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禦天鑒·玄門卷(卷一)(1 / 3)

一、堪輿

叮!一文烏光閃亮的銅錢被丟在老柳樹下的濃陰地上,歡快地打著旋。

“好,還是薛牛子爽快!”吆喝聲中,一隻小手已將銅錢攥在手內,老練地撚著錢上油花花的“開元通寶”四字。

“你們幾個呢,想聽這‘劉根役鬼’的結局嗎,隻需一文大錢,一文大錢!”

這高聲吆喝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清瘦挺拔的身上隻穿著一件有些窄緊的藍色麻褐,俊朗的臉上帶著幾分頑皮精明,更有些懶散隨意。隨著他修長的五指熟練地翻轉挑弄,那枚銅錢便在他手中撒了歡般跳躍起來。

這宅院極大,主室、花廳和閣樓稍顯老舊,卻軒昂有致,嶙峋秀石和深碧茂竹錯落點染,襯得滿院氣韻清遠。漫過深灰色院牆向西遠眺,能看到湛藍晴空下蔚蔚嵐光縈繞的大青山。才是陽春三月時節,滿院草木都已被煦風吹得蘢蔥濃綠,這後院西首三株合抱粗的老柳更是蔓披著繁密的枝條,籠出大片蘊蘊藹藹的翠色。

正是午後的清閑時分,幾個少年圍著這藍褐少年,席地坐在高大陰涼的老柳樹下。他們大多十五六歲年紀,臉上卻較這藍褐少年稚氣許多,見同伴中那叫“薛牛子”的已丟出一枚銅錢,便也不大情願地紛紛丟出銅錢來。

“這就對啦!”藍褐少年笑道,“劉根役鬼的這故事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是在洛陽坊間花了大把銅錢才學會的,沒這一文錢,各位要知結局隻能跑到洛陽去聽。話說劉根被那貪官太守刁難,一氣之下,寫了一張‘拘鬼符’,便役使了六個小鬼在大白天裏現了形,當時陰風慘慘、鬼氣森森,嚇得那太守心驚膽戰。這還不算完,那六個小鬼還拘拿了兩個死鬼犯人一起現身,這兩個鬼犯不是旁人,竟是這貪官太守死去多年的父母鬼魂。這貪官給自己的死鬼爹媽一通大罵,嚇得他嗚嗚大哭,隻得向大宗師劉根磕頭謝罪……”

其時正是則天女皇的武周朝,百姓最愛聽些傳奇故事,當時稱講故事為“說話”。坊間常有“說話人”說些鬼神故事,而這藍褐少年口齒伶俐,聲情並茂地邊連說帶比畫,居然絲毫不輸於那些說話名家,眾少年聽得如癡如醉。

這“劉根役鬼”隻是晉朝幹寶所著《搜神記》中的一則簡單故事,藍褐少年為將故事加長,不免添油加醋地敷衍篇幅,這般胡亂東拉西扯,竟已編到了劉根晚年。

“……那最後,這劉根到底是怎麼死的?”

一個高大少年癡癡地問。故事中主要人物最終是怎麼死的,正是每個孩子最關心的話題。

藍褐少年一愣,他聽的故事中本沒有劉根最終的去向,但他決不肯被人問住,眼珠子一轉,便叫道:“屍解!最終劉根屍解了!”

幾個孩子大惑不解,一起追問什麼叫“屍解”。

藍褐少年更是得意,嗬嗬笑道:“屍解乃是道家極高明的一種法術。在講劉根屍解之前,我先給你們講講三國名道人葛玄最終屍解的故事……嗬嗬,這個……通寶,通寶!”一邊叫著,一邊將掌心的幾文銅錢拋來拋去。

群童中那叫薛牛子的少年低聲道:“李泠小弟的這故事真好聽,我先給錢!”

又是一枚開元通寶丟在地上。其餘幾個少年頗不情願,但見同伴已經給了錢,也隻得嘟嘟囔囔地掏出銅錢。

喚作李泠的藍褐少年笑嘻嘻地道:“還是牛子哥有見識,有氣魄。下一次啊,你們定要奮勇爭先,決計再不能讓他第一個掏錢了。”

“你們在幹什麼呢?”

