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暑未盡(中篇小說)(1 / 3)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徐倩娜

徐倩娜生於廣東梅州,現居廣州。畢業於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漢語言係,現供職於某航空公司。曾在報刊發表散文、詩歌、編譯等作品。熱愛寫作、攝影,相信寫作能讓心靈獲得自由。

這幾天總被窗外的鳥兒吵醒。

嘰嘰喳,嘰嘰喳喳,嘰嘰嘰喳,是一群小麻雀,把天空一點一點叫亮了。南方冬天明亮的早晨,晨曦還點在樹葉上,和風也正好,它們就在窗簷踱步了。

床頭靠著窗,喬思睜開眼睛,歪著頭看了一眼床邊的鬧鍾,七點十四分。

好大膽!她在心裏嗔一句,又輕輕笑了。

她想伸手撥開窗簾,看小鳥在初陽裏歌唱的神情。剛露出一條縫,小鳥就受驚地撲棱著飛走了。

一道光射進來,從窗沿漫到牆角,折了幾道彎。

躲在窗裏邊,聽愉悅的鳥鳴聲穿透這個季節的柔軟初陽,喬思深呼吸一口氣,伸了伸懶腰。

閉著眼睛出神的時候,喬思突然想到了阿青。活在黑暗世界裏的那個他,是不是也會這樣聆聽鳥兒的叫聲,想象它們閑情漫步的樣子?無法用眼睛張望的這個世界,到底在他心中是什麼樣子的呢?

周日的這個時候正早,手機卻響了起來,窗外的麻雀頓時停止嘰喳。

她曲起小腿,支撐著上身挪了挪,探著左手摸到桌上,抓起手機,按下接聽。

“喬思,對不起,這麼早打擾你。”居然是阿青,把喬思嚇一跳。

“不會啊!我已經醒了。”喬思笑笑,偷偷呼了一口氣。

“我想去美術館看畫展,你能一起去嗎?”阿青說得一點也不猶豫,仿佛自信她不會拒絕。

喬思愣了一下:“看畫展嗎?”

“是啊,瞎子也想去看畫展。”阿青在電話那頭自嘲地笑了。

喬思第一次見到阿青時,是他戴著墨鏡冷酷的樣子。

逢初冬,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在康樂中心寬敞的活動室裏,帶點冷意的陽光透過大麵的玻璃窗灑在棕色的木地板上。阿青麵向窗,逆著光,整個身影鍍著一層柔暈。

喬思捧著棋盤進來,見隻他孤單一人早早在那,便舉起棋盤晃晃,向他笑著喊:“下棋咯!”

他聞聲轉過身,圍一條淺橘色圍巾,雙手插在深藍色呢子外套裏。略帶自然卷的短發,墨鏡遮住了半個臉龐,黑色的襯托下,皮膚更顯得白而冷。

像冬天的陽光。喬思腦子裏馬上蹦出這樣的念頭。

身後的人跟著湧了進來,喬思沒等他回應,趕緊去搬桌子擺象棋。

喬思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做誌願者。那時暑假剛結束,她還繼續著假期在雜誌社的實習,去采訪一個青年誌願者團體發起的募捐活動。

在第十甫路旁百貨中心前的廣場,為白內障老人募集治療手術費的活動。雪糕筒圍出二十平方米的一塊地方,四個年輕人組成的樂隊在唱歌。熱情有勁的鼓聲、奔放緊張的吉他、低沉的貝斯,主唱的聲音厚實而帶著堅毅的力量。喬思從人群中擠進去的時候,正在唱一首BEYOND的《海闊天空》,觀眾整齊的打拍聲、合唱聲在周圍響起,像一場小型演唱會。一曲終了,歡呼聲蓋過喬思的頭頂。

中場休息時,捐款的次序很好,人們排著隊緩緩移動,往廣場前側的捐款箱投入一點心意。

一直到傍晚五點,樂隊間斷地唱了一個小時。九月的陽光眷顧他們,隱隱躲在雲後,邀來微風做低調的聽眾。一個叫欣欣的女孩,代表接受喬思的采訪。後來因采訪又見過幾次麵,喬思很快喜歡上這個熱情又善良的群體,欣然加入了他們。

一年間,喬思利用課餘時間參加過各種活動。誌願者們在一起,不喜問初衷和背景。多談的,是分享活動的心得和通透哪裏又需要更多誌願者了。大家用彼此的熱誠和真心互相感染,並溫暖著周圍的空氣。

特別在冬天。

活潑開朗的欣欣才十九歲,卻透出一股超越她年齡和外表的堅定,穩重地擔任起組長的角色。見到喬思,總笑著跟她打招呼,告訴她最新的活動。

“聾啞小學六一聯歡,一起來吧?”

