偷了皇帝的馬鞍叫做冒天下之大不韙,馬鞍偷得多了,就有人試著偷皇帝的馬,偷了皇帝的馬,人們慢慢地感到那不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最多是膽大妄為;後來,誰把皇後的裙子偷了,對於民眾而言,也就是個令人吃驚的感覺了。”
“那他們不怕王法嗎?”
“這你就不懂了。王法之威嚴在於被人尊,而不在於被人怕,王法一旦淪落到讓人怕的地步,就失去了至高無上的情分,或多或少地帶有了匪氣。拳頭再硬的‘土匪’,總有人敢跟他挑戰。”王郎聽得迷迷糊糊。
“不要說偷了你的東西,就是搶了我的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有什麼想不通。事情既然發生了,就按發生了來應對。你先回去吧,等我調查清楚再說。”二叔說完,好像要繼續睡覺了。
王朗隻好就此離開。
2
離開二叔家,王郎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他給那個值勤的哨兵寫了份檢討,了卻了他所犯的錯誤。然後,他就一直待在家裏,等著李二癩子送東西回來。可他等了十多天,還不見李二癩子的蹤影。於是,他決定再去找一下二叔。
到了第十一天的晚上,等到地麵上沒有了白天的喧鬧時,他又去了二叔家。但他老遠看見二叔家燈火通亮。燈沒有滅,他不敢進門,隻能龜縮在窗外一棵樹下向裏看。他看見二叔正在和胖頭李二癩子一幫人在客廳喝酒。他認得這些人,都是第一次搶劫他的那些人。看著二叔跟這幫土匪在一起,王朗覺得有些奇怪,心想,二叔這樣的人物怎麼跟些王八蛋一起喝酒。他真想問問二叔!
但二叔沒有睡著,還不能和他進行意象說話,他隻能等待。這時,他看見胖頭李二癩子給二叔敬酒,說道:“感謝幹大多年來的庇護,公安才沒有處理我們。你老真是我們的保護神啊!”其他人也都雞啄米似的點頭附和著:“是啊,是啊。感謝!感謝!幹爺萬歲!”
聽了李二癩子們的話,王郎以為這幫人又幹了什麼壞事,被人告發了,是二叔幫他們解的圍。二叔給別人了事太多了,他也就沒有太在意。過了一會,他聽見二叔說話了。二叔聲音很慢,很沉重地問李二癩子:“去年五月十六日夜,你們幹什麼了?”聽見二叔問話,李二癩子瞅瞅他的弟兄們,他的弟兄們都不敢抬頭,不敢吭聲,一個個臉憋得通紅。二叔好像已經喝多了,臉紅紅的,像個判官一樣,正襟危坐地坐在那裏。聽到二叔問的是去年五月十六日夜的事,王郎心想,原來二叔太忙,還沒來得及理會他告狀的事情。二叔今天是給這幫家夥設下了鴻門宴,專門處理他的事情呢,心裏不禁高興。接著,他看見,在還沒有回答二叔問話時,李二癩子一直扒拉著胖腦袋,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好像在思考如何回話,又好像在努力回憶什麼。誰也沒有喝酒,誰也沒有吃菜,誰也沒有說話,屋子裏一片寂靜。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他聽見二叔響亮地咳嗽了一聲,聲音讓人有些毛骨悚然,至少李二癩子他們有這種感覺。這時,他聽見李二癩子旁邊的一個人說:“王……王……郎……”說話時,那人不停地瞅著李二癩子,臉上沒有了一點喝了酒的顏色。李二癩子突然跪倒在地,左右開工,扇自己的嘴巴,瞅著王郎的二叔,結結巴巴地回答:“盜王……王……郎墓了。幹大,對……對……不起!”
二叔突然從座位上彈起,繞著酒桌,走到李二癩子跟前,臉紅得也沒有了喝醉酒的樣子了,大聲罵道:“哼!你們這些狗日的,簡直吃了豹子膽了,是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連我同祖同宗人的墓也敢盜?”說著,說著,就給了李二癩子兩個耳光。挨了二叔的兩計耳光,李二癩子嘴裏雖然沒有喊“嗨!”,但兩條腿“唰”的一聲,就把身上所有的肉都撐成了垂直地麵的狀態,比日本鬼子挨長官打時的立正的姿勢還標準。看見二叔威風凜凜的樣子,又看見李二癩子一夥人縮頭烏龜似的,王郎高興得手舞足蹈,心裏想到,二叔有閻王的氣度,李二癩子在二叔跟前簡直就是一個小小鬼。王郎差點脫口喊道:二叔萬歲!二叔萬歲!二叔最好萬萬歲!
過了一會,李二癩子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流著的東西,盡力壓製著灰溜溜的神情,仰望著二叔,問:“幹大,你準備怎麼處置我們?”