隨著這聲嬌喚,一個身穿月白衫子的窈窕女孩快步走來。

“大、大小姐!”薛牛子看到這少女,登時臉色一白,忙站起身來。

“這段時候清閑,不去幹活就去睡覺,總也不能在這裏耍錢啊!”這少女眉目如畫,肌膚似雪,雖隻十四五歲的年紀,但容顏嬌豔,當真皎如秋月,燦如明珠。

薛牛子身邊的幾個少年都嘩啦啦地站起身來,紛紛叫著“大小姐”,有人低聲嘀咕道:“我們沒耍錢,隻是聽李泠兄弟說話,講些誌怪傳說呢!”

原來這少女正是此間青原莊莊主的千金黎瑛,薛牛子和其餘幾個聽故事的少年則是她家的莊客。一見到大小姐前來嗬斥,眾少年不敢久留,賠著笑各自散開了。

“薛牛子、李泠留下!”黎瑛冷哼著,雪潤俏臉上故作一團霜冷之色。

薛牛子臉色一苦,隻得站住。而那藍褐少年李泠則始終倚坐在老柳樹下,蹺著二郎腿,滿麵不以為然之色。

“本小姐盯了你們兩日啦。這兩日間,薛牛子都會引一些莊內少年來聽李泠說這些誌怪傳說,每次收錢時,都是薛牛子先交錢,引得其他的傻瓜跟著掏錢。等那些傻瓜走後,你二人再平分贓款!”黎瑛冷冰冰地說到這裏,忽地斷喝一聲,“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大小姐,”薛牛子的臉擰成了苦瓜,哭喪著聲音道,“不是這……”

“不是這樣的!”李泠冷冷地接了口,“那些錢,事後我一文錢沒要,都給了牛子。”

“李泠啊李泠,你怕了麼,”黎瑛冷笑道,“這時候就一股腦地都推給旁人?”

“不是,他真的都給了我。”

薛牛子低下了頭,道:“我爹患了重病,家裏窮得底掉啦。那天我在院子裏哭,李泠小弟看到了,就出了這麼個主意……”

黎瑛微微一愣,蹙眉道:“你家裏有事,幹嗎不告訴我?都是莊子裏的人,誰不會幫你一把?”

這黎瑛年紀雖幼,曆來是個麵冷心熱的人,一眾小夥伴雖然怕她,卻也真心佩服這位大小姐的為人。聽得黎瑛這句話,薛牛子的頭垂得更低,喃喃道:“是我不好,大小姐也知道,我這人嘴笨……”

“你先去吧,明早去王總管那裏先領些救急的錢!”

薛牛子千恩萬謝地退走後,黎瑛才轉頭望向李泠,低聲道:“李泠,多謝你啦!”

李泠懶洋洋地笑道:“不客氣,大小姐這般忽冷忽熱,讓小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黎瑛倒在他身邊坐下了,冷冷道:“這個給你!”將一雙簇新的厚底麻鞋塞給了他。

“這是做什麼?”李泠有些受寵若驚。

從小到大,他隻穿過草鞋,還多是義父穿舊了的。現在腳上這雙鞋倒是義父“豁了血本”給自己新買的,卻仍是草鞋。這等麻繩編製、連底子也是麻絲緊密的千層底“麻鞋”,他可是頭一次捏在手中。

“我見你和薛牛子兩個合夥騙人,心裏生氣,本是想將你趕走的。但念你這幾日總是給我講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便送你這雙麻鞋,打發你上路。”說到這裏,黎瑛側眼瞧著他,悠然擺著頭道,“眼下麼,則不必趕你走啦,權當謝謝你的仗義吧!”

“大小姐趕人走,還要送雙鞋子,當真好心腸!”李泠“嘻嘻”一笑,迫不及待地穿上,隻覺頗為合腳,歪著頭問道,“喂,要多少錢啊?”

“跟你說了,是送你的。”黎瑛揚起顧盼生輝的星眸,埋怨道,“你這人啊,怎麼總是錢錢錢的。”

“好,那就謝啦!”李泠的心不知為何就是一熱,臉上卻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色,笑嘻嘻地拈起一根竹枝,“那我也送你樣東西吧!”