“這個月康樂中心的盲人同樂會,你來嗎?”

她天使般的笑容和聲音,喬思想任誰都不忍拒絕。每次喬思都爽快地答應著:“當然去!”

喬思曾問自己,為什麼總能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她想了想,很肯定地又答複自己,能夠很開心。同一個城市的人,因為相同的心願而相聚相識,讓這個石頭森林有了一絲溫度。但仍然缺少什麼,無法言語的一種感覺,她一時說不出來。

盲人的活動,喬思還是第一次參加。這個位於市中心最高大樓陰影處的康樂中心,每月最後一個禮拜天的活動,稱為“盲人同樂會”。

同樂會是組織和協助盲人進行象棋、行走、知識搶答、閱讀等比賽,用一些簡單的互動增進盲人之間的交流。誌願者隻要做一些協助的工作。

在大門口等候的時候,喬思看到這些視障朋友陸續前來。他們見麵,都自然地拉手、拍拍肩膀或是擁抱對方,談笑風生。

眼睛看不到,肢體感覺卻更親切。這是她的第一印象。

喬思分在象棋組。她一到活動室看到的阿青便是其中一位選手。開始下棋了,他摘下墨鏡,但似乎習慣似地微閉著眼睛。喬思看到他額角有一個淺淺的疤痕。喬思邊擺棋子邊聽著他們互相介紹,可是很多人一起說話,她隻聽到一個“青”字,還聽大家笑說他是“不愛說話的新朋友”。

旁邊的人都“阿青”、“阿青”地喊他。

開始比賽,一共八個人,分成四組。棋手們都張開手在上麵按著棋子感知。喬思和其他誌願者偶爾幫著報棋步,把碰歪的棋子擺好。會場很安靜,隻聽到棋手“馬四進五”、“前車退三”的聲音。對於他們來說,棋盤不僅僅在手下,更在心上。全靠記憶,通盤下完卻未見一步差錯。

四組變成了兩組,兩組分別贏的,成了最後的對手。

阿青就是殺到最後的那一個。仿佛金庸小說裏武林高手有劍自在心中,和另一位老伯對弈,氣勢上絲毫不輸。誌願者們到最後隻有在旁邊看的份。兩位棋手在棋盤上按摸著擺放棋子,實際上是雙方在心中的交鋒。

那是一個無形的戰場。

棋下得很慢,許久才走一步。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活動室異常安靜,時間也放慢了節奏,不願驚擾他們。有風輕輕吹動窗簾的聲音,棋子摩擦棋盤的聲音,還有牆上的鍾和誰腕上的表,嘀嘀地走著。而在這寂靜的空間裏包含著的,是下棋的兩顆心形成的另一個空間裏,金戈鐵馬。

其他組早已結束了比賽,在會堂裏等著頒獎儀式開始。這邊還在下。但大家都不忍催促,靜靜地等待著。雙方也各不相讓。棋下到最後,老人額角滲出了汗水,大勢已定,宣布退出。

喬思在一旁,覺得這一幕很震撼,心跳得比往常要厲害。

她還發現了,酷酷的阿青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勝利者的得意。

喬思喜歡他們,誌願者們的快樂給她一種安心。大四上學期的實習很忙,整天背著相機到處跑采訪,還是不忘記自己是一個義工。聽說康樂中心發起視障朋友互助登記,仍然空出一個下午去了。

冬漸深,穿一件格子毛大衣,仍覺得不抵南方冬季的濕冷。

陰霾的冬天偶然也下一點細雨。喬思下了公車,正撐開傘,看到前麵有個人,右手拿著盲杖在盲道上辨認著前路,左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沒有打傘。旁邊的人都閃到一邊站著看他。她仔細一看,認出是阿青。

喬思舉著傘,很大聲地喊了一聲“阿青”,小跑過去。

阿青聽到,停下動作,朝著聲音的方向轉過身來,兩手握住盲杖,靜靜地站住了。

喬思跑到跟前的時候,他摘掉棕色的針織手套,往前伸出了右手。

喬思上次參加“盲人同樂會”時看過他們打招呼的方式,握手,或者擁抱。於是也很自然地伸過手去:“很高興又見到你呀……”