“你們看著辦吧!”聽了二叔很難捉摸的回答,李二癩子好像根本不明白該怎麼辦,又支支吾吾地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問二叔:“那我明天去村委會接受處理!?”
“哼!好的,村委會,村委會,你去吧!你想不想去鄉政府?想不想去公安局?那你們看著辦吧!”說完,二叔背著手,回裏屋去了。
仍然是一個“你們看著辦吧!”,王郎清楚地看見李二癩子一幫人,瓷眉傻眼地照著二叔離去的屁股上麵背著得那雙手,可憐兮兮地像一群被老鷹趕著躲在角落裏的小雞。老鷹飛走了,它們仍然在哆嗦中困擾著,真不知道他們該怎麼辦!看到這裏,王郎似乎已經從一個受害者的角色轉換成了一個與此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的觀眾,情不自禁地用心思考著,這李二癩子一幫人究竟該怎麼辦呢?
過了一會,王郎感到夜已經很深了,害怕雞馬上要叫,就匆匆趕往回家的路。在回家的路上,王郎心裏念了一百遍:還是二叔好!但仍然沒有忘記想著李二癩子一幫人究竟該怎麼辦的事情。
3
往家裏走時,王郎要路過他媳婦的家門口。他看見媳婦的“木屋”被大卸八塊,五零二落地扔得滿院子都是。破屋在雨的飄零中,宛如一個哭泣的婦人,雨點打在散落的木板上,發出的滴答之聲,好像一個受傷的老頭,不由自主地呻吟著。呻吟與哭泣之聲,仿佛在向王郎訴說著這裏剛發生的事情,也在向他祈求,讓他做主。
王郎意識到,媳婦家又來土匪了。可憐的媳婦,跟他一樣,幾經搶劫,家中惟剩白骨,這下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了。這讓她以後怎麼活呀!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孤身一人幾年,後來,在那邊的母親花錢求人,給他撮合了一份姻緣,他兩才配對成雙。在隨後的二十多年裏,他們過著恩愛的生活。後家門遭遇不幸,屢遭災禍。媳婦埋怨他無能。他能理解。作為一個男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連自己的媳婦也保護不了,讓鬼都不能容忍。媳婦埋怨他的道理沒有錯,但他也有滿肚子的委屈,遇上這種弱肉強食的世道,他能怎麼樣?男人和女人有多大的區別?男人那東西又不能當鋤害安良的武器用。媳婦對他有怨氣,他心裏也不舒服呀!所以,也就跟媳婦鬧起了別扭。今天,看著媳婦的家園被人糟踐成這個樣子,他轉而又想,雖然他們出現了不合,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媳婦,還是要考慮考慮老感情的。遇到這種家園被毀的事情,還能不捐棄前嫌?還能不去安慰安慰?他走進院子,叫了幾聲媳婦的名字小花,但既聽不到回應,哪裏也看不見媳婦的蹤影。找不到媳婦,他隻能跑到外麵到處去打問。打問來,打問去,終於有人告訴他,他媳婦被賊偷走了。王郎又氣又急,一直哭到雞叫。
原來,就在他去二叔家的時候,有一幫盜賊來將他媳婦的白骨用麻袋裝了,放在三輪車上,運走了。
傷心過後,王郎決定尋找媳婦回來,但他根本不知道那幫人把媳婦運往何處去了。萬般無奈之下,第二天,他又去求那個教他托夢之法的狐仙。那個狐仙不僅懂得陰陽之法,而且能掐會算。聽了他的來意後,非常同情他,也願意幫他的忙。狐仙要他報一個媳婦丟失時的時分。他說他不知道丟失時的具體時分。狐仙說,隻要他不加思考,脫口說個時分就行。他報了個卯時。狐仙掐指一算後,告訴他,他媳婦被那幫賊給賣了,賣到黃河東去了。現在已經跟一家姓範人家的公子成親了。狐仙還告訴他,那個範公子的媳婦前年也是被人偷走了,找了兩年,找不到,隻好再續弦。王郎問狐仙,看能不能找到他媳婦。狐仙告訴他,肯定能找到,但找到了也很難領回來。
王郎氣憤地說:“但那是我媳婦呀!怎麼能誰想賣就賣,想買就買?找到了,咋可能還領不回來呢?”
狐仙說:“你媳婦怎麼了?媳婦是個概念,概念沒有變,是誰的都一樣,能是你的媳婦,也就有可能是任何人的媳婦。有些地方早就這樣了,而且還是一種時尚。都什麼年月了,你還固守老黃曆?”
王郎說:“咋能成這樣呢?不行!我要去找她。”
狐仙告訴他;“找是可以的,但不要太上火,上火會傷身體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呀,孩子!”