那竹枝在地上飛轉著,隻寥寥數筆,便勾出了一個垂髫少女的形貌,看發式和臉型,宛然便是黎瑛的俊俏模樣。

“哈,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黎瑛驚歎著,蹲下來細瞧。

原來李泠自幼便隨著義父四處遊蕩,以給人堪輿看風水為生。除了喜歡聽些誌怪傳奇,李泠最喜好的便是畫畫。他自幼便喜歡畫,當然,也隻是像這樣拿根樹枝或是碎石,沒事的時候在路邊的地上畫。義父倒是教過他識字,隻不過是為了讓他背誦風水堪輿口訣方便些,自然不會花錢讓他在紙上揮毫潑墨。

此時聽了黎瑛的鼓勵,李泠大是得意,竹枝飛轉,地上的少女長裙飛揚起來,身後又添上了一株垂柳。這幅畫雖然畫在地上,略顯簡單,但筆道精練傳神,卻也風采不俗。

“畫得真不錯,”黎瑛嘖嘖稱讚,“可惜你這禮物我不能拿走,這樣吧,哪日我買些上好的紙絹,你正經八百地給我畫了,再送給我!”

李泠的臉不由一紅,心內苦笑道:他姥爺的,小爺我這輩子還沒有拿過筆呢,真要是拿起紙筆作畫,隻怕我連塊石頭都畫不出來!

“對了,我義父呢?”他怕黎瑛纏著要他揮毫潑墨,急忙岔開了話題。

“還在花廳裏跟我爹聊呢,這幾日間你義父一直在莊子裏四處勘察風水,今日是他們頭一遭細聊,沒想到聊了這麼久,真不知聊了些什麼……”

“聊些什麼,”李泠笑吟吟道,“咱們過去聽聽不就知道了嗎?”

二人童心大起,都湊到了花廳外的窗根下。

“命也者,先天之數也。運也者,後天之象也。風水者,則改命換運之道也。夫陰陽宅地之風水,首重生氣,得乎生氣,方能調運數,化凶吉……山人不才,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軒敞的花廳內,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正自侃侃而談。這老人身穿簇新的青灰長袍,腰挎青囊,花白的長髯及胸,頗有幾分道骨仙風。

老者對麵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富紳,形容威武,正自凝神傾聽那老者的話。

自春秋漢隋以來,中原人的坐姿都是席地挺腰跪坐,正是孔子所雲的“正襟危坐”,大唐時起,矮凳和杌子開始流行,世人的坐姿才隨便起來。此時這富紳端坐在月牙杌子上,依舊腰杆筆直,顯得頗具法度,聞言忙道:“請先生賜教,黎某洗耳恭聽……”

廳內傳出那老者悠悠的歎息聲:“山人已在莊主這宅子中看了多日,這些話如鯁在喉不得不吐。這宅院蒼龍無足,白虎銜屍,朱雀悲哭,玄武藏頭。四危已備,生氣全無,實在是大凶之象,不出半月,必有奇禍臨頭……”

那黎姓富紳大驚,“啪啦”一聲,手中瓷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義父這老東西,又在騙人了!靠在窗外的李泠聽了,就忍不住心想:這多年了,也沒個長進。對付有錢人,他便支這招“迎頭大刮法”,上來一句“有大禍臨頭”,嚇得對手六神無主,就此服服帖帖,乖乖拿錢消災。

李泠的義父自然就是花廳上那位自號“猶龍子”的老者李潯陽,一個遊走江湖的風水師,多年來帶著李泠四處遊蕩。

他不喜歡這個義父。

這老東西是個笑麵虎,卻極吝嗇,從沒有給他買過一件東西。李潯陽如此懶散小氣的一個人,之所以會收養李泠這個孤兒,除了他老人家靈光一現的善心外,更大的緣由是因李泠的眼睛有些特別——他從小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一些東西。李潯陽說,李泠是天生的靈脈鬼眼,古往今來,許多著名的術士所倚仗的“望氣”之術,多是由這鬼眼功夫而來,這神奇的鬼眼功夫用之於風水點穴,往往有極大的效驗,可瞬間看出地氣之吉凶美惡。許多次堪輿點穴,李潯陽都是仗著幼年李泠的鬼眼望氣,做成了大買賣。

其實“猶龍子”李潯陽堪輿和相麵的本事,時靈時不靈,日子也就過得時鬆時緊,多年來四海漂泊,就如他那唬人的大號一樣,隻樂得個逍遙自在,沒過上幾天舒坦富貴的日子。

前些天,李潯陽終於在這青原莊撞上了一件大買賣。

青原莊的這位莊主黎青戈,方當盛年,家資豐厚,一年前卻死了老婆。黎夫人已經停靈一年了,隻苦於沒有找到好的風水,還沒有下葬。風水先生已經來了十幾位,卻都不合黎莊主的意,直到遇上伶牙俐齒的李潯陽。為了能唬住黎莊主,李潯陽豁出了老本,給自己從上到下置辦了一身新裝扮,甚至破天荒地給李泠添了雙新的草鞋。