阿青輕輕握了喬思的手,放開,收回,疊在握著盲杖的左手上方。

雖然剛摘下手套,但仍是冰涼的手。也許是天氣真的冷了。

“上次象棋比賽,你來過。”他說道。那已經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了。

很簡短的話,很清澈的聲音——還是,很冷的聲音?上次仿佛沒聽過他說話。

“我叫喬思。你記性真好。”喬思很高興阿青還記得她。都說眼睛看不到,其他感覺就很敏感,記得她也不奇怪。

“你說話最大聲,當然記得。”阿青淡淡地說,帶著一絲嘲諷的口氣。

喬思噌地一下臉紅了。她這才意識到這一點。她平時習慣和別人用眼神交流,遇到盲人,就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雖然領隊曾提醒過和盲人交流應該注意的地方。但是,第一次和盲人接觸的她,平時活潑愛笑大聲說話的她,不懂一時收斂,還是非常笨拙。在其他場合,她的聲音充滿感染力。但這裏,她會不時忽略,他們除了視覺外,任何感覺都比正常人要靈敏。

“對不起!”喬思輕輕地說,皺起眉頭暗暗自責。

阿青應該聽到了,但沒有理她。轉身顧自走了。

喬思在原地愣了三秒,抓著傘,跟了上去。

即便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有些別扭,但喬思還是主動提出做阿青的學習助手。阿青沒有反對,好像忘記了剛才冷落她那件事,仍然是淡淡點了一下頭。隻是喬思變得比之前小心翼翼了一些。

她這才在登記表上看到阿青全名叫“梁漢青”。

學習的課程有電腦班和讀書社的閱讀課。喬思信心滿滿地對阿青說:“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說,別客氣。”阿青嘴角上揚了一點算是回應了。喬思用手抓抓頭,看著他,有點無奈。

之後的每個星期天下午,喬思都到“盲人電腦學習中心”幫助阿青學習一個小時電腦,另外一個半小時參加在同一棟大樓的“盲人讀書社”的活動。電腦學習在二樓,讀書社在四樓。這棟九層高的建築至少有十年樓齡了,內牆近年重新粉刷過,走廊和樓梯邊上新裝了米黃色的木質手扶欄杆。每一層的走廊盡頭,有一麵大窗戶,明亮的陽光可以毫無保留地照進通道。

除了學習有關的問題外,阿青不怎麼說話。喬思在誌願者輔導課上聽老師說,視障者會有一些自卑,要慢慢引導他們。

喬思向來話多,嘰嘰喳喳,阿青很少應答。喬思也聰穎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她還是覺得,沉默的時候,需要說些話打破靜止的氣氛。

她又想了新的辦法,偶爾講一個小笑話。大概笑話又太冷,阿青連嘴角都沒彎一下。墨鏡後麵的眼睛和表情實在無法捉摸,讓她在一旁顧自尷尬,咬著嘴唇在心裏說算了。

自己麵前的阿青此刻在想什麼呢?恍神的時候,喬思在腦海裏問道。

可是,有時候,喬思覺得,阿青有些不同,他不是自卑,更確切地說,他有些……喬思琢磨很久,覺得應該是——驕傲。就像下得一手好棋一樣,阿青學什麼都很快。電腦的東西他似乎早已經懂了,使用各種輔助設備也是得心應手。他讀過的書也很多,閱讀盲文的速度又快又準。

他根本不需要再來學了,他像一個被委屈在低年班的天才,卻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呆在哪裏。他的驕傲是低調的驕傲,是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尊的驕傲。

喬思猜不透,在那副墨鏡的前後,相隔著怎樣不同的世界。

對了,一時說不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喬思終於找到了開心之外的那樣“東西”。每一次做義工,每一次活動,她盡量投入,但總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讓她無法完全融入他們的世界。她和他們在同樣的時空裏,甚至在手拉手的時候,卻感覺不是在相同的世界。

他們之間橫亙著什麼。是什麼呢?喬思一時說不清楚。

上完課後,阿青通常隻是一句簡單的“謝謝”,除此之外,喬思和阿青沒有更多的交流。

阿青總是在門口轉身,靜靜地朝前麵走去。留給喬思一個默默的背影。

他把自己的窗關得緊緊的。

喬思覺得可能是因為才開始,自己不是很懂得和盲人交朋友。她自信自己有親切的笑容,能很快和陌生人拉近關係。在她實習的雜誌社,這是她的招牌,每個人看到她,都問:“哎,喬思啊,今天很高興啊?”