拜別了狐仙,王郎回到家中做準備,他要去河東找媳婦。
他先到閻王那兒申請了一道“還陽符”。有了“還陽符”,他白天就可以走路了。之後,他就是要準備些路費盤纏。但他家裏多次被盜,拿不出一文錢,也沒有可以變賣的東西了,唯一的辦法隻能去借。他把和自己關係要好的人,可能借到錢的人,能開口借錢的人,以及可以試一試的人,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然後按照可能性大小,排了一個序,就逐門逐戶地開始借錢。
他首先去找的就是和他一起來的那四十多個好朋友。他想在他們那把錢借夠了,就不準備麻煩其他人。但令王郎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去找他們時,好多都找不到了,房子沒有了,門前一片狼藉。全部找了一遍後,能找到的幾家都是些年歲較大的老漢,年輕的和女的一個也不在了。他打問那些人的去向。那幾個老漢告訴他,說搬家了。但誰都不知道他們搬到哪裏了。跟他一起來的李大爺告訴他,那些人可能是害怕這裏的賊,去安全的地方住了。王郎看見仍然在的那些同伴,家裏都空蕩蕩的,也是幾經搶劫,家徒四壁,惟剩白骨,窮得跟他沒有兩樣,就沒好意思開口借錢。後來,他隻能按照先前的排列順序找別人,但情況跟前麵的沒有多少區別。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王郎實在借不到錢,他不得不到“冥國銀行”去貸款。他要貸的是陽間用的錢。以前,這種錢很難或者說根本貸不到,偶爾,陽間有人給陰間的親人燒一點陽間的錢,親人收到後,稀罕得跟命似的,根本不敢往銀行裏存。那時候,要弄,隻能掏高價買,實際上就是兌換,十塊陰幣才能兌換一塊多一點的陽幣。近些年來,陽間的經濟發展迅速,尤其是打開發石油以來,陽間給陰間的親人燒陽幣的人越來越多,量也越來越大。“冥國銀行”儲存了大量的陽幣,陽幣跟陰幣的兌換比率也持平了,甚至陰幣比陽幣還值錢。有時,陰幣反倒不好弄了,所以就有人開始像陽間珍惜“老票子(當地人對舊幣的俗稱。)”一樣收藏起陰幣了。王郎到“冥國銀行”的陽幣專櫃辦理了貸款手續,很快就貸到了一筆陽幣。
4
一切都準備好後,王郎懷裏揣著“還陽符”,從大楊樹下出發,踏上了尋妻之路。他在狐仙的指點下,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先坐汽車,又坐火車,走了一天一夜,終於來到了黃河邊。隔著黃河眺望,他看見對麵崇山峻嶺的,跟這邊沒有多少區別。他想,那邊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媳婦肯定不是自覺自願跑到那裏去的,肯定是那些盜墓賊們強迫的。
那天晚上,沒有過黃河的船,王朗隻好在黃河邊上找了孔破舊的窯洞住了。窯洞裏有一堆看似草鋪的草,他就在上麵將就著睡了。可能是太累的緣故,一躺下,王郎就呼呼入睡了。他到生地方睡覺是有毛病的,常常很難入睡。但今天可能是因為太累的緣故。
大約到夜裏兩三點鍾,他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緊接著,就聽見有人喊到:“哪裏來的大膽之徒,竟然敢在我的地盤上安臥?不想活了是不?”
王郎眯著眼睛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家夥,頭上帶著個麵具,站在他跟前。他趕忙坐起來,對那人說:“對不起,大哥!我是從河西來的,準備到河東去找我媳婦。天黑了,沒有找到住的地方,就住這了。我不知道這裏是你的地盤,若有冒範,請多包涵!住了你的地方,我付你錢就是了。”
那人聽說付他錢,情緒稍微緩和了點,瞄了瞄王郎,發現王郎正當年壯,氣度也不凡,好像也有錢,覺得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主。正當王朗準備和來人平心靜氣地交談時,他突然發現那家夥又不情緒緩和了。隻見他貓著瘦骨嶙峋的腰,憋足氣力,猛踢了兩腳牆壁,轉身麵對王朗,稍微有點像惡狠狠地說:“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王郎看著,心裏盤算,明明是個黃鼠狼,裝死也隻能是個獅子狗,和狼都差得那麼遠,還拉開一副“我是山中王”的架路。嚇唬誰呢?但他出門在外,不想多事,就回答說:“大哥是好人。”
那人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說:“你高抬我了。我能是好人。好人還住這種地方?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是一個鬼。”
王郎心裏暗笑,騙鬼呢,走路聲音那麼大,腳後跟踢得黃土直飛,還能是鬼?他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怎麼了,明明是人,偏要把自己說成是鬼。難道這個世上鬼就厲害嗎?他不禁感歎道:這陰陽兩隔,誰能知道誰的難處呢?!真是白天不懂黑夜的黑,黑夜不曉白天的愁呀!