父子二人進了青原莊後,李潯陽便先要四處察探風水,暫時也用不到李泠的鬼眼異能,李泠這才閑起來。偏偏黎莊主的獨生愛女黎瑛對李泠頗感興趣,在李泠眼中苦不堪言的浪跡生涯,在這位大小姐心內都成了驚險刺激的神秘經曆,這幾日常纏著他講那些天南海北的奇事。

“真是這樣?”窗外的黎瑛聽得李潯陽的話卻嚇了一跳。

李泠自然不能將義父騙人的把戲盡數揭出,隻得笑道:“沒事,我義父神通廣大,定有破解之法。”

“是啊,我爹說,你義父的眼光很高很準,而且武功驚人。”

這老東西還武功驚人?他可能連我都打不過!李泠想到義父雖然總是裝模作樣地隨身帶著一把短劍,但自己從未見他用過,忙拚力憋住臉上的笑意,點點頭,道:“看來令尊黎莊主更有眼光!”

黎瑛說起武功,似乎來了興致,躍躍欲試地問:“喂,你也練過武功麼?”

李泠大奇,暗道:“老子不過是個小堪輿先生,長大了是個老堪輿先生,幹嗎要學武功?”但他卻不願在女孩麵前示弱,便故作沉穩地點頭道,“馬馬虎虎吧!”

“真的?”黎瑛更加熱切,“跟人真正動過手沒有?”

李泠咳嗽一聲,麵不改色地道:“這個……我們行走江湖時也曾遇到劫道的,我一個人對付過三四個壯漢。”

天知道,李泠居然沒有說謊。那一次他父子二人真遇到了一群山匪,李潯陽跑得無影無蹤,李泠給三四個壯漢圍在了林內……那時候李泠確實一人對付三四個壯漢,隻不過是在林中左拐右繞、伺機逃跑而已。

“太好了,我跟我爹學過武功,可惜在青原莊內找不到對手!既然你真的對陣過,正好跟我比試一番,讓本小姐也試試自家功底。”別看這位大小姐秀麗嬌媚,但生性潑辣好動,這時提起比武,竟已摩拳擦掌。

李泠暗吃一驚,眼珠轉了轉,嘻嘻笑道:“咱們路數不同,隻怕小人一時失手,誤傷了大小姐。這樣吧,大小姐先演練一番如何?”

黎瑛嫣然一笑,毫不忸怩,大步行到院中,拔出腰間的短劍翩然起舞。起先兩三式倒也並不驚人,漸漸地她劍法越來越快,竟舞出了一團銀光,看得李泠眼花繚亂。

乖乖,這丫頭的劍法竟這般了得,我老人家萬萬不可與之動手。李泠瞠目結舌間,忽見黎瑛翩然躍起,喝道:“一劍誅心!”淩空轉個圈子,掌中短劍便要脫手飛出。

猛聽得院中響起一聲沉悶的喝聲:“好劍法!”

喝聲響如雷震,又是突如其來,驚得黎瑛身子一顫,短劍已經拋了出去。這本是她每次練劍最後的收勢招法,身子飛轉一圈後,將短劍射入那株老柳。但給喝聲一驚,半圈未及轉完,短劍已出。

此時有兩人正悠然走入院內。一人身材幹瘦,身披一件怪裏怪氣的黃衫,另一人則是個身穿灰色僧袍的壯碩僧人。

寒凜凜的短劍沒有射向老柳,竟直奔那灰袍僧人射去。

李泠、黎瑛驚呼聲中,那短劍已“嗖”地刺在了灰袍僧的前胸。隻聞一聲銳響,如中鐵石,短劍竟倒飛而起。

灰袍僧翻手一抓,掌心似有吸力,短劍乖巧地躍入他掌心。

李泠驚得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倒是識得這兩人。那陰森森的黃衫瘦漢叫賀半江,這灰袍僧則號稱石和尚,這二人是結伴前來青原莊的風水先生。

據說黎莊主來來去去已找了十多位先生,最終隻剩下了這兩位。李泠隨義父剛到青原莊時,曾和這兩個同行見過一麵。此後這兩人多是大青山四處勘驗風水,今日才是第二回見麵,不料這石和尚人如其名,竟真如石頭般不畏刀劍。

石和尚已走到近前,將短劍遞到黎瑛手中,甕聲甕氣地笑道:“大小姐勁道不錯,隻是準頭差些!”