可是,阿青看不到,不是嗎?

喬思所不知道的是,梁漢青其實很快就記住了她。

這個大聲說話、笑聲染染的女孩,不像其他人一樣處處顧忌著盲人的敏感。就是這種無所顧忌,讓阿青隨時知曉她在什麼地方,不用猜測,無需揣摩。

比起別人的小心,她反而讓他感覺自在。

隻是,長久以來,他習慣了活在黑暗裏,無法顧及別人的表情。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哭是笑,該哭該笑,他都已經習慣把這些融化在無邊深邃的黑暗裏了。別人看來,他永遠是一副墨鏡和淡淡的嘴角,冷漠地拒絕著這個世界。

他不開口的時候,別人如何也讀不懂他心中的起伏。

一個月前,他終於拗不過父親的勸說,來到這個盲人同樂會。在人少的中午乘一趟公車到活動中心,下棋、讀書,更主要的是,接觸其他的人。在這之前,接近九年的時間,他都生活在隻有自己和父親的空間裏,極少跟他人接觸。社會對他來說,亦仍是一個陌生的詞。

他同意來,僅僅因為他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妥協。後來的他想過,也許上天有意讓他遇見喬思了。

一個月前,是一個星期二。淩晨一點多,他口渴了,下樓喝水。他常常晚睡,黑夜裏,當夜色包圍身體,和眼眶裏另一個世界融為一體的時候,是他最自在的時候。他不能也不願把這最自由的時光消耗在睡眠中。

他走到樓梯轉彎處,聽到客廳沙發上有人坐著,抽煙。

“爸。”他喊了一聲,沒有聽到回應。

黑暗中,那一方沉默,剩他在樓梯口無言尷尬地站著。他想說些什麼,打破這涼夜的寂靜。

多年以來,父親走出最初的陰影後,仿佛一棵向日葵,兒子就是太陽。在他麵前,說話中氣十足,笑嗬嗬哀求他做每一件事。

這一次,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二次,黑暗中隔著濃重的夜色,阿青聽到兩顆心撲通跳動的聲音,但一前一後,一高一低,頻率沒有交合。他感覺到灰沉的夜色褪盡,跌落一地,化成嘶嘶的蛇音,向他逼進。

他想說些什麼,他腦中迅速搜索和父親的上一次碰麵的情景,是在一天前。父親走進他房間,坐他旁邊,問他去不去參加一個盲人活動。這是很多年來父親第無數次讓他出門。但阿青如往常般,沒有回答,半個小時,仍以沉默相對。父親又默默地走開去。

這一瞬間,阿青突然第一次體會到父親多年來麵對自己沉默的感受。不過幾秒的時間,卻覺得時間終於成了一個老人,步履蹣跚。嘶嘶的涼氣逼近,他急得再喊一聲:“爸……”

接著他說了句:“我去。”那是一股怎樣慌張的脫口而出,聽起來卻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咳咳咳……”原來是煙嗆到了父親的喉嚨,這才緩過來,咳出了聲音。

“好,好,去就好……”

阿青突然失語,覺得自己在一個錯誤的情境下妥協了,一股氣堵到嗓子眼,伴隨的,還有一種莫名的驚慌,走出這個籠子的驚慌。

火熱跳動的心噗噗燃燒了冰冷夜色。

“有一個條件。”他說出這一句,自己也嚇了一跳。但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發生了。至於什麼條件,他是完全沒有頭緒的。

這麼多年來,他和父親都在博弈。

父親沒有接口,他聽到了父親仍在抽煙不適的喘氣中。

“你把煙戒了吧。”他說。

在阿青這麼多年宅居的日子裏,接人待物處世沒少學。但都是閉門造車,要真正開始和別人打交道,安靜、畏縮,甚至逃避、抗拒。要融入所謂“社會”這個群體,要別人覺得他是個樂觀健康的人,他覺得沒必要。每次家庭教師來上課——幾乎每月都要換一個,他們講的,他都聽進去了,但從未給任何回應。他像一塊吸音石,一個無底的黑洞。隻有看似呆滯的冰冷,拒絕對方侵占他的領地。

在別人無法穿透的黑暗世界裏,自有他的卑微和驕傲,不必假裝明了的人了解。

或許是,平時人們和盲人相處,都特別克製,怕哪怕一個聲音動作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和脆弱。喬思的“不懂”,反而讓他很快記住了她。