接著,王郎笑了笑說:“大哥,你說你是鬼,無非是想嚇唬嚇唬我,問我多要點房費而已。你大可不必這樣。你要多少住宿費都可以,我給。我按照賓館標準間付你費,成不?”說著,王郎給了那個瘦骨嶙峋的家夥二百塊錢。
拿了王郎的錢,瘦骨嶙峋態度立刻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他摘掉麵具,坐在王郎的身旁。王郎心想,總算讓這個鬼東西安穩下來了,否則,要是搶我的話,人家陽氣那麼重,還說不定誰不是誰的對手呐!
瘦骨嶙峋瞅了瞅王郎,湊到跟前說:“大哥,你是做生意的吧?”
王郎笑了笑說:“是的。大哥高見!”
“做什麼生意的?”
“什麼賺錢做什麼。”
“販毒不?”
“販毒太違法,我不敢。”
“販賣人口不?”
“販賣人口更違法,那我更不敢了。”
“那大哥,你是做小本生意的,掙的也是兩個辛苦錢。”
“怎麼說?”
瘦骨嶙峋很專注地對王郎說:“現在做生意的人太多了,一般大生意擠不進去,擠進去,沒有關係,拿不到好項目;能拿到好項目的,錢又都讓關係戶提成提走了,最後還是賺不到錢。所以,現在一般能做的大生意隻有三種。”王郎聽得迷迷糊糊的,什麼擠呀,項目呀,關係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他還得裝懂,不停地點頭,繼續聽下去。他問:“哪三種大生意能做?”
瘦骨嶙峋這時有點興奮,趾高氣揚地說:“嗨,這你都不懂。虧你還是個生意人呢!販毒,販賣活人,販賣死人。前兩種風險太大,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必須要有特別硬的後台,大量送錢,用錢修路,‘有錢能使鬼推磨’麼,是不?否則,是做不成的。唯有後一種既省心,又賺錢,還安全。”王郎心裏罵道,什麼‘有錢能使鬼推磨’?給錢,老子也不願推磨。但他從瘦骨嶙峋的話裏聽出了一些似乎以前沒有經曆過的道理,說不定很有用。那人說的什麼“後台”、什麼“有錢能使鬼推磨”,究竟是怎麼個由頭,不是他現在急切要弄明白的事情。他現在有重要事情要做。
他問:“有販賣豬,販賣羊的。我可沒有聽說有販賣人的!再說,死人怎麼販賣?有人要嗎?”
“有,但必須是女的,男的賣起來太麻煩了。你不信嗎?哥們前幾天,還從你們河西販了一具女屍,過了河,賣給一個姓範的人家,幾萬塊就到手了。”王郎聽了“河西”、“女屍”、“姓範的人家”,想起走時狐仙指點他的那些話,心裏不禁咯噔一下,頭發像碰到鬼了一樣地往起豎。這不販的就是他媳婦嘛!?
這時,瘦骨嶙峋正講在興頭上了,根本沒有顧及他的反應,繼續說:“大哥,我看你是個老實人,做生意人老實了可不行。憑你剛才的出手大方,哥們再教你一個可做的生意。”王郎這時真是怒火中燒,心裏罵道:你他媽的,賣了老子媳婦,還在老子麵前誇誇其談,大言不慚。但他思前想後,為了找到媳婦,現在隻能忍受怒火中燒的痛苦。於是,他從顫抖的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說:“謝謝!”
“小品‘賣拐’,你看過沒?”
“哦,看過。電視上成天演呢。”
“誰演的,知道不?”
“知道!”王郎心想,老子怎麼能知道,老子死的時候,演小品的人還沒有走出鐵嶺呢,是昨天火車上才知道這個小品是誰演的。
“那個人最大的本事是什麼,你知道不?”
“知道啊!”
“對啦!小品‘賣拐’,給我們生意人的最大啟示就是‘忽悠’。好多生意要靠‘忽悠’,才能賺錢。但一般人的智商沒有演小品的那個人高,‘忽悠’技術比不上他,那就要‘忽悠’加‘勒坑’才能行。‘勒坑’就是用強硬語言和動作結合起來進行脅迫,逼你就範。但不管怎樣,你都要特別能領會那老師‘忽悠’的精神內涵,那就是心不能太黑,也就是能賺多少賺多少,千萬不能讓人家承受不了,否則你就要吃官司。你知道人家為什麼叫我們‘九毛八’嗎?就是因為我們一直沿用“分厘計較”這條生意經的緣故。二分錢有多少?在舊社會隻不過能買一盒洋火罷了。但你讓給人家,人家就高興嘛,是不是?”
“精辟!精辟!”
王郎真想說,老子又不做生意,老子要找人。你他媽少點給老子講課。老子急著呢!