黎瑛接劍在手,這時驚魂未定,雪白的俏臉上隻剩下了苦笑。

那形容幹瘦的賀半江見李泠擋在身前,反手一撥他肩頭,冷冷道:“好狗不擋路,邊上去!”一股大力襲來,李泠一跤坐倒在地。

“賀先生!”黎瑛才醒過味來,冷喝道,“你怎麼這樣沒輕沒重?”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賀半江冷笑聲中,忽地俯身湊向李泠,向他深深凝視。一股陰森森的氣息撲麵襲來,李泠忙向後避開兩步。

“大小姐,你最好離他遠些,這小子身上有股邪氣。”桀桀怪笑聲中,賀半江大袖飄飄,如一道輕煙般飄向了花廳。

這瘦竹竿,你姥爺才有邪氣!李泠這時心神稍定,肚子裏早將賀家人罵了個遍,見石和尚悶聲不語地也向花廳行去,忙低聲道:“大法師,借一步說話!”

石和尚平生第一次被人尊稱為“大法師”,登時停住步子,望著李泠那張略顯稚氣的臉孔,悶聲道:“何事?”

李泠湊過去,低聲道:“我老實提醒你一句,這賀先生背後說你壞話,他跟我義父說,你什麼都不懂,卻偏愛不懂裝懂。”

石和尚的黑臉登時一沉,道:“是你胡說吧,老賀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李泠老實巴交地道:“他們說了許多,我大多不明白,隻依稀記得什麼‘尋龍點穴’、‘定查龍脈’的,那賀半江說,這些學問你是一竅不通。”

石和尚一愣,隻道“尋龍點穴”、“定查龍脈”這些詞都是堪輿術語,料來李泠這小孩也不會憑空杜撰,登時對賀半江暗忖:我們一起來此做大事,再怎麼著,你也犯不著跟個外人貶損老子!

已走到花廳門口的賀半江扭回頭來,見石和尚竟和李泠耳語,登時大為不耐,蹙眉道:“老石,快些,黎莊主還等著咱們呢!”

石和尚聽他大咧咧地催促自己,怒意陡增,鬱鬱地擺了下手,才大步走了過去。賀半江疑惑道:“你跟他說些什麼?”

石和尚冷冰冰道:“能說什麼?”

賀半江遙遙地瞥了眼李泠:“這小孩古裏古怪,他的話你最好別聽。”他越是如此說,石和尚越是生疑,當下冷哼一聲,大步走入花廳。

黎瑛大奇,望著二人的背影問:“李泠,你跟那和尚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李泠揉著被賀半江搡過的肩頭,嘻嘻一笑,“這兩個家夥凶巴巴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自己亂打一通!”

“看不出啊,你鬼主意不少!不過,我也討厭這兩個家夥,總覺得他們鬼氣森森。”黎瑛笑著還劍入鞘,“你這家夥,比薛牛子他們強多了,可以做我的伴當了,晚飯後,咱們一起去放河燈!”

“什麼叫放……河燈?”

“就是這個!”黎瑛自懷中掏出個小燈籠來,那燈是竹篾製成,外糊了彩紙,樣式甚是別致,“這就是河燈,明日就是三月三的上巳節了。我們這裏,有個好玩的習俗,將上巳節前的一天定為‘鬼節’,都要去放河燈的。”

李泠大奇,道:“上巳節我倒知道,這一天洛陽的公子王孫都去水邊遊玩踏青,沐浴作詩,據說能洗濯掃病,去垢除災。不過啊,這都是那些有錢人的玩意。但似你們這般定為鬼節放河燈的,小爺倒是頭回聽說。”

黎瑛道:“這你便不懂了,他們那叫‘曲水流觴’,去河邊洗濯去病,我們這裏的習俗則是去河邊放河燈。聽爹爹說,我們這習俗傳自江南,故老相傳三月二這天,陽氣初升,陰氣未盡,陰陽交替的時候,百鬼齊出,所以說,‘三月二,鬼成堆’。這一天啊,滿處都是鬼魂在飄蕩,特別是大青山附近,天黑下來後更多孤魂野鬼。膽小的人,那天是不敢出去的。”

她故意放慢語調,說得陰森森的。李泠不由脊背發涼,隻得幹笑兩聲:“嗬嗬,好在小爺我素來是膽大包天!”