如果一出生就是盲人,也許沒有這麼多苦痛。人們所描述的眼睛所能觸及的關於這個世界的藍天白雲、綠樹紅花都隻是一個夢境,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描繪,沒有對比,他反而可以無所懷疑地構築自己的世界。

可是不是,十二歲以前,他是一個健康、活潑、聰明的王子,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恨不得用眼睛看盡所有的未知。十二歲以後,他開始和這個世界的光芒分離,走入一片無疆的黑暗,成了一隻躲在黑暗裏的刺蝟,別人找不到他,不敢觸碰他,他也用一身堅硬的刺對抗外麵的世界。

阿青不會忘記,十二歲零三十九天的那個星期天。在無數個黑暗的日夜裏,他反複咀嚼過那一個場景,撕裂一根根神經。那一天像一把鋒利得閃著白光的刀,硬生生血淋淋地把他的生活肢解,碎落一片。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急刹後車輪刮過地麵的刺音——仿佛碾過的是柔軟的心,是一地碎玻璃渣,是華麗絲帛被發狠扯裂。

已過冬至,天黑得早。從美術館走出來,他拉著媽媽的手,穿過一片草地,公車剛好到站。他從黃色小書包前格裏掏出零錢,放進投幣箱。車上人不多,他們坐到車廂後麵。他靠窗,媽媽在旁邊。

媽媽在翻著畫冊,他有點困了,靠著她的手臂,在一晃一晃中眯起了眼睛。天黑下來,路燈照進車廂。他偶爾睜開眼,看到媽媽翻動書頁,畫麵上是長滿野花的山坡,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小孩子,枕著雙手躺在坡上,閉著眼感受暖暖的太陽。

公車開上立交橋,向左拐了個大彎後駛進筆直的大道。

阿青在迷糊中,陡然聽到四麵八方響起吃驚的叫喊聲,來不及辨認到底發生了什麼。車身向右側翻,有那麼幾秒拋在空中,像過山車一樣勾起懸懸的無助的驚恐。前方的車燈直直射過來,他本能地用手擋住眼睛,這光卻成了他見到的世間最後一道光線。

身邊的人用整個軀體護住他。隨即砰的一聲,車落地,重重地落地。落地後,仍有一股強大的外力鏟過來,將巨大的巴士車身又向右移動了幾米,停下。但乘客的叫聲未停,仿佛從未停過,日日夜夜刮過他的耳邊。

他感到有暖暖的液體流過臉頰。他分不清那是媽媽的血,還是他的血。巨大的疼痛如山體坍塌傾覆下來。

當他醒來——據說已經是四天以後,他成了一個失明的孩子。還有,失去母親的孩子。他最初拚命地哭鬧,是因為一直找不到媽媽。他聽到父親在旁邊沉重的呼吸聲。

護士幫他拆開纏住頭部和眼睛的紗布的時候,一片漆黑,他張口便問:“爸爸,為什麼不開燈?”

為什麼?這怎麼都像電影裏的情節和對白?後來的阿青曾不止一次這樣想。

旁邊是死水一般的靜,比眼前的黑還要寂靜。

天黑了,他的生活要怎麼過?十二歲的孩子不懂。可又並不是不懂。年幼的孩子的心比世間的任何事物都要柔軟敏感。他聽得到即便在遠處的細細議論的聲音。是同情還是可憐?

他止住哭。他用不知是髒還是幹淨的小手擦幹了眼淚。他不知是怎麼回的家,有人牽著他的手,有人抱起他,有人摸了他的臉頰。那些都不是爸爸的手。最後他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從床上爬下來,磕磕碰碰地走著,撞到了牆角,縮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隻受傷的小獸。

父親收走了一切鋒利的、擋路的東西,他站起來試圖往前走,卻仿佛往前踏出一步就是深淵。他伸出手,卻什麼也摸不到,在黑暗裏他隻有一個人,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他發瘋似地往前跑,哐當一聲撞在牆上。暖暖的液體又流過臉頰。