但瘦骨嶙峋好像還沒有下課的意思,繼續講道:“這種生意沒有投資,但見效慢,屬於長效項目,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少吃多香’的意思。比如今天,我來這裏就是做這個生意的。我就是想問你要錢!但我問你要了嗎?沒有吧!我沒有問你要錢,你卻給我了二百。你是自覺自願的嗎?也許不是。也許你不情願,也許你肚子裏還有點憋氣。但你可能告我嗎?根本不可能。為什麼呢?你想息事寧人,不願意小題大做。就是這個道理!”
王郎心裏罵道:“真他媽不要臉!自個不要臉,還說自己不要臉的導演是人家小品演員。呸!我他媽怎麼就盡遇上些跟李二癩子一樣不要臉的東西。”
但他還是平靜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
“碰上的呀!我們白天花天酒地後,就在賓館睡覺。外麵消息傳來,有大生意做,就出動。沒有,晚上就到河邊尋找可以‘忽悠加勒坑’的人。這僅是我們的副業而已。哈哈……”
聽到這裏,王郎真想把懷裏的“還陽符”扔掉,然後現出原形,把這個狗日的瘦骨嶙峋‘九毛八’給嚇死。但他轉而又想,不能因小失大,媳婦沒有找到,還得緊緊抓住這根稻草。
王郎現在迫切想知道他媳婦被販賣的確切地點。他知道明問肯定不行。但通過和瘦骨嶙峋交談,他發現他是個直心腸人,就決定用智取的辦法獲得他媳婦的消息。他不動聲色地問瘦骨嶙峋:“你能不能帶我到河那邊去,替哥們物色一個人家?讓我也發發財。”
“你有貨?大哥。”
“有啊。”
“男的,還是女的?”
“要男的有男的,要女的有女的。”
“哇噻!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左鄰右舍都是。”王郎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的漏了嘴,但瘦骨嶙峋高興得正最興奮呢,狗咬了也顧不上疼,根本沒有想他剛才話的意思。
“我靠!我今天是碰見貴人了呀!這不是天讚助我呢嗎?啊哈哈……啊哈哈……”瘦骨嶙峋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悠揚的笑聲拉得好長好長,肚子上僅有的一點軟肉在笑聲的感召下,不停地跳著舞。
王郎心想,你狗日的碰見鬼了,還高興得抽筋,真是個比驢還笨的家夥。
隨後,他兩商量好了第二天天亮後,一起到河東去,找買屍體的人家。
5
第二天早上,王郎在瘦骨嶙峋的帶領下,過了黃河,到河東去了。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話。瘦骨嶙峋告訴王郎,那個姓範的人家的爺爺解放前開了一家很大的商號,賺了好多錢,家裏的銀子堆成了山,購置了好多田地和房產,真是富可敵國。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財產分了大半年,成群的牛羊無法計數,被公家沒收了的田地跨江跨河,坐上飛機都得走半天。再後來,公家又“落實政策”,把沒收的部分東西和房子返還了他們,雖沒有以前那麼富足了,但仍然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實行市場經濟後,他們有傳統的做生意經驗,生意馬上又紅火了起來,現在他們非常有錢。這幾年,子孫後代趕時髦,要給他們的爺爺娶幾個“二奶”,所以,隻要有好女人,人家願意花錢。瘦骨嶙峋說,隻要有好相,肯定能談成,賺好多錢。王郎不知道“二奶”是什麼,就問瘦骨嶙峋。瘦骨嶙峋說,過去叫姨太,現在叫“二奶”。王郎心裏也終於明白走時狐仙說的話了。這世道媳婦不是男人的私有財產了,男人跟媳婦也不再是腳跟鞋一樣的一一對應關係了,一個腳可以穿幾個鞋,一個鞋也可以被幾個腳穿,大腳可以穿小鞋,小鞋可以穿在大腳上,別扭死也沒人笑話,甚至越別扭越時髦,越別扭越惹人追趕。
他們走了好長時間的路,來到一個小山坡前。瘦骨嶙峋告訴王郎,範家住在山坡的那邊,祖墳就在這個坡上麵。他說範家的祖墳修得富麗堂皇,可威風了,活人來了都流連忘返。瘦骨嶙峋要帶王郎上去參觀參觀。
走到半山腰時,跟在後麵的瘦骨嶙峋突然發現走在前麵的王郎沒有腳印。瘦骨嶙峋以為他視力出現了問題,擦了擦眼睛,又仔細去看,就是沒有。不但沒有腳印,他還發現王郎連腳後跟也沒有。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聽的鬼故事裏講的,鬼沒有腳後跟,走路沒有聲音,馬上意識到前麵這個家夥不是人,是鬼。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頓感百芒刺背,腿發軟,腳無力,口發幹,渾身上下麻絲絲的。但憑他多年闖蕩江湖的經驗,他一定不能說破,要穩住,設法離開,否則就會大難臨頭。於是,他對王郎說:“大……大哥,你去參觀範家墳地吧,我到他們家裏去,跟主人商量一下,看咱能不能做成生意。”
王郎這時巴不得瘦骨嶙峋離開,自己一人尋找媳婦,回答道:“你去吧,大哥。”
瘦骨嶙峋走後,王郎加快腳步,很快就到了範家墳地。跟瘦骨嶙峋說的一樣,範家的老墳地確實排場得很,簡直就是一個鬼蜮裏的大都市。都市不僅占地麵積大,修建得十分講究,廳樓閣榭,小橋流水,綠草蔥蘢,樹木繁茂,整個一個陰森宜鬼住的世外家園。王郎不禁感歎,同樣是一個世界,差距怎麼能這麼大呢?在這裏,哪怕待上一宿,也不枉做鬼一回!
徜徉在從未見過的世界裏,王郎忘記了他來這裏的目的。他轉了好一會,來到墳地的最上麵,看見一個裝飾典雅的舊墳頭旁邊新填了幾座新墳頭,一字型向兩邊排開,新填的墳頭多數上麵稀疏地長了些小草,隻有一個好像剛修的,還散發著新鮮泥土的味道。可能是心靈感應的原因,他在剛才連續不斷的深思和流連中突然碰到一個尋找媳婦的記憶。這個記憶差點震碎了他的五髒六腑。他突然覺得自己真他媽的不是人,咋就把這擋子事情給忘了呢?回過神來的王朗,馬上意識到,那個新墳頭裏麵埋的多半就是他被販賣來的媳婦。於是,他向那個新墳頭走去。但當他走到離墳頭幾米遠的距離時,感到有一股電流一樣的東西衝撞得他無法靠近,離得越近,阻力越大,還有一種灼燒的感覺。無法靠近媳婦墳頭,他隻能站在遠出,呼喊他媳婦的名字。叫了幾遍後,他看見墳頭上開了一扇窗戶。但窗戶一開,墳頭四周的桃木橛子立刻散發出耀眼的光,光芒在氣流的帶動下,直往窗戶裏鑽。他媳婦隻好又把窗戶關上。他才明白了剛才那股電流一樣的東西來自何方,多虧他離得遠,再靠近一點,可能就把他燒著了或者擊穿了。剛才透過窗戶,他看見媳婦就站在裏麵,雖然時間很短,但他已經看清楚了。他媳婦並不像他原來想象的那麼憔悴,白白胖胖的,好像比原來年輕了,洋氣了,像城裏人了。他媳婦梳妝打扮得很整潔,頭上戴著一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飾品。他覺得媳婦生活的不錯,心情也不是很壞。這讓他下意識地更加著急!但他顧不得多想,大聲喊叫:“小花,你怎麼到這裏來了?趕快出來跟我回家吧。”
聽見他的喊話,他媳婦又把窗戶拉開一條小縫,聲音很輕,但很急催地說:“小聲點,別把老爺吵醒。”
“老爺是誰?”王郎覺得雲裏霧裏的。
“你不要說了,趕快離開。”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麼讓我趕快離開?他們是不是威脅你了?”
“沒……沒有。我很好。”
“那你是自願來的?”
“也……不是。”
“那你趕快出來,我們回家!”
“你看我能出來嗎?”
“他們把你囚禁了?那我去報案。”
“不要去,報了也沒用。”
說完,窗戶關上了。王郎再怎麼喊,他媳婦就是不開窗戶。媳婦再也沒有出現。王郎心想,肯定是範家人來了,不讓她開窗戶,她肯定也是沒有辦法。王郎覺得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沒有辦法帶走他媳婦,他隻能悻悻地離開範家墳地,沿著來時的路,向山下走。一邊走,一邊想他媳婦剛才說的話中“老爺”,又想到瘦骨嶙峋說的“二奶”,以及墳地排列的位置。種種跡象表明,他媳婦被拐賣後,不是像狐仙說的那樣給範家公子當媳婦了,而是給範家老爺當“二奶”了。這公子老了可以成為老爺,那時“公子”和“老爺”就是一個概念了。但“媳婦”跟“二奶”怎麼能是一個概念呢?狐仙沒有說對呀!看來狐仙也有說不對的事情。其實,狐仙沒有說錯,錯在王郎。他怎麼能想到彼時的狐仙算不準此時事情的道理呢?