“還膽大包天,瞧你,這會子臉還白呢。”黎瑛得勝似的笑起來,“別怕,萬事有姐姐護著你。”這一回,她話語中沒有揶揄,眼角眉梢更多了些關切之色。

不知怎的,陡地觸見她溫柔的笑靨,李泠的心頭便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暖意。

多少年了,從來沒有人給過自己一絲的關切,哪怕是一絲平等的眼神。直到今天,黎瑛送給了自己第一雙嶄新的麻鞋,特別是那柔柔的目光,如一蓬清澈溫潤的溪流,淌過他的心間。

午後的春風很暖,李泠站在黎瑛身側,隻覺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傳來,也不知是院中的花香,還是她身上的氣息,他心底竟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李泠慢慢吐出一口氣,微笑道:“好,咱們一起去放河燈!”

黎瑛不知他為何忽然間變得安靜了,低笑道:“你這樣子才乖。”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我缺個弟弟,你就給我當弟弟吧,快叫姐姐啊……”

雪白的手掌拂過臉頰,有一種溫溫軟軟的感覺,還帶著一抹幽香,像一股水流般在他胸口蕩漾開來。

他愣了一愣,卻搖了搖頭,微笑道:“你看起來還沒我大,還是當我妹妹的好,親親妹子,快叫大哥!”少年笑起來有些頑皮的壞意,但那熠熠閃爍的漆黑大眼,配上雪白的牙齒,那笑容便極為俊朗好看。

黎瑛的芳心不知怎的便是一動,玉頰上飛出兩抹霞紅,嗔道:“誰是你的親親妹子,賊小子胡說八道,討打麼!”

二小笑鬧之際,那花廳大門打開,黎莊主在李潯陽、賀半江和石和尚的簇擁下走出,仰頭笑道:“各位先生的見解不錯,走,且先用膳,我們不醉不休……”

四人走過老柳樹時,李潯陽倒向李泠擠了下眼睛。

大人們走遠,黎瑛也要回去休息,低聲道:“賊小弟,別忘啦,酉牌時分跟姐姐在這裏見麵。”

李泠忙也笑著點頭:“好的,親親妹子,不見不散!”他口中絲毫不讓,但想到黎瑛所說的“三月二,鬼成堆”的字眼,心內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寒意。

回到黎莊主給他們備好的客房內,李泠將那雙麻鞋顛來倒去地玩賞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穿在了腳上,在屋內走來走去,心底大是快慰。

過了許久,李潯陽才醉醺醺地踱回來。一聞到義父身上的酒氣,李泠就覺得心慌。老東西就愛喝酒,喝多了便愛打他。

李潯陽喝多了的時候,還會眯著醉眼大罵他:“臭小子,別這麼狠巴巴地盯著我,要不是當年老子把你從叫花子堆裏麵扒出來,你呀,早喂了野狗!你小子的命啊,是大險大難,不能享福!這是天定的,老子這是為了你好,記住了,人不能跟命爭……”

這老東西!每次李泠都在心裏狠狠地咒罵,他知道義父還會相麵,所以就有些伴著憤懣的恐慌,老子的命,真是大難大險?人,真的不能跟命爭麼?

這時候,李潯陽已開始罵罵咧咧:“真他娘的,賀半江和石和尚那兩個賊鳥,一個勁地灌老子酒,不知心裏麵藏著什麼鬼胎……”

李泠冷笑道:“不過還是義父本事大,酒量如海,他們怎能奈何您老?”

“泠兒,”李潯陽很欣賞他的奉承,悠然笑道,“大小姐似乎待你不錯?”

李泠悶著頭沒吭聲。老東西一般隻叫自己“小子”,叫“泠兒”的時候,多半就有求於自己了。

果然隻聽李潯陽冷笑道:“你該機靈些,多套套近乎,讓她在莊主那美言幾句,將姓賀的家夥和石和尚擠走。”

李泠不敢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隻“嗯”了一聲。卻見李潯陽仰在榻上哈欠連天,似乎轉眼便要睡著,李泠咬了咬牙,低聲道:“義父,我想買個新的麻褐衫子,這件也太小了!”

李潯陽哼了一聲:“莫急,待青原莊這筆買賣成了,總得賺上他七八貫大錢,買件衫子,還不是小事一樁!”跟著又在榻上翻了個身,喃喃道,“臭小子長得真快,比老子還高了,不然啊,換我身上這件,豈不正好……”

李泠哭笑不得,扯了扯身上這件緊巴巴的麻褐,暗道:義父啊義父,你老人家給自己花錢買酒,都是大大方方,卻至今沒給我買過一件新袍子,終日價穿你換下來的舊袍。偏偏你老節儉得要死,一件袍子不穿破了決不替換……他姥爺的,我李泠啥時候真能穿一件自家的新袍子?

