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二題(1 / 3)

短篇小說二題

小說現場

一個上午

她走在尚在夜色中的大馬路,周圍是大廈與樹梢濃密低沉的陰影,黃色的燈光恍惚迷離,城市處於蒙蒙一片濕漉漉的霧氣之中。雨還在下,從前一天晚上持續到此刻的黎明,馬路上不均勻地分布著雨水的痕跡,空氣陰冷。前些天還是二十多度溫和的天氣,隻因一場雨,便迅即降到十度左右。在這座北方的浮華城市裏,時光總是有種猝然的畏懼姿態。這時的雨已然小而稀疏,她抱了抱臂,卻也隻是本能地對寒意的反應,腦中盈滿的全是擁堵繁雜。經過停在路邊的一輛車時,她稍稍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摘掉鼻梁上架著的碩大墨鏡,後視鏡裏的女人眼眶淤青。咬了咬幹燥的嘴唇,女人又重新將墨鏡戴上,雙手插進黑色小西裝的口袋,沒有表情地沿路走了下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但是高跟鞋的聲音清脆堅定,在空曠的馬路上敲擊著,彌散進黎明的陰影裏。

漫無目的地又走了兩三個小時,路邊的一家早點鋪已經開始了準備,餛飩在大鍋裏翻滾著冒著騰騰的熱氣。她記得自己上一次吃東西還是昨天中午的事了,那也隻是匆匆吃了幾隻糕點,十分甜膩。她總是在忙碌,總是忙碌,隻是為了演出和趕場,隻是為了能多賺那麼幾個錢,可是——她又一次咬了咬嘴唇,像是昨晚這樣遇到喝醉了的客人就可能是這樣的後果——被打得眼眶淤青臉龐發腫。她很餓,可是沒有胃口,於是接著往“家”走,她覺得手中的煙讓人不能清醒,她從來沒有清醒過,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麼就成為了這個樣子,等她意識到停下來回頭去看時,這條路已經不可扭轉地往越來越難以理解的方向滑去了。

她從小唱歌好聽,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唱歌的時候她很驕傲,課間的時候小朋友們和老師總會說“淑文唱首歌聽吧”,於是她便昂著頭站起來唱上那麼一首,要是時間允許的話,大家要她再唱一首她就高高興興地唱下去。她是驕傲著的,但僅僅是在唱歌的時候。雖然在唱歌時她依舊是穿著洗得發黃發皺了的白色襯衫和棕色直筒的條絨褲子,雖然她依舊是穿著一雙媽媽自己納的毛線的千層底鞋子,雖然她的臉依舊因為幹燥而龜裂著,頭發散亂,因為沒有錢去買軟軟的雪花膏和那些五顏六色的頭繩,但是她站得直直的,昂著小腦袋,好像自己站在一個正式莊重的舞台上,做著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她是受矚目的,她是帶著光環的小明星。

但更多的時候,她是站在橋上的,而不是舞台上。

忙碌而喧鬧的街市裏,拿著紅白塑料袋和客人討價還價、把客人要的蔬菜麻利地包進袋子裏或者手指收錢找錢在髒兮兮的腰包裏來回穿梭。母親在這座橋的橋頭靠買菜營生,雖然給她取名作“淑文”,卻半點沒依著這名字來栽培女兒的日子,每天在橋上幫忙吆喝是她從小的工作。她們沒有門市,一塊布攤開來就是她們的攤位,賣廉價的蔬菜,賺微薄的利潤。而父親就在橋的另一頭賣水果,有一隻小三輪車,裝著蘋果、梨這些容易儲存的水果。有時候父親去進貨,她就坐在三輪車的側欄上,腳踩在車鬥裏,迎麵的風呼呼吹得臉生疼,可年紀小,也不覺得有什麼,就是盼望著上完所有的貨後父親能在靠近門口的一家店邊上停一停,能給她買上幾隻柿餅吃。

幫著父母來回倒零錢,在橋上來回穿梭。橋上還有好幾家攤位,有的賣玩具,有的賣襪子,有的賣小飾品,當然也有的賣菜賣水果。倒零錢時她眼睛也機靈著,觀察有沒有城管。她不懂警察和城管的區別,總之見到有穿著製服的,就迅速地跑到兩邊,邊跑邊喊“警察來了”,於是一整個橋的小商販麻利收拾攤位。總有些渾水摸魚的,趁著這當兒砍價買便宜貨的不算,趁亂偷拿東西的也有,她站在母親身邊,是這混亂裏明了的眼睛,若是發現了有人偷東西就一把抓住那人高聲尖叫。然而若是鄰居的賣家丟落了什麼東西,她也是決計要收羅回來的,若是玩具或者小飾品她就收藏起來成為自己的小寶貝。但是她始終也沒明白,為什麼“警察”不去抓壞人來抓他們做什麼。

