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子裏的文章發表時,有人美其名稱之為“學術隨筆”,其實是讀書筆記、讀書雜感。其中十餘篇發表在《讀書》雜誌上。所以想到讀書。想到讀書心裏湧起一陣悲涼。我們這些五十年代初考入大學的人的讀書環境同當代大學生實在不能比。我上的是中國人民大學俄文係,係裏雖未明文規定閱讀範圍,但實際上卻不可能閱讀專業(俄語)和政治(中國革命史、聯共(布)黨史、政治經濟學和唯物辯證法)以外的書。專業課由蘇聯專家上,課文是他們自己編的,除歌頌蘇聯社會主義的輝煌成就外,就是從《幸福》等小說中選出的直接歌頌斯大林的片段。政治課則由馬列主義教研室的教師講授。所謂講授實際上是聽寫,教師讀一句我們記一句,下課後手記得酸痛。我不知輕重,向係裏建議印發講義,免得同學受罪。沒想到我的建議被視為輕政治重業務的不良表現,團支部開會批評我單純業務觀點(那時還沒有白專的提法)。此後我當然更不敢看專業和政治以外的書了。所以我的俄國文學知識麵狹窄到畢業後竟不知道蘇聯二三十年代存在過一個叫“拉普”的文學團體。以後運動接連不斷,人人自危,哪裏還敢讀書。近年來翻閱青年評論家的文章,赧顏汗下,他們讀過的很多書我都沒讀過,有的雖讀過,那也是四五十歲以後才讀的,所以產生一種強烈的補課欲望。1989年我便懷著這種欲望到蘇聯講學。可一到蘇聯又被層出不窮的社會事件所吸引,也許是在國內受到“關心政治”教育的結果吧。後來終於醒悟,這些眼花繚亂的事件不過是過眼雲煙,值不得花時間和精力,還是補課吧。如勞倫斯的作品我讀的便是俄譯本。後來注意力漸漸集中到蘇聯作家的命運上,被斯大林稱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命運竟如此坎坷,令我震驚,同我過去對他們的了解大不相同。我搜集報刊上發表的有關他們的檔案材料,根據檔案所提供的線索閱讀有關的曆史資料和他們曾被禁止的作品,漸漸對蘇聯文學形成全新的看法。回國後並無寫作計劃,仍繼續讀書補課。有時找董樂山先生和舒展兄聊天,把所讀到的講給他們聽,他們聽得津津有味,董先生還說他聞所未聞。兩位師友一定要把我對他們講的寫出來,並說一定有人愛看。我便開始向報刊投稿,稿子多了,便集成這個集子。所以我說它們是讀書心得。課還要補下去,我從俄國帶回來的書還有一多半沒讀過,爭取先把它們讀完。年輕時沒條件讀書,更無動筆的可能。過了六十歲才開始學著寫文章,雖然可悲,但也是打發時間的有益方法。我珍惜現在的讀書環境,不知青年朋友是否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