因李潯陽常念叨“他娘的”三字,李泠專跟義父對著幹,便將“他姥爺的”四字掛在口邊,暗地裏跟義父針鋒相對。

正自胡思亂想,李潯陽忽地懶懶道:“小子,自小你就不同尋常,能聽見看見旁人覺不出的東西,也曾幫了義父不少的忙。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李泠道:“都是義父傳給我的‘地脈術’。修了這功夫後,總覺耳聰目明……”

“還算你小子有良心,”李潯陽背衝著他,淡淡地道,“隻是你要記住了,那鬼眼啊,你今後要少用啦。你快十六歲了,這天生靈脈便該少用為妙啦,用多了,對你可不大好!”

李泠一凜,這樣的話,往日裏義父是極少說的,忙道:“義父,什麼叫靈脈,為何我用多了,反而不好?”

李潯陽卻打個哈欠,岔開了話,道:“記住,這青原莊有些邪門,你定要小心些。”說罷再不言語,翻身睡去。

聽得李潯陽鼾聲如雷,李泠頓覺無聊,他一直念著放河燈的事,忙偷偷地溜了出來。

在老柳樹下等了約摸半個多時辰,黎瑛才姍姍來遲。她剛換了一身新衣,雪白的長裙更襯得她如同雪蓮般一塵不染。

“你等了好久了吧?”她笑吟吟地望著他,玉靨在斜陽下更增嬌豔。

“沒多久,我也剛來。”李泠倒無所謂,瞧見她纖腰間的那把劍,雙目一亮,笑道,“能跟你這天下第一的大劍客同行,三生有幸啊!”

黎瑛傲然一拍劍鞘,笑道:“帶了劍正好辟邪。放河燈要去大青河,那地方很好玩,走,姐姐帶你去。”

李泠嘴上決不饒人,笑道:“好,親親妹子頭前帶路。”論起年歲,他比黎瑛真的大上幾個月,自是決計不能將兄長這稱呼丟了去。

大青河在黎家的莊院後,黎家莊院是倚山而建,去大青河本可從山間小道繞過,但黎瑛興致一起,便要帶著李泠去爬宅後的大山。

這山不算矮,二小喘籲籲地爬上山頂,已是暮色蒼茫。黎瑛擦著額頭的汗,指著山下發亮的河水,說:“那裏就是大青河了……”

此時天光已暗了,斜陽秀木間草蟲輕鳴,山下那條大青河如一條玉帶蜿蜒而過。西天上金烏斜墜,已燒得半天血紅,靄靄雲霞恰似大片殷紫色的顏料,從蒼藍的天邊流淌開來,塗染在連綿起伏的遠山上,連山下那條大青河都給輝光映出了青碧絳紅的斑駁異彩……滿目都是川流不息的紅。

“這顏色真好看啊!”每次看到日落,李泠都覺得手癢,很想蹲下來找根樹枝在地上塗抹。他大口呼吸著身周青蔥的草木氣息,縱目遠眺,忽地咦了一聲,“那裏有龍啊,一條、兩條……五條!”

黎瑛哂道:“胡說什麼啊,哪裏有龍?”

“就是大青河對岸穿來的小山崗。”李泠遙遙指點著,搖頭晃腦地道,“高水一寸者為山,青原莊沒有大山,這種小崗也可稱為龍了。那裏竟然穿來了五條龍,真是好地勢啊。”

黎瑛想起了什麼,奇道:“你也懂這個啊,我曾聽爹和賀先生閑聊,賀先生也說過,那地方是五龍取水的地勢。”

李泠的風水堪輿術倒是得了義父的真傳。老東西教給他口訣時,一句話說得不對,往往就要巴掌上身,好在李泠頭腦活絡,許多東西入耳不忘。此時見黎瑛臉上全是欽佩驚異之色,他頗是得意,更搜腸刮肚地賣弄起來:“奇怪,河那邊的地勢更怪,我……我看到了一隻大鵬鳥!”

“什麼大鵬?”黎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了愣,忽地拍手笑道:“對啊對啊,那地方叫鯤鵬崗。”

“那是誰家的院子?”李泠手指著山崗下的一處庭院,“那庭院占的地勢可是好得很啊!聽義父說,大鵬鳥是很厲害的神鳥,專門能吃龍。這五條龍取水而來,正和對岸的大鵬鳥相對。這庭院正壓在大鵬鳥的鳥嘴處,一個院子獨占了兩處風水,真是得天獨厚。”

“那小院麼,便是我家祭祖的祠堂。”黎瑛雙眸發光,“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原來我家這祠堂這般厲害啊。”

一通閑聊,又讓兩個孩子親近了許多,黎瑛更是對李泠刮目相看。

下了山,前麵便是大青河了。路上多了些小孩子,都提著河燈往大青河跑。黎瑛笑道:“我也帶著河燈了,這個給你。”自斜挎的行囊中摸出兩個小巧的河燈,遞給他一個,“咱們這就去放河燈。”

沉暗的天宇上有青灰色的雲霾,層層疊疊,給西天暗紅的霞色映著,顯得光影斑駁。大青河邊上都是各色的春花,許多光著腳的小孩子在野花叢中穿梭,將盞盞河燈順到河水中。

聽黎瑛說,本地故老相傳,這日是小鬼節,熱鬧僅次於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節。這一日滿地都是遊蕩的野鬼,或歸家與親人團聚,或享了祭品後回歸冥府。大人們是不宜出門的,怕撞到鬼,這大半年便不吉利。隻有小孩子們百無禁忌,可以出來放河燈,恭送野鬼們坐著河燈,順順當當地回歸冥府。

這時已是暮色四合,夕陽在大青河上鋪出一片弘大的血色,許多河燈在這蒼紅的河水上順波遠去。李泠凝望著那些閃耀著金光的河燈,恍惚間便覺河燈上都是搖擺浮動的鬼影,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鬼,還和自己打著招呼。

黎瑛已將手中的河燈點燃,輕送入水,道:“這盞燈是送娘親的……”看李泠還在發呆,便撞他一下,“你還不點燈,沒有要送的先人麼?”

李泠一震,低聲道:“我自小沒見過我爹,這燈兒,便也送給我娘吧!”黎瑛不由幽幽歎了口氣,幫著他將燈點燃。李泠小心翼翼地將河燈送入水波中。

凝目遠眺,但見盞盞河燈,飄飄搖搖地順波遠去,河麵上那道恢弘蒼茫的紅色夕影便給綴上了千百點金芒,李泠忽然覺得,冥冥之中也許真有一股難言難知的神秘力量在暗中推動著人,就如這悠悠的河水,默不作聲卻一刻不停地將這些河燈送遠。

“你知道嗎?”黎瑛忽地指著河對岸的祠堂,聲音低了下來,“那個祠堂很是古怪,爹總不讓我去。”

李泠凝目瞧去,隻見河對岸的那座祠堂縮在沉沉的暮色裏,透出幾分神秘陰森。他素來膽大,這時好奇心起,早忘了義父的叮囑,笑道:“當真有古怪麼,咱們過去玩玩可好?”

黎瑛秀眸一顫,又凝目遠眺那沉暗的祠堂,沉吟道,“我爹說過多次,不讓我去那地方的。”

李泠笑道:“害怕什麼,天塌下來,有做哥哥的給你頂著呢!”

“誰怕啊,”黎瑛呸了一聲,“去便去,嘿嘿,老東西們不讓咱們幹的事情,咱們偏偏要幹!”

李泠聽她也說出了那句“老東西”,心中大以為然。兩個少年並肩而行,都覺正在做的這件事神秘而又有趣,心內無比地愜意興奮。

大青河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渡橋,二人過了橋再往前行,天色便愈發沉鬱起來。原先路上的那些小孩子們早看不見了,莽莽山野間就隻剩下李泠和黎瑛兩個孤單弱小的影子。

二 怪祠堂

絳紅色的斜陽有氣無力的,四野烏沉冷寂,似被一層薄煙籠罩著。夕陽殘照下,祠堂的大院門居然敞開著。

“難道裏麵有人?”望著祠堂後崔巍的峰影,李泠莫名地升起一股懼意。

黎瑛不語,俏臉在暮色中也有些模糊了。走到院內正中的大堂前,夕陽的最後一抹輝光已退到了門檻上。見四下沒有異樣,黎瑛才一步邁入大堂,低聲道:“爹隻在每年祭祖的時候才來,也隻在十歲的時候帶我來過一次。”不知不覺,她竟拉住了李泠的手,低聲道,“嗯,這裏麵沒人,四下裏還是老樣子……”