鑰匙轉動,發出有些鈍了的“哢哢”聲響,她鬆開頂住門的膝蓋,打開門,看見清晨的陽光倦倦地潑灑進了屋子,自己的影子跨過鋁製的門檻斜斜倚向櫃子。她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沒有沙發,隻有一隻買來的二手老板椅,她窩了進去,卻懶得脫鞋,於是一動不動隻是盯著暗淡的陽光和陽光下那幾隻黯淡的破敗家具,椅子汗悶悶地散發出化學元素的酸味。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無數微塵爆裂的味道。

父母忙於生計,家庭裏的對話幾乎全部圍繞生意展開,然而大多數時候是沉默。她從小學升入初中,一個自由散漫的中學,然後又是另一個自由散漫的高中,他們知道她關鍵考試的成績,卻不知道其過程,不知道她每天在學校的學習狀態,不知道她的朋友們,不知道她關心著些什麼,不知道她喜歡上哪個男孩,不知道她是否開心過哭泣過,隻是知道她依然是那樣默不作聲地存在著的,依舊在課餘時間裏幫忙著家裏的生意,賣菜賣水果收錢找錢算賬。他們現在有合法的攤位了,這是他們幾年來的努力值得慶幸的事。

多年的吆喝,對處在變聲期的女孩還是有影響的,她的聲音不再那麼的好聽,她也不再那樣昂起頭來唱歌了。她漸漸長大了,在新的環境裏她知道金錢的重要性,知道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生才是驕傲的明星。除了依舊在記憶中的那些人,沒有人再知道,當年的她唱歌有多麼的好聽。她很安分,然而對於歌唱的那份夢想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它早就種在了她的腹裏,就像一顆被埋沒的種子深藏於地下,然而隻需要一縷陽光、一股細流的滋潤,就足以讓它猝然生長成一棵衝天的豌豆藤。

那所散漫的學校,是一些人放縱墮落的溫床,卻是另一些人培養夢想的工廠。學生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方麵的安分,另一方麵的因為自由的環境培育出的對於追求的價值觀,她在無形中變成一個處於極端的人,很少有中間地帶。她要的不再是父輩的生活,那種隱匿的向往一直在暗暗滋生。直到那一天,高考落榜,她好像猛地被什麼激醒,要麼繼續賣菜,要麼放手一搏,她必須做出個選擇。她站在火車站上的時候還在猶豫,眼看著車門要關閉了她才終於邁了上去。看著窗外迅速掠過的家鄉的樹木和土地,她知道,這一去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隻會唱歌。於是她到各個酒吧去試,可她實在太寒酸了,一身不入時的打扮便進不了人家的門檻。輾轉了兩個月,住了地下通道,但每天到公共廁所裏洗臉洗頭總是得把自己拾掇幹淨。天冷的時候捧著一隻紅薯在通道裏喃喃自語“會好的,會好的”,然後意識到,竟然開始對自己說話,這並不是在喉嚨裏不自覺的一聲“哎呀”那麼簡單,而是,一個人在寒冷的地下通道裏瑟縮著,剝著一隻烤紅薯的皮,然後自己對自己說話。不禁默默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她到一家叫“浴火”的酒吧去應聘,自然又是無功而返。紅色的“浴火”二字輝煌妖嬈,站在癲狂起舞的霓虹燈光下她覺得自己的腳步沉重得難以邁動,那時裏麵的舞台上女歌手正唱著《假想敵》,她不由得也哼了起來,一麵唱著一麵流著淚。

“唱歌挺好聽的。”

聽見男子的聲音,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

“我朋友也開店的,要不要去試試?”

他叫小聖,大家都這麼叫他。因為他的關係,她得以到一家叫“迷”的酒吧去唱。她在二樓的台子,樓梯暗不見登程,鋪著水紅色布氈,兩壁釘有一溜金屬鏡,曖昧吐光,映得人影扭曲。起先是他給她買了兩套裙子,後來是她自己買。她每天就站在那個光怪的舞台上唱歌,唱給自己聽。那樣的聲音並不計較是不是有另外的人在聽,空靈又死硬,有自己的氣度。於是就這樣,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小眾聽客,得以讓她就這麼唱了下去,並在時間允許的範圍內多接下場子。然而沒有一個位子是白占的,那些磨礪與辛酸每天打磨著她和她的夢想,她不知道自己是距離夢想越來越近了,還是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