是他的血,還是媽媽的血?暖暖而黏稠的液體,流過他的臉頰。他伸手摸過去,液體伴隨著刺痛在手掌彌漫。他痛得蹲下身來。

耳邊傳來父親大聲嗬斥的聲音,發怒的聲響震得天花板都搖晃。

他沒有哭。仿佛不是瞎了,而是啞了。隻是睜大了那雙什麼也看不到的眼睛,驚恐地、無助地想看破眼前的黑暗。

他的眼睛,還能變現出無助嗎?他多希望,父親隻要過來抱一抱他,他就能勇敢起來。

然而,沒有。遭遇如此不幸的父親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他怕他的哭聲再次惹怒他。家裏的東西,被他撞壞的反而少,被父親砸碎的反而多。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年。三百六十六天的日日夜夜(比一年更長的那一年),無垠的黑色鋪滿了時空所有的界點。

一年的沉默無語,一年的心驚膽戰,一年的暴躁與怒吼,一年的黑暗與無聲的爭戰。傷口淋淋地滴血,仿佛再也不能愈合。他從噩夢驚醒,聽到刺耳的車輪劃過地麵的聲音,聽到尖厲的叫聲,聽到車身砸向地麵玻璃的破碎聲。睜開眼,渾身是汗。他摸著走下床,走向樓梯。第一次時,咕嚕咕嚕地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停在轉角,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爬起來,爬上樓梯,爬上床,蓋上被子,假裝安靜地睡覺。

看不到光的他,也仿佛融入了黑暗之中,總是靜悄悄地走路,不驚擾任何人。

此後,父親常常一早起來,發現他不在房間,而總在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他。蜷縮在角落,安靜地睡著了。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細細呼吸,像一個天使。

這個天使——讓人想緊緊擁抱的天使,折斷了翅膀,在那顆柔軟的心外慢慢艱難地砌起了一道牢固的牆,裏邊暗暗幽幽,沒有一絲光能照進去了。

兩個月後,他開始能自如地在家裏走動。他學會了穿衣、洗澡、到廚房找吃的。他用手感知著物體的形狀,他用呼吸和聲響辨別空間的大小。他父親總從沙發轉過身來,看他從樓梯上走下來,像一個正常的小孩。父親的淚從眼角流下來,流過臉頰的細紋。

阿青看不到那樣的眼淚縱橫。

這個失明的孩子,安靜、乖巧。靜靜地吃飯,靜靜地玩他的玩具,聽從父親的一切安排。但他不知道,看不到,那小小的軀殼,像一堵鐵牆,慢慢把自己隔離在了黑暗無際的空間,鑄起了堅固的靈魂。

父親托人從老家找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照顧阿青起居。遭遇家庭變故的他,一頭紮進他的事業——他擁有的一家室內燈光設計公司。從他一個人,成長為一個工作室,成為了一家知名的公司。

後來,父親接受朋友的勸說,做了心理輔導。脾氣比從前好了。但是,經曆這樣的打擊,他過早地顯得衰老了。他要振作,他還有一個兒子,即便失明,也仍是他的未來,給他最好的環境,請最好的老師。

他的脾氣漸漸緩和,用沉默注視他的兒子,用內斂的愛包容他的兒子。

但是阿青的心在那幾個月的時間裏已迅速封閉起來了,他看不到父親親愛的期待的眼神,甚至感受不到他伸開手要擁抱他的熱切。他甚至忘記了,早一點的時候,他想過父親隻要抱一抱他,就能勇敢起來。

一年的傷痛期太長,他們都已經過了隻要稍稍有人對他們好,就放聲哭泣防線崩潰的時期。

這一對父子,隻各自在角落裏舔自己的傷口,看它結疤、掉落,留下片片粉紅色的傷痕。

阿青自小喜歡畫畫。他有天賦亦有不斷學習創造的條件。那一次,車禍的那一天,媽媽帶著他到美術館看畫展。

失明後,無法再畫畫,這個仿佛一夜長大的小孩每次都用畫筆把各種顏色往牆上塗。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他常常把顏料弄得滿地、滿臉、滿身。最後一次,他墊著凳子站在洗手盆前,把所有的顏料像牙膏一樣擠出來,用水嘩嘩地衝走。直到顏料堵塞了出水口,從瓷盆滿溢出來,在洗手間內流成一條彩色的河。

“你怎麼知道那是一條彩色的河?”