想到自己年輕的媳婦給一個騷老頭做“二奶”了,王郎恨得鋼牙都要咬碎了。於是,他決定明天到當地政府去告狀,運用法律武器為他媳婦討個說法。
天色已經晚了,他得找個地方睡覺。他不想離媳婦太遠,就在附近一個廢棄了的燒磚用的土窯子裏住了下來。胡亂吃喝了點東西後,他就躺下準備睡覺。可他怎麼也不能入睡。腦子裏不停地閃現著他媳婦的影子,有跟他在一起時的貧窮樣子,也有白天一閃而過的那個富貴形象。兩種模樣交替放電式的襲擾著他的器官和靈魂,讓他有肉體機械性的不安,也有靈魂深處深思熟慮後的煩躁。他感到煩躁要比不安沉重得多。每當出現他媳婦貧窮模樣時,他就感到害怕。害怕什麼呢?他害怕得不敢去多想,稍微一想,他就想哭。每當出現他媳婦富貴形象時,他也特別害怕。為什麼也有害怕的感覺呢?他也是害怕得不敢去多想這個問題,稍微一想,他也特別想哭。但他清醒地認識到,兩種“想哭”的內發動力卻完全不同,前一種來自於自責,後一種來自於真正的害怕。過了一會,就這樣在“想”和“害怕”的煎熬中,他疲憊得睡去了。
睡夢中,他夢見他媳婦掙脫了範家桃木橛子的禁錮,來到了他麵前。媳婦站在跟前,他和媳婦都覺得有些陌生的感覺。也難怪,他們本來就已經分居好幾年了。媳婦見了他時,一直哭個不停。他堅定地認為媳婦受了很大的冤屈。他更加痛恨那些給她帶來奇恥大辱的專門偷人的賊娃子和姓範的那個老不死的東西。他們兩個拉了好長時間話,共同回憶了在一起的日子,雖然貧窮,但很快樂,很幸福的那段時光。他看見他媳婦終於高興得笑了,但好像又想到別的什麼似的,馬上又哭了。
他問媳婦:“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咋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他媳婦說:“哪裏是我自己跑來的?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是那種隨便就跟人跑的女人嗎?我也沒有辦法。他們把我五花大綁,又裝入口袋,我能怎樣?一開始,我還哭叫,後來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了。再後來,雞叫了。”
“那咱們現在回家吧?”
“就怕老爺追來咋辦?”
“你是我老婆,又不是他老婆。怕他什麼?”
“人家有錢。”
“有錢怎麼了?有錢就可以霸占別人老婆?”
“人家人多勢重。”
“人多怎麼了?難道他們就不怕王法嗎?”
“唉!你咋什麼都不懂?這又不是把羊丟了,找到就可以牽回去的事情。”
說話間,他看見媳婦像風吹樹葉一樣飄走了。他急得趕忙去追。追呀追,追到一個懸崖的邊上。他看見媳婦跳下了懸崖,他也跟著跳了下去。他醒來了!他發現自己從睡覺的土台子上跌了下來。他覺得剛才不是在做夢,確實是他媳婦來過。他由此推斷,媳婦正在受難,十萬火急地等待他的救援。
6
第二天天亮後,他沒有再去見媳婦。他要抓緊時間去當地政府告狀。
幾經打問,他尋到了當地政府,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接見了他。當他說明來意後,那人告訴他,他報的案子不屬於他們管,要到婦聯或打拐辦去反映。
婦聯這個單位他聽說過,但他想婦聯連槍也沒有,又都多是些女人,肯定管不了這麼大的事。他問打拐辦是幹什麼的。那人告訴他,是公安局下設的專門處理婦女兒童被拐賣案件的部門。於是,他決定到打拐辦去告狀。
到了打拐辦,門口一個警察模樣的小夥子擋住他問:“幹什麼的?”
他急忙說:“大哥,報案!我媳婦被拐賣了。你們快去救她吧!”
“請出示證件。”
“什麼證件?”
“身份證呀!你咋連這都不懂?”
王郎還是搞不懂,人家到底問他要什麼,但憑過去的記憶,心想,人家肯定是要證明之類的東西,就匆忙搪塞道:“哦!要證明是不?對不起,走時忘記開證明了。”
王郎想,這下遭了,沒有證明,人家肯定不讓進去。但他靈機一動,突然想起了瘦骨嶙峋給他講的“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匆忙從懷裏掏出一張陽間貨幣,湊到小警察跟前,說:“這個行不?”小警察看也沒看清楚他手裏東西,就栽倒在地,口土白沫,不省人事了。大蓋帽像籃球一樣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打了兩個轉後,停在了馬路上。看著躺在地上的小警察,王朗心想,這天氣並不怎麼熱,警察怎麼就中暑暈倒了呢?
正當他納悶時,他發現自己手裏拿的不是錢,是那張“還陽符”。
“呀!拿錯了。自己顯原形了!”王郎自言自語道,不禁有些自己太慌張的自責。回過神來,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小警察以前沒有見過鬼,被嚇懵了。
王郎顧不得理會其他事情,一心想著告狀,就匆忙揣起“還陽符”,走了進去。他要直接找這裏的最大官。他想,人生地不熟的,救媳婦要緊,還是要使用一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辦法,說不定能很快起作用。走著,想著,他忽然無意地在思維中碰到一個念頭,瘦骨嶙峋那家夥怎麼還沒有來找他呢?
進了打拐辦主任辦公室後,王朗看見主任正在翻閱文件。見他進來,主任沒有看他,麵對著桌子上的文件,一邊翻著,一邊問:“什麼事?”他看見主任臉上掛滿了威嚴和不可侵犯,真像他們最怕的那道符。他馬上有一種後悔感,很後悔剛才產生的那個想使用一下“有錢能使鬼推磨”辦法的想法。他想,那狗日的瘦骨嶙峋不是往死裏弄他呢嘛!讓他給這樣莊嚴的人使用“有錢能使鬼推磨”辦法,那不是讓老鼠去舔貓鼻子——送死呢嘛。於是,他誠惶誠恐地回答正在看文件的主任道:“報案。”
“報什麼案?”
“我媳婦被人販賣到你們河東了。我請求你們解救她。”
“你是哪裏的?”
“我是河西的。”
“你媳婦來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
“你來多久了?”
“幾天了。”
“哦!外來人口暫住費繳了沒?”
“什麼人口暫住費?”
“來河東居住一個星期以上的人都要繳納外來人口暫住費。”
“哦,我不懂,沒有繳。我們是那邊的。”
“哪邊的也要繳。是人都得繳,這是必須的程序。”王郎真想說,我們是鬼呀!鬼,你能管得住嗎?但他沒有說。他問:“繳多少?現在繳,成不?”
主任說:“可以。你媳婦一百五,你一百。”王郎心想,他才剛來,沒有超過一個星期,不是說一個星期以上的來人才要繳嗎?但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能看出來,主任臉上的表情不允許他說。他隻好從懷裏掏出二百五十塊錢,給了主任。掏錢時,他特別注意,再不敢把“還陽符”掏出來,要不,就沒有人能給他找媳婦了。
履行完程序後,他看見主任臉上剛才掛著的“威嚴不可侵犯”瞬間就沒有了,換之而來的是和藹。他立刻得出一個新的經驗,那就是,“威嚴不可侵犯”和“和藹可親”有時候就是人臉上的一張皮,無論是哪一張皮,若是單掛在某個人臉上,還能猜透他的心理,但重疊在一起時,很令人頭疼!他要把這個經驗牢記在心間。
這時候,主任不看文件了,開始看他了,專心致誌地聽他報告案情。當他說到他媳婦被人拐賣到範家時。主任打斷他,說:“不要說了。案件我知道,現在罪犯都已被緝拿歸案了,包括範家參與此事的人。我們正在審訊當中。”
“那我媳婦可以跟我回家了吧?”聽了主任說把凶手抓住了的話,王郎恨不得給主任原地磕上九十九個響頭。於是他急切地問。
主任說:“按理是可以的,但河西與河東是兩個省,按照法律規定,你必須到案發地去報案。案發地立案後,會給我們發來‘協查通告’。我們接到‘協查通告’後,就可以立案處理了。等立案了,該罰的罰了,該咋樣的咋樣了,該回的就可以回了。”
王郎懂得“該罰”是怎麼回事。學生上課遲到了,就要受到老師罰站,那就是該罰。學生站了,就是“罰了”。但他怎麼也搞不懂“該咋樣”是要怎樣,怎樣了才算是“咋樣了”呢?至於說“該回的”到時候“就可以回了”,他也能想象得來。但“該回的”他們還要管到可以回的時候,那不該來的怎麼就來了呢?怎麼就沒有人把“不該來的”管得不要來呢?他真覺得這是一個邏輯混亂的時代。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思維混亂的王郎繼續問。
主任告訴他:“你得先回去報案,要抓緊時間,我們不能無限製地關人。拖久了,我們就幫不了你了。這邊有我,肯定不讓你媳婦受苦。”王郎心想,看他媳婦的樣子也不是在受苦,問題是她背井離鄉,遠離親人,受的心理傷害很大呀!
這時,樓道裏突然傳來“鬼……鬼……有鬼啦!”的歇斯底裏聲。王郎知道肯定是那個站崗的小警察醒來了。他想這下遭了,身份暴露了。
王朗還沒有來得及想出應對措施,門就被“嘩”地撞開了。小警察連爬帶滾地進來了。小警察一見王郎,說:“鬼來了,他……他……”主任看了看慌裏慌張的警察,走到警察跟前,左右開工,狠狠地扇了小警察兩個嘴巴,惡狠狠地罵道:“狗東西!哪裏來的鬼?連一點人民警察的基本素質都沒有。大白天的,胡說什麼夢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