後來,阿青給喬思講了他告別畫畫的這場“儀式”,喬思偏著頭問他。

“所有的顏料都混著,應該很好看。”

喬思也閉上眼睛,想象著顏料暈染開來的畫麵,縹緲的,絕決的,慢慢地淡了,是一個少年滿是淚痕的臉。

不怎麼說話,戴著墨鏡酷勁十足的阿青,總是留給喬思一個沉默的背影。隻在讀書社討論活動時,他才會露出不經意的笑容。

讀書社每周都有一個主題。社員帶來自己喜歡的作品,逐個朗讀、討論。氣氛總是很熱烈。阿青不是滔滔不絕的那一個,但總是說出讓人驚訝的話。

他的聲音,不算特別,卻有一種堅實的內核,每一句簡短又絕對。

有一次,主題是“夢”。輔導老師讓喬思做這一期的主持。

她帶來了狄金森的《要造就一片草原》開場。事先寫好了小白板,立在一米五高的木支架上。雖然二十個人大部分並不能看到。

要造就一片草原, 隻需一株苜蓿一隻蜂

一株苜蓿,一隻蜂

再加一個夢

如果沒有蜂

單靠夢也成

喬思念了一遍。室內有二十秒的沉默。不知是不是每個人都開始在腦海裏造那片草原了。

這個飄忽又寬廣的話題。微微閉上眼睛,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甜甜的夢。

這又是一個殘忍的話題。對於盲人來說,大多數時候,追求夢想是件奢侈的事情。不論是色彩斑斕的世界還是黑白世界,對於他們來說,很多時候都遙不可及。他們生活的範圍有限,走動的範圍有限,無限的,是他們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堅強和心境。

但用輔導老師的話來說,是“這就足夠了”。

喬思眼裏的盲人朋友們就是這樣一群知足並快樂的人,他們的笑臉常常能無端感染身邊的人。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詩。”喬思說,“雖然簡短,但它說出了很巨大的夢想的力量。夢想,是生活最初的最純真的動力,是人一生追求想要到達的終點。”

教室漸漸熱鬧起來了。神奇的力量,詩歌的開場讓氣氛一下子進入了一個自由的境界。大家在老師的引導下從有點害羞到慢慢大膽開口表達。輔導老師三十來歲,是一家補習機構的英文老師,她還特意用英文讀了一遍這首詩。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超過三分之二的人都看不見。可是,在眼光所不能及的另一個空間,每顆心都暢然無畏。

輪到阿青了。

喬思問:“阿青,你說說看嗎?”喬思本還有點擔心,有些小心翼翼,但她直覺阿青有話要說。

阿青抬起頭,把手放在桌麵上,頓了一下,終於開口。

“麵對‘夢’,盲人和正常人沒有區別。夢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形狀、沒有聲音。它那麼虛無,我們都無法觸摸到它。但是它又有無限的可能性,在想象的世界裏,每個人都可以畫上自己想要的色彩、築成自己想要的形狀……”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偶爾有人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在阿青的娓娓敘述中,所有人都微笑朝向他。

冬天的陽光,悄悄移到窗前,也要細細品嚐這裏傳達的生命的感覺和體驗。

“梁漢青,那你的夢的形狀是什麼?”另一邊有人問。

喬思當然也好奇。不知他會有什麼答案。

但他隻笑笑,手指在盲文上移動,低頭不語了。

這個阿青,總讓人猜不透。

好在其他人仍有好多話說,自然地轉移了注意力。隻是喬思心裏有一點點失望。

“勇敢地做夢……”夜晚坐在桌前,橘黃色的燈在牆上映出喬思托著頭的剪影。回想白天討論會每個人的發言,喬思默默地念著。

她記得電影《死亡詩社》裏也有這樣一句台詞:“人隻有在夢想中才可以完全自由。”如果生活隻需要一個夢想,就這麼簡單,那有多好。

從詩的世界裏回過神來,在現實裏,夢想能支撐多久?

阿青隻是喬思生活的一部分,她誌願工作中遇到的其中一個人,她有太多的心要分。她的前路,她的未來。

喬思還看不到。

大四的她,每天在琢磨怎麼在論文中寫出新意,每天在推敲把簡曆做得讓招聘者過目不忘,還每天在雜誌社為一幅照片的構圖打磨半天,每天為寫一段話改上七八遍。為了賺生活費,還每周三晚上和周六上午給一個高三的學生補習英語。

喬思很努力,每次看到雜誌上登的圖片下方署在“實習生”三個字後麵的名字,高興好幾天。因為愛慕這本雜誌,她從二年級就開始來實習。那時候,她帶著自己覺得還算像樣的照片和文字,和一顆不怕丟臉的心,厚著臉皮就來雜誌社敲門,問招